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康凯丨煤魂

1970年冬季，一封加盖陕西省革命委员会红章子的文件，在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天气里，落在了老一辈澄合人的手里头。    

“大家听好了，上级批准我们在这片热土上筹建澄合煤指，大家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一位领头人发出高亢激动的声音。他右手紧握文件，左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荒地，道出一连串鼓士气、增信心的话语。他张开的大口好似一个太阳，为众人驱除了寒冷、送去了温暖。

被白雪覆盖的一个山坳里，散落着四个大小不一的窑洞，分别住着四户人家。他们是从内蒙、陕北、河南、山西等地千里奔袭来支援澄合煤指筹建工作的迁徙人群，也是这群人亲眼见证了澄合的发展变化。他们是一部建矿史上的活字典，更是为煤炭注入灵魂的人，他们勇敢地挑起建设澄合的重担，又把光荣的使命一代一代地传递给了后辈人。如今的这些后辈，在记忆追逐里为我们讲述着他们曾经的辉煌追梦史。

1970年1月，一个窑洞里传出阵阵婴儿哭泣声。矮胖泼辣的接生婆急匆匆地打开窑门，扯开嗓子喊道：“是儿子，像你!”张有志满心欢喜地向窑里走去，临进窑时，他扭头对着接生婆说：“儿子像我好，长大跟着我挖煤去，到时候给你送车煤！”接生婆笑得合不拢嘴，戏耍道：“哎，一家子煤黑子！”话落，离去。

转身回窑后，张有志来到妻子李爱乡身边，轻轻抚摸着妻子的脸颊。他把脸贴近熟睡中的儿子，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新生命的气息。他笑了，趴在炕头睡着了……

男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用之不完的力量。都说煤矿人，吃着阳间饭，干着阴间活，两块石头中间夹块肉。但是张有志不这么认为，他觉得每一次入井都是一种快乐，尤其是自己紧握风镐开拓岩巷时，紧绷的肌肉和膨胀的血管潜藏着让人叹服的力量。他拨亮了头顶的矿灯说到：“咱今天多打点儿巷道，多赚点儿钱回家给婆娘好交差。”张有志鼓舞人心的话语，让工友们开怀大笑。他知道，这群汉子们内心沸腾了。他们当中好多还未娶妻生子，对于爱情只是零星点的认知。他们渴望爱情，又对爱情望而却步，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钱，也没有知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能维持生计就已经很感恩上天的赏赐啦。至于娶妻生子，他们想过，确切地说他们幻想过，大多在睡觉中梦见过自己娶妻生子。醒来时，却又觉得荒唐可笑。因为，摆在眼前的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们一耳光。哪家姑娘愿意跟着他们，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也许哪天……

吊罐在钢丝绳的牵引下缓慢上升，吊罐停稳，张有志两脚着地后，快速地向澡堂子走去。这是一排瓦房，墙面、门窗破旧不堪，工人们给澡堂子起了个别名叫做“暖堂子”，其实并不是很暖和，而是大家光着身子挤在一起很暖和。张有志扒在窗子上，顺着玻璃上的裂口向里头看去。他高兴地转身对工友们喊道：“今天人少，大家赶紧来挤暖和。”脱掉厚重的粗布衣服扔在一旁的木排凳上，张有志缓缓地走向一个水泥砌筑的池子。池子是用来洗澡的，水还算清澈，但是飘出的气味却很刺鼻，在洗衣粉和肥皂的香气遮盖下，张有志快乐地开洗了。

走出矿，踏上乡村小道那一刻，张有志是幸福的。他用赚来的钱换成粮票和肉票，买了一桶液体羊奶。走进窑洞那一刻，他见妻儿无恙，嘴角露出了开心的微笑。妻子李爱乡敲了敲炕头，示意他坐下来。“有志，给娃起个名字吧。”李爱乡的话，让张有志愣住了，他低头不语。俩人相视，一言不发。“娃的名字，你必须起。”李爱乡命令式的语气让张有志陷入了沉思。

1970年2月6日，庚戌年农历正月初一。张有志和李爱乡抱着儿子张家董踏上了走亲访友的路。“来来来，进屋子坐，不要把娃冷着。”工友热情地招呼张有志一家子进屋。“娃叫啥名字？”工友询问到。张有志开心地抱着孩子亲了又亲，就孩子的名字进行了解释。“我娃叫张家董，因为我们建设的是董家河矿，他恰好出生在董家河，所以取名张家董。”对于这样的解释，工友们是满意的、是欣慰的。在其乐融融的氛围中，吃简单的饭、聊最贴心的话，这就是矿工们最幸福的时刻。

1974年，澄城县古徽大地热闹非凡，在众人欢呼声中，澄合矿区革命委员会挂牌成立。这一天，张有志和工友们激动地彻夜未眠。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坚持，喜事和好事就会接二连三地出现。

1977年冬季，很多有志青年圆梦大学。他们就像深埋地下的“乌金”被源源不断地挖掘出来，为国家经济建设贡献着光和热。 

1978年12月18日，十一届三中全会隆重召开，中国开始实行对外开放政策。踏着改革的春风，澄合结合发展所需组织举办夜校学习班。张有志也如愿参加了这次学习，当握起铅笔那一刻，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有志，回来啦。”妻子李爱乡赶忙下炕，几句闲聊后，便走向厨房准备吃食。“你说怪不怪，我上夜校学习班，握笔那一刻哭了。”张有志给李爱乡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夜校里的人和事。妻子听得津津有味，拍手叫好。激动之时，李爱乡抓住张有志的手急忙问到：“我能不能进学校学习？”妻子突如其来的想法，让张有志不知所措。在多方打听后，张有志告诉妻子，上学要通过大学招生，招生的标准严且高，只招“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青年”。对于这样的答案，妻子李爱乡难以接受，她在抱怨中睡着了。睡梦中，梦见她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1980年深秋，硕果丰盈的丰收年。“出煤越多，咱日子越好。”张有志乐呵呵地对着妻儿说到。看到父亲高兴，儿子张家董拖着下巴说：“爸，听说董家河煤矿马上建成投产啦！”听到儿子的话，张有志靠着墙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是啊！12月16日就能建成投产，每年出45万吨煤，只是……”儿子张家董听到父亲欲言又止，便心生好奇地问到：“只是什么？”对于儿子的问题，张有志没有正面回答，他凝视着墙上挂着的黑白照片，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但也哭了。

1990年秋季，张家董考取了中国矿业大学采煤专业，拿到通知书那一刻，张有志和妻子李爱乡高兴地抱在了一起。“儿子是咱家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咱们的骄傲和希望。”妻子李爱乡欣慰地说道。

人生哪能多容易，万事只求半称心。“不让你在县城买房，你非要买，现在连娃上学的钱都凑不齐。”妻子抱怨地说。就在俩人闹得不愉快时，外面传来一阵阵脚步声。“老张，在不？我们来给你道贺了。”张有志闻声出门一看，原来是队干来了。几句问候后，张有志把队干们请进窑洞喝茶。“老张，娃考上大学是好事，这是矿上的一片心意。”一个队干一边恭贺，一边从兜里掏出一沓钱。对于队干的好意，张有志感激不尽，但是却拒绝收这些钱。“拿着，这是大家的一份关爱。后面有啥忙要帮，你就找我们。”队干们你一言、我一语，让张有志一家三口感动不已。同年深秋的一天，张有志和妻子李爱乡决定搬家，他们要住进县城楼房里。离开窑洞时，俩人对着院子里的柿子树看了又看，那红似火、甜如蜜的柿子就像一个顽童咧了开嘴，笑得好不欢喜。

1994年夏季，一个仓促且紧急的电话吵醒了睡梦中的张有志。“爸，澄合矿务局招聘采矿专业大学生，我想回家乡工作。”对于儿子张家董作出的决定，张有志会心一笑说到：“这事你妈知道不？她只要同意，我就同意。”挂掉电话那一刻，张有志手舞足蹈地唱起戏曲《三娘教子》：我的儿好好的把书来念，要做高官有何难？但愿我的儿鳌头来占，三娘教子万古传……张有志之所以有这样的举动，那是因为他能超前且准确地预料到妻子李爱乡帮儿子作出的决定是“回澄合，离家近，妈给你瞅了个媳妇，等着抱孙子……”妻子李爱乡会这样说的，而且肯定是一个字不落地说给儿子听。因为，张有志提前与妻子李爱乡沟通好了，并且把要说的话写在了纸上，让妻子李爱乡牢牢熟记心间。

同年8月份，为了庆祝儿子张家董回家，张有志带着一家三口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留作纪念。同年11月份，张家董步入婚姻殿堂，开启了煤二代自食其力的奋斗模式。

1998年冬季的一个夜晚，张有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披着衣服缓缓走向客厅，手指间的香烟灭了又点、点了又灭，怎么也抽不完。他，光荣地退休了……

人在工作时感到疲惫，却又在休息时感到无聊。人生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一盏前行的灯，停下来时就是自己休息的时刻。“儿子，今晚把媳妇和孙儿带回家，我和你妈给你们包饺子吃。”张有志在电话里再三叮嘱到。吃饺子，拉家常，亲人们在一起其乐融融，好不幸福。谈笑间，儿子张家董端来两杯酒水，说要和父亲张有志好好庆祝一下。父亲张有志莫名其妙，赶忙询问为何庆祝。“12月份，陕西陕煤澄合矿业有限公司成立啦！你说这是不是喜事，该不该庆祝。”父亲张有志高兴地把孙子张毅然叫到面前，拍拍肩膀、摸摸脸颊，疼爱地紧抱在怀里和蔼地问到：“娃呀，你将来大学毕业后准备干啥呀？”孙子张毅然没有回答爷爷张有志的问题，只是用手指了指父亲张家董。大家忽然间明白了……

2019年春季，张毅然再三思考后，拨通了父亲张家董的电话。“爸，煤矿我不想干，准备考咱澄县大学生村官。”儿子张毅然的话，让父亲张家董沉默不言，俩人陷入了无言的僵局。稍许思索后，张家董对儿子张毅然说到：“你妈只要同意，我就同意。不过我可以私下给你透露一点消息，咱们澄合将来要实现产能千万吨，让职工都能如愿奔小康。山阳、西卓煤矿是澄合的主力矿井，人生大事，你要慎重考虑。”张家董小心翼翼地挂掉电话。

同年5月，资格复审通过的张毅然迈着欢快的步伐走进了大学生村官考场，对于这个24岁的青年来说，这场考试决定着他一生的幸福。要么一鸣惊人步入仕途，要么平凡无奇踏入打工族。张毅然太想摆脱煤矿这个行业了，因为他的爷爷、父亲都是矿工，但是他不想当矿工，他要打破世袭延续的诅咒，重新开辟一片新天地。同年6月的一天，张毅然通过网络查询到了大学生村官的考试成绩。他的《行政职业能力测试》和《申论》两门成绩相加88.5分，位列全县第一名。张毅然再次确认成绩无误后，缓缓靠在椅子上嘴角露出甜甜的微笑。他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优秀的，是可以摆脱一切事物的束缚的。

“毅然出来吃饭，爷爷和奶奶来了。”父亲张家董掀开门帘督促儿子张毅然去客厅吃饭。围桌吃饭间，爷爷张有志告诉孙子张毅然，澄合矿业公司招聘大学生，支援东区西卓矿井建设。张毅然停止了吃饭，他放下碗筷，面无表情地说：“我不去，不当矿工。”听到孙子张毅然果断的拒绝，爷爷张有志气急败坏地说：“你就考不上，考上也干不出啥大政绩，到时候一事无成。”爷爷张有志的话语，引起孙子张毅然的不满与愤怒。“我就不当矿工，我告诉你们，这次笔试成绩已经合格了，下一步就是面试。你们谁要是再阻拦我，我就离家出走。”张毅然气冲冲地跑回房间。

同年7月，张毅然如愿作了一名大学生村官。他去就职的村庄离县城很远，需要转车、步行才能到达。临走时，只有母亲一人来给他送行。亲手为母亲抹去眼角泪水的那一刻，张毅然哭了。转身时，心里的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泪水顺着脸庞滴落在行李上。这个青年走了，在亲人们极力反对下，毫不动摇地追寻属于自己的梦想。

现实是残酷的，是无情的，更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尤其是对这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而言，他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这其中包含着立足、融入、团结、开拓、创效等很多书本未曾学到的知识。这些知识用好了助你成长，用不好阻碍你成长，甚至直接击碎你的人生梦想。就职期间，张毅然遇到的困难和问题接二连三，解决困难和问题的思路、办法，都一一被村委会成员否认。“书本上就是这样教的，怎么会不对。”张毅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以至于怀疑自己上的大学都是个冒牌大学。

“小伙子回家去吧，这里不适合你发展。”一个村委会成员拍着张毅然的肩膀说到。张毅然沉默了，他听到了村民们的冷嘲热讽。

同年8月，向县委组织部递交辞职申请后，张毅然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就职的村庄。没有村民的欢送。他驻足回头看了看这个村庄，确切地说，是看了看这个让自己梦想破灭的地方。

“我失败了，败给了自以为是，败给了天真幼稚。”张毅然向家人哭诉着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哭能解决啥问题，一个男子汉这点挫折都经不起，以后还能干成啥大事。”父亲张家董安慰儿子想开点，鼓励他勇敢地向前看、向前走，未来还有很多好事在等着他呢。

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好事和坏事总是相互并存的。“爸，咱澄合矿业公司人力资源部通知我明天去报到。”张毅然开心地搂着父亲张家董脖子轻声说到，父子俩满心欢喜地合掌一击，相互玩笑到：“请老前辈多多教导。”

作为陕煤澄合矿业公司实现高质量发展的主力矿井，西卓煤矿承载着澄合二次振兴和“产能千万吨”这个澄合矿区自筹建50年来的共同夙愿和历史重任。满怀一腔热血的张毅然来了，他将在这里点燃澄合千万人的梦想，奋力续写澄合最美建矿史。

以往的“煤黑子”已经变成了如今的“煤亮子”，张家三代人都是为煤而生的人，煤养育了他们，给了他们幸福；煤的历史文化嵌进了他们的灵魂和思想，给了他们作为澄合煤炭人的信心和勇气。正如作家路遥在写《平凡的世界》时，为何会让孙少平选择煤矿，而不是选择进入大城市去拼搏、去奋斗？因为，我们都是平凡人，就像煤块一样平凡，但是我们在平凡中散发着光芒，彰显着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