友人絮语 | EP7.《可怜的东西》:女性觉醒or男性凝视?

文摘   电影   2024-03-29 13:21   上海  

友人絮语

播客简介




在充满喧哗与骚动的世界,我们想要共建一种由影视作品、书籍和交谈构成的智性生活。将女性的视角延伸到具体的生活经验中,拓展一种女性主义的生命图景。用微小反抗直面根深蒂固的墙,以中间道路弥合理想与现实的裂缝。

本期主播

我们是谁




梦君

晓碧

写在前面

讲了什么




2023年9月,欧格斯·兰斯莫斯执导的《可怜的东西》获第80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金狮奖,在奥斯卡和英国电影学院奖则只提名了最佳影片而未获奖;导演奖项方面,均只提名而未获奖;主要的奖项还是艾玛·斯通的最佳女主角。影片在奥斯卡获奖的包括最佳艺术指导、最佳服装设计和最佳妆发。与此同时,这部电影的评论是非常两级化的。

我们认为这是一部打着女性觉醒的旗号,实则剥削女性一部非常割裂的电影,同时也是一部形式与内容分离的艺术拼贴电影。在简单回顾了导演的创作序列之后,我们首先谈论了影片中主要男性角色的塑造,以及其中对父权制避重就轻式的展现。

接下来,我们着重探讨了影片中在女主角贝拉的人物塑造上的生硬感,以及男性创作者对于女性生命经验和女性成长失真的想象。尤其是,在男性创作者的视角中,性以及对于女性性自由的鼓吹都被夸大了,性被赋予了过剩的意义,而这依然未能逃脱将女性客体化的叙事窠臼。

最后,我们进一步探讨了电影中长期存在的男性凝视是如何一步步经由形式所建构出来的。正如“用主人的工具无法拆除主人的房子”一样,用男性凝视的电影语言也拍不出女性主义的电影,更重要地是,我们振奋于女性创作者持续地对抗电影所谓“主人的工具”,并创作出“新”的电影。

开场白:大家好,欢迎来到友人絮语,我是梦君,我是晓碧。


Part 01



剧情的刻奇化和人物的空洞化

晓碧:这期播客我们打算聊一部电影《可怜的东西》,艾玛·斯通凭借其中的表演拿到了她的第二座奥斯卡影后奖杯,同时,她也是这部电影的制片人。这部电影的评论是非常两级化的,那我觉得这部电影是一部打着女性觉醒的旗号,实则剥削女性的一部非常割裂的电影。这种割裂体现在多种层面,一是创作者使用充满男性凝视的电影语言来拍摄一个女性觉醒的故事的割裂感;二是Bella的女性觉醒也不那么具有说服力,创作者描绘的父权社会完全是避重就轻的,无论是父亲、未婚夫、还有前夫,都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角色,他们并不真正构成真正的危害,父权制造成的阻碍都被轻易被化解了,这不是现实的女性所经历的父权制家庭。


梦君:《可怜的东西》在我关注的女权圈子里都是骂声一片的。也有一些声音说我们这些骂的女权主义者都不懂艺术。但我觉得就是从所谓艺术层面而言,《可怜的东西》只是一种欧洲文艺审美的大杂烩,它没有什么创新之处。比如鱼眼镜头,不说在《公民凯恩》,《第二生命》这种欧美电影中比较常见,王家卫95年的《堕落天使》里鱼眼镜头的运用也很典型。女主角复活和里斯本城市街头的画面,不难让人想起《大都会》。在船上遭遇阶级差异的画面,又让人想起费里尼的《船续前行》。形式上的创新只有与内容紧密贴合的时候才有意义,但是这部电影的意义太让我怀疑了,导致这些看似精美的画面在我看来,只是各种拼贴而已。


晓碧:嗯,是的,我看过的这个导演欧格斯·兰斯莫斯的作品还有《龙虾》和《宠儿》,我感觉都是形式大于内容的,在剧作层面都是为了高概念而高概念的,没有深刻的探讨和主题,高概念只是一个噱头。《龙虾》中单身的人必须要在45天之内找到一个匹配的伴侣,如果失败的话,就要变成动物释放到森林中。《宠儿》则是两个女人争宠安妮女王的英国宫廷lesbian三角恋故事。《可怜的东西》也有一个高概念的前提,女主角Bella拥有成熟女人的身体和婴儿的脑袋,在18世纪壮游探索的故事。


梦君:我记得《龙虾》那一年也是有点口碑两极分化,就我而言我是很不喜欢这种概念先行的电影。如果说这种密闭空间彼此猎杀的场景最容易体现出人性和社会性,比如《鱿鱼游戏》,《饥饿游戏》和《大逃杀》之类的,《龙虾》真的是空洞无物。有种为了凑设定而凑设定的感觉。这种生硬的堆砌感其实在《可怜的东西》里也体现出来了。尤其在女主角的这个角色塑造上,她的转变就好像那个上帝造人的梗图,完全是加点不同元素就妄图成为一个“完人”的感觉。要体现自由就加大量的性,要体现精神觉醒就加点名人名言......在人物塑造上这两部电影都太难看了。


晓碧:《可怜的东西》中的世界观是很畸形的,我们先看看 Bella身边的人物设置:首先是科学怪人的造物父亲,也就是God,这点真的让我作呕,在Bella最初想去外面街上逛逛的时候他会用迷魂药把Bella锁在家里,但是后来Bella要跟邓肯私奔的时候他怎么就突然变成不仅支持女儿探索世界还塞钱给她了呢?这部电影完全就是避重就轻,刻画了一个好父亲的形象啊!在这样的叙事中,没有女性为了反抗父权走过的漫长的对爹的祛魅之路,也就是娜拉为什么要出走的问题;更没有女性在出走之后如何争取经济独立的历程,创作者还通过爹是阳痿这个设置回避了家庭内部爹对女儿的伤害。最令我不解的是,Bella还继承了爹的意志,就是通过移植大脑来改善人类。也就是给女性装一个婴儿大脑,给男人装一个草食动物的脑子,这个世界就会得到改善。但是世界不好是因为人脑的问题吗?Bella前夫的问题不在于那个脑子,而在于那把枪,以及为什么枪始终掌握在男性手上的问题啊!父权制本身的问题在电影中隐身了,而没有对父权制结构性反思的作品怎么称得上是女性主义电影呢?


梦君:对啊!这个爹的设置,我只能说真的很“爹”。他都被阉割了可是他还好“爹味”!为什么会这样啊!全剧的男性简直都是父权制下男性的集大成,所有男性角色的可信性比贝拉这个角色都高,可能导演还是最懂男人吧!


晓碧:还有Bella的引诱者,邓肯原本他是那种处处留情的情场浪子,但是当发现Bella比他还有更加性自由,竟然哭唧唧浪子回头了,Bella沉迷于阅读时,邓肯竟然守身如玉借赌消愁哈哈哈。这里是想表达什么呢?是想说只要女性足够性自由,男性就会为了宣示主权而放弃性自由吗?这完全是男性创作者的臆想,男性比女性更容易实现性自由,是因为这是个男性主导的社会,尤其在避孕药没有被发明的年代,女性性自由的成本还是高于男性太多。


梦君:我感觉这个设定,也体现了导演很fucked up的世界观,好像男人和女人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当女人变成男人了,男人就会变成女人,一种简单的性别倒置。另一方面好像是这个导演在赌气一样,说你们既然要看大女主,那我就把男人都塑造得小气可鄙。就像以往女性形象塑造一样。我都给出了一个哭哭啼啼,小心眼,爱吃醋的男性形象了,你们还不满足吗?如果硬要说这部影片是女性主义电影,我感觉倒不是因为女性形象的塑造而体现出来的,恰恰是这些男性形象的真实性,让我们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真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男人形象:充满扭曲之爱的假爹,纸老虎一样的花花公子,懦弱的未婚夫和暴戾而阴鸷的前夫。这些男人的塑造倒是是很真实的。


晓碧:但我觉得Bella未婚夫也有概念化的问题,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意识到以Bella的大脑年龄来看的话,Bella其实还未成年,那导演在拍摄Bella的那些性场面时有意识到与未成年发生性行为是违法的吗?拥有未成年大脑的女性给出的性同意算得上是性同意吗?我还不喜欢的一点是,Bella回到伦敦问未婚夫,“你知道我当过妓女吗?”未婚夫说,“那是你的身体,你自己决定。”我能想象到创作者想塑造一个符合现代女性爽感的男性,这样的男性尊重女性主体性,会征求女性性同意,没有那些有毒的男性气概,但是我想说谁需要一个男性告诉女性我的身体由我做主了?


梦君:我感觉导演想将这个角色标榜成为一个理想男性的角色,但是这个理想男性真的是毫无性格,好像他的全部世界全部情绪都是围绕贝拉构建。当然这也是过往很多“好女人”形象的镜像,我们没有必要去为他“鸣冤”,但至少可以指出这个人物创作的扁平化。关于最后的结局,仿佛一个男人的接纳还是对女性人生的最终肯定,贝拉就像一个叛逆的孩子,最终回归到父权之家,获得了父亲的体谅和未婚夫无条件的接纳,以此证明她走的“弯路”没有关系。

Part 02



女性觉醒、性解放、性的过剩

晓碧:嗯嗯,关于男性角色我们就聊这么多,接下来我们就好好聊一下女主角Bella吧。贝拉的人物塑造也逃脱不了生硬感,比如她原本听到小孩哭就要去打那个小孩,但是在读书之后,就变成了看到死婴就哭得死去活来,散尽家财给穷人。这个表达有点生硬。阅读真的能够教化人的道德,并使人生长出同情心吗?比如库布里克的《发条橙》呈现了人性中没来由的暴力,同时又表达了社会规训本身其实也是另一种形式的以暴制暴。还有《朗读者》这部电影也表达了阅读并不能使人滋长同情心啊。


梦君:是啊,相比男性角色,贝拉这个角色真的很平面。但影片最让我觉得冒犯的,是无休止地对性的一种猎奇化,景观化的呈现。首先这个女性拥有婴儿脑袋和性感身体,这真的不是男性幻想中最完美的性对象吗?当然后面她日渐成长,可是这个成长的环节是不是太单一了,几乎就是通过无休止的性爱探索而成长。虽然有一点点什么读哲学书啊见识人间疾苦的桥段,可是相比起性爱场景而言,这两个桥段简直就是蜻蜓点水。况且读书那一段,完全就是引用几个人名,都没有一点观点的探讨。真的让人不知道到底要表达什么。


晓碧:感觉就是视觉刻奇化,人物概念化,表达口号化。傲慢的男性创作者啊,女性探索世界的方式真的不是通过性啊!别说女性了,难道人探索世界的方式就是通过性吗?


梦君:讲到探索世界,我就想起你开篇提到的壮游,其实它起源于法语grand tour,是十八世纪上层女性探索世界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探索世界通常是精神性的,比如参加文学沙龙,绘画,甚至考察植物。绝对不是和不同男人搞来搞去。然后我还想讲一下影片引起大多数女性反感的妓院设置。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描述女性成长的冒险中,好多故事里,女性必然遭到妓院这个设定。比如去年小火的动画电视剧《碧眼武士》,里面有个日本公主要寻找自己失踪的男友,最后也是通过去妓院然后实现个人觉悟的一个转变。而且在那个故事里面,这位公主选择当妓女的原因,也是因为“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我真的好想对这些哪怕是虚拟的女性大喊说,没错你的身体你做主,但请你做点好主。这和一个人说我的身体我做主,然后天天吃快餐地沟油有什么区别呢?你当然有天天吃垃圾食品的自由,但把这种自由包装成一种解放是不是过份了一点?麦当劳肯德基如果采取这样的宣传策略只会让人觉得逻辑有问题吧。但为什么一旦涉及到女性和性的问题,这种鼓励女性将自己身体当作垃圾桶的行为就变成了赋权和解放?


晓碧:是的,Bella去妓院的这个设定确实没有说服力,首先她是有选择的,她身上有她爹给她的钱,所以她并不是走投无路、为了谋生计出卖身体赚钱的。影片反复强调Bella的行为都是出于对世界的好奇心所驱动的,这点跟《始于极限》中的铃木凉美女士很类似的,她们是有选择的女性,进入性产业更多是体验另一种生活。但是妓院的存在本身就是父权社会对男性制度上优待的产物啊,男人花点钱就可以买到性,而女性由于长期被排除在劳动力市场之外,除了做女工就是卖身赚钱。我觉得还是那个问题,个体是无法摆脱结构上的桎梏而拥有自主选择权的,所谓的选择也是父权制允许的而已。我记得我前几天还跟你说,我看女性的故事特别喜欢看她们是怎么赚钱的,我觉得真的写女性赚钱,为什么不能写女性在劳动力市场上靠体力赚钱, 或者像伍尔夫,奥斯汀,张爱玲一样靠写字赚钱,为啥非得让她在妓院赚钱呢?说白了,还是男性创作者和男性观众喜欢看罢了。


梦君:没错,在《碧眼武士》里,公主变妓女这个设定,其实完全是迎合部分男性的龌龊欲望,大部分男人就是想看那种在高位的,他们永远够不着的女性沦落成人人可夫的角色。那关于鼓吹女性性自由,我只想说从现实层面来说,这种对性自由的鼓吹最后的受益方是谁?无疑是男性。我并不是一个道学家。然而在性这件事情上,我真的感受到了男女绝对的不平等。首先从愉悦程度来说,男性获得快感是非常容易的,而女性要大量的唤起,要大量的探索。当然女性愉悦一旦达成,质量是高于男性的。但这种高质量的愉悦绝对不可能通过数量达成,那种脱下裤子就开搞的性绝对不可能给女性带来愉悦,这都是男性的想象。其次在生理层面而言,性对于女性的健康风险是更大的,比如hpv这个病毒,在女性身上就可能演化成癌症但在男性身上基本毫无影响,除非是在喉咙里会引发咽喉癌。其次是怀孕的风险。《可怜的东西》里贝拉即没有怀孕也没有疾病,完全就是一个性爱女金刚,这是一种对女性身体失实的想象。这种想象完全是一种男性臆造。贝拉在剧中是一个被男性再造的产物,而这部电影给我的感觉通篇是一个男性对女性失真的想象。


晓碧:嗯嗯,我觉得女性创作者才会表达出真实的女性生命经验。2019年有一部女性创作者滕丛丛编剧兼导演的作品《送我上青云》,它讲述的是姚晨扮演的记者盛男发现自己患上了卵巢癌,但是她还想再享受一次性愉悦。作为记者呢她接了个活儿就是给那种油腻老板的爸爸写传记,遇到了袁弘饰演的刘光明,他有点文艺爱好,有点理想主义,是盛男这种文艺女青年会喜欢的男性。于是她就跟这个刘光明说,我想跟你做爱。这其实也是国产影视剧罕见地让一个女性坦然表达性欲。然后这个文艺男就被吓跑了哈哈。后来盛男就跟自己的男闺蜜睡了,影片中还有一个表达就是盛男是通过自慰而达到性高潮的。所以这部电影其实也是一个女性依靠自己实现身体上的自由的故事,而且女性探索性的方式也不是只有通过与男性的纳入式性行为这一种方式。这才是女性的表达吧。


梦君:这部电影我还没有看过,我记得刚出来的时候也是引发过一些讨论的,可是讨论也是很小范围的。可能是因为女性对自己欲望的真实追求其实没有《可怜的东西》这么爽吗?因为《送我上青云》里的女主,她的身体和感受都是真实生活里的女性会面临的实实在在的问题,比如疾病、性的匮乏和性gc的艰难。这些也许讲出来很沉重,很不华丽也很不爽,可能就没有人关注吗?但我们可以看到,在《可怜的东西》里贝拉金刚不坏的身体和真实生活中女性身体是截然不同的。


晓碧:是的,女性解放身体的方式不只有通过性这一种途径。在上一期聊《热辣滚烫》的时候我们有聊到过,女性通过打拳的方式重塑自己的身体,以及女性创作者在大银幕上呈现的不被性化的女性的身体。我们谈论了陈翠梅导演的《野蛮人入侵》,把身体当作圣殿,解放思想的桎梏,这种探索身体和精神的自由之路更加值得书写。


梦君:对。我读到过一个理论,说人类女性是唯一战胜情欲的物种,因为我们可以隐藏起发情期。我们战胜了生理冲动,让性脱离了动物性的范畴,变成了拥有更加复杂的心理性的活动。有句话说大脑是最好的性器官。我们经过漫长的进化才走到这里,结果又有些男导演塑造出随时随地发情的返古的女性形象。但是问题就是哪怕是野人也不是随时发情,也有个固定的期间吧,为什么到了这个年代还有一些男人认为女人随时随地能高潮,以及女性的解放就是通过orgy一样的性行为?这种男性欲望在女性身体上的投射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晓碧:哈哈,是的。你说到大脑是最好的性器官,我想到去年有一部女性创作者的电影《鹦鹉杀》,她讲的其实就是杀猪盘的故事,很多人可能无法理解为什么杀猪盘的受害者只听了这个男性的声音,甚至没有见过这个男性就能爱上他还给他转钱呢?但是我觉得女性可以理解,女性的性愉悦机制是经由语言,声音和想象唤起的,是更delicate的感受,反正肯定不是男性想象地这么简单粗暴。


梦君:看这个电影的过程中我总是忍不住想起《始于极限》里,上野老师形容自己年轻时曾经历过“将身体扔进阴沟的性”,我感觉可怜的东西所鼓舞的性自由正是鼓舞女性去拥抱这种性。尤其是在妓院的时候,贝拉已经意识到自己是被剥削的,她提出想要从被挑选者变成挑选着者,甚至对老鸨说自己其实已经不那么享受发生在这里的一些性了。结果那个老鸨首先打同情牌,说你不给我赚钱我就养不活我的宝宝。其次又劝她说什么你要接受一切,包括堕落,这样你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人。这一段我不知道是导演的反讽还是真心的倡导,但这一段我觉得是全片中唯一符合女性真实处境的一段。就是被自由的口号所欺骗,或者处于一个迷茫期,沦为了别人的赚钱工具,被别人利用还不自知。我本来觉得导演应该是对这种现象的讽刺吧,因为这个老鸨发表完这一番关于堕落之美的演讲后,目送贝拉离去的眼神是轻蔑的,还打开帘子看了一眼那她的宝宝。结果后面贝拉在遇见那个浪子的时候,居然带着骄傲地说:“我是我自己的生产工具。”我真的一口老血要吐出来,马克思主义是这么用的吗?这种极度的自我剥削还被美化成了自力更生?这一刻我就知道,妈呀这个破导演是真的认可那个老鸨的话啊!


晓碧:是的,上野老师在《身为女性的选择》中也说过,“荒木经惟(以拍摄女性裸体著称的摄影师)的摄影作品太恶心了。怎么就没人明说呢?竟然有这么多女人愿意跑到荒木那里脱光衣服拍写真。不过是脱衣服,不过是裸露性器官,对女人来说,这不反倒印证了这些东西都被赋予了过剩的意义,被视作禁忌了吗?”她说的太好了!我也非常讨厌这种拍摄女性裸体的情色摄影和电影,情色和艺术只有一线之隔,就是情色服务于什么呢?李安的《色戒》也有大尺度的性爱戏,但是那恰好就是影片的核心,背后揭露的是更黑暗和虚无的主题。一直以来,性和裸露被赋予了过剩的意义,什么解放身体啊,突破自己啊,裸露就只是裸露而已,并没有更深刻的内涵。


梦君:真的!这种对性的所谓解放性呈现,只是“性压抑”的一个反面而已。正因为性是禁忌,所以要刻意去打破,这种姿态就被认为是反叛的解放的。实际上一点也不是!福柯在《性史》中说到:“对只是在忙忙碌碌的和精打细算的虚伪的资产阶级时代才被驯服的性经验的肯定是与对旨在说出性真相、改变现实中的性结构、颠覆支配性的法律和改变性的未来的话语的夸大成双成对的”,我觉得《可怜的东西》就是后者,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夸大”。其实对于性,我很认可马克思女权主义者Harry Brod的一句话:“sex is overrated”,性被高估了。其实性就是性,从生理角度来说,它和食欲是一样的。那从历史角度来说,福柯认为性欲是一种构建,是权力对个体的一种规训。当我们真的能以平常心对待性的时候,也许才是我们真正从性中解放的时候。而《可怜的东西》这种故作姿态的猎奇电影也会没有容身之地,女性的裸露与否也不再会是一个吸引眼球的事情。

Part 03



电影中无处不在的男性凝视

晓碧:是的,那接下来,我们可以聊一下电影中长期存在的男性凝视的问题。说到艾玛·斯通的最佳女主角,褒奖一个女演员,在多大程度上是在褒奖她为电影做的牺牲呢?这种牺牲指的就是女演员通过脱掉衣服,表演大尺度的性爱戏,在我看来这绝对是剥削。就同场演戏的男演员而言,邓肯那个律师没有正面全裸的镜头,而艾玛·斯通却有多次正面全裸的戏份。包括她在妓院的那一段,那些丑陋的嫖客也没有裸露到艾玛这种程度。一个女演员的全裸戏,到底是导演想看,还是观众想看呢?而女演员通过大尺度的裸露戏获奖,是恰好符合了学院那些老白男的口味,还是真的出色地塑造了人物?我觉得这甚至无关是不是女权主义者,就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女性观众,我根本不想看这些裸露戏。


梦君:其实有人说石头姐这个角色其实不难演,大开大合的人物是很容易调动情绪的。相反平凡人普通人最难演。我不知道这番话对不对但我挺认同的。在我心里我觉得桑德拉惠勒。另一方面观影过程中我一直感觉很愤怒,以至于我情绪化地打了一星并认为这是一坨雕刻得比较精美的💩。但是我觉得我这种愤怒是正当的,因为身为女性,对文艺作品中女性角色的塑造感到愤怒是很正常的事情,我不想听见那种不要从女性主义的视角去看这部片子,要从奇幻的角度去理解这部片子。首先作为一种批评视角,当然任何文艺作品都能从女性主义视角去批判。其次作为一个人,当然有权利感受到被冒犯。


晓碧:嗯,电影的批评理论有美学体系,也有文化批评,而女性主义批评已经成为无法忽视的批评视角了,如果有人说为什么啥啥都要引入女性视角啊,因为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女性视角,女性视角太少了,引入女性视角只是把被遮蔽的世界上一半人口的生命经验说出来而已。


梦君:是呀,如果说一部以女性为主角,以她的所谓成长为主要故事线的电影,都不能用女性主义视角去批评,那真的想不到还有什么作品该用这个视角了。


晓碧:劳拉·穆尔维于1975年发表的论文《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中创造性地使用了「男性凝视」一词,并指出电影这门艺术长期以来是以男性视点及其快感为核心的,「男性凝视」就是通过对视觉快感的熟练掌握和刻意操纵来构建的。女性在电影中是被男性主体所凝视的客体,女性的身体在银幕上呈现的方式也是被性化的。那回到《可怜的东西》这部电影,无论是跟律师邓肯的“激情跳跃”,还是后来在妓院靠卖身赚钱,影片都在强调是由Bella旺盛的探索世界的好奇心所驱动的,以此来证明展现女性身体的合法性。然而无论怎么强调Bella的主体性,摄影机拍摄女性身体的方式仍然是充满男性凝视的。


梦君:没错。戴锦华老师在她的《电影批评》中也指出,电影作为一种文艺叙事,和其他任何一种艺术形式一样,必然与社会的权力结构相关联。它一定呈现着着某种权力关系,甚至是反抗着某种权力关系。然而《可怜的东西》呈现出来的权力结构,真的是非常陈旧的父权制下女性被凝视的命运。在生命的最初,她就全然是以自己的身体取悦身边人的,其实也就是两个男人,她爹和她爹给她找的女婿,也可以说这个女婿是她爹的“欲望代理人”,代替他实施他所不能的功能。这个“代理人”对贝拉的所谓的爱,就是从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那句“她好美”的感叹开始,然后爱的高潮是在一次把她扶到床上去的过程中看到了她裸露的胸脯。这个镜头真的有必要吗?爱情的升华真的只能通过露胸吗?哪怕是喜欢她的肉体,他就不能在床边静静欣赏贝拉的美颜吗?难道这样的镜头就会让观众get不到这个男的喜欢这个女的吗?这个地方露胸的意义在哪里?这样的剧情安排真的太多了,就是无意义的裸露。其实贝拉全剧都在“以色侍人”,所有的男人对她都是“见色起意”,这简直是对女性最陈旧的想象。


晓碧:还有当Bella在伦敦的家中的时候,摄影机多次扫过Bella像婴儿一样躺在床上的身体,裸露着胸部和腿,无辜而圣洁,这时的视点是那个爹在观看Bella的身体。创作者可以狡辩说他想要展现婴儿时期的人对自己的身体是没有裸露羞耻的,加上这个God并没有性能力,但是无论怎么狡辩,也摆脱不了男性凝视的视点。还有在里斯本的时候,邓肯发现Bella的大腿上有吻痕,然后Bella用坦然的口吻描述道她想跟另一个男性证明她大腿内侧的肌肤是最柔嫩的,于是那个男性就吻了她的大腿内侧。话说我们在电影中看过多少次女性特定的身体部位,比如大腿内侧、胸部、臀部的特写镜头,这都是经由男性创作者的镜头设计传达给男性观众的。这不是男性凝视是什么呢?


梦君:是的,不要再狡辩说这部电影里男的也全裸了。作为权力关系的呈现,谁的裸露时间更长,谁的身体在电影构图中占据什么位置,什么角度,摄影机是谁的视角,扪心自问,一目了然。每次性爱场景的呈现,贝拉的身体是绝对的主角,占据画面的中心和显著位置,摄影机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也最长,她拥有很多正面镜头,男性的裸体通常是占据画面的边边角角,停留个几秒钟,还有很多背面镜头。最重要的是拍摄gc画面的时候镜头对准的永远是贝拉的脸。这一切还不够男凝,还不能说明问题吗?女性主义者并不是道学家,反对裸露和不懂得欣赏人体之美的“老古董”。但是电影史上无意义地,充满剥削性的性爱场景呈现实在是太多了。比如《巴黎最后的探戈》,戏里的裸露完全就是老男人的意淫,让人极度不适,戏外也爆出未经女演员同意就拍摄性爱场景,更加令人作呕。《云上的日子》里的情色镜头我也不喜欢,也让我感受到那种老男人意淫的恶心感。但如果影片就是这个主题的话它还蛮切题的。说起情色服务于主题,你提到的《色戒》是一个,通过这种性爱的递进,以及性里面所呈现的权力和臣服,我理解了王佳芝最后的选择之难,真的是她落泪的时候我也跟着落泪了。然后还有几部片子,我觉得情色是服务于主题的,《戏梦巴黎》、《感官世界》和我们两个去年一起看的《诸神的欲望》。


晓碧:嗯,是的,我想推荐给大家一部纪录片,是由女性导演尼娜·门克斯创作的《洗脑影像:性、镜头和权力》,她使用了80多个影像片段,采访了包括劳拉·穆尔维在内的女性学者、导演、演员,非常详实地论证了电影这门语言是如何通过镜头的运动、镜头的大小、灯光的设计等一系列选择区别对待男性和女性的,而这能够发生的前提是影视工业90%以上的工作人员,尤其是导演和摄影师这样的核心人物,都是男性,他们所想象的观众群体也是男性。于是,电影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男性创作者借由其作品中的男性去观看女性,男性观众再借由男性创作者的摄影机之眼去观看女性。我印象非常深刻是纪录片中的一位学者提到的女权主义作家奥黛丽·洛德的观点,“用主人的工具永远无法拆除主人的房子。”这话也适用于以男性凝视拍摄的电影。这恰好也解释了《可怜的东西》如此割裂的原因,也就是用男性凝视的语言怎么可能拍摄女性觉醒的故事呢?我觉得现在的创作者啊想要拍出新的电影,还是要再电影语言上创新,比如说瓦尔达,还有我们俩非常喜欢的阿克曼,女性创作者真的是一直在拍新的电影啊!想到这一点,我真的非常的兴奋哈哈哈。


梦君:你刚刚说道电影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主人的工具”,让我想起波伏娃在《第二性》里援引的拉巴尔的那句话:“但凡男人写女人的东西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男人既是法官又是当事人。”不过在影史上,也有很多男导演塑造的女性角色是很棒的,很立体的。我第一次有这种感受是在看成濑巳喜男的《女人步上楼梯时》。包括沟口健二也是。他们都喜欢以艺妓为题材,但是充满着人文关怀,也对这些艺妓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很深刻很全面的刻画。所以我们更多地是看到这些女子的不容易和身不由己,然后在这种恶劣的社会环境里,她们的选择的稀少和她们性格的纯真的强烈对比,就更让人心痛。这可能就是你强调的呈现结构的叙事更动人吧,因为它更丰富和真实。


晓碧:我也特别喜欢沟口和成濑。我觉得最好的创作者都是双性的哈哈哈,其实就是艺术家的共情能力吧。


梦君:在这里我还想延展一下,因为我真的好喜欢阿克曼和瓦尔达!那我就想起女性创作这个问题,就是当我们说起一些女性创作的文艺作品:“一看就是女人写/拍的”的时候,很多人都会觉得这是一种批评。另一方面如果一个女性创作者描述家庭生活和私人情感,就会被男人贴上“没有格局”的标签,仿佛家庭和情感是一个不值得描述的领域。但是天才的闪光不局限于所谓的私人还是公共领域,不局限于体裁也不局限于性别。阿克曼拍一个家庭主妇,并不比男人拍战争就低级,但当然战争片大片商业片也不是男性专属。爱丽丝门罗写的小镇女孩也并不比男人的书写更狭隘。归根到底我就想说,这个父权制社会要给女性创作者更多的认同和尊重,占一半人口的女性,一旦发挥出自己全部的创意,会带来怎样的思想变革,会怎样地改变电影这个“主人的工具”,想想就觉得很激动!

【本期节目提到的作品】

《公民凯恩》奥逊·威尔斯 1941

《第二生命》约翰·弗兰克海默 1966

《堕落天使》王家卫 1995

《船续前行》费德里科·费里尼 1983

《龙虾》欧格斯·兰斯莫斯 2015

《宠儿》欧格斯·兰斯莫斯 2018

《发条橙》斯坦利·库布里克 1971

《朗读者》史蒂芬·戴德利 2008

《碧眼武士》厄尔·A·希伯特  / 简·吴 / 瑞安·奥洛林 / 迈克尔·格林 / 孙诺 / 阿兰·泰勒 / 艾伦·万 2023

《巴黎最后的探戈》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1972

《云上的日子》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 维姆·文德斯 1995

《戏梦巴黎》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2003

《感官世界》大岛渚 1976

《诸神的欲望》今村昌平 1968

《色戒》李安 2008

《女人步上楼梯时》成濑巳喜男 1960

《送我上青云》 滕丛丛 2019

《野蛮人入侵》陈翠梅 2023

《鹦鹉杀》麻赢心 2023

《洗脑影像:性、镜头和权力》 尼娜·门克斯 2022

女性导演

香特尔·阿克曼:《让娜·迪尔曼》《家书》等

阿涅斯·瓦尔达:《短角情事》《克莱欧的五到七》等

书籍

《始于极限》[日] 上野千鹤子 / [日] 铃木凉美

《身为女性的选择》[日]上野千鹤子 / [日]信田小夜子

《性史》福柯 [法] 米歇尔·福柯

《电影批评》戴锦华

《第二性》[法] 西蒙﹒波伏娃

论文

《视觉快感与叙事电影》劳拉·穆尔维 1975

音乐

Keep Calm and Podcast

欢迎关注

友人絮语


收听平台」小宇宙 喜马拉雅 苹果播客 豆瓣播客

社交平台」微信公众号:友人絮语

联系我们」邮箱:yourenxuyu@163.com

友人絮语
在充满喧哗的世界,我们想要共建一种由影视作品、书籍和交谈构成的精神生活。将女性的视角延伸到具体的生活经验中,拓展女性的生命图景。用微小反抗直面根深蒂固的墙,以中间道路弥合理想与现实的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