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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的主要症状是下假功夫
焦虑的主要症状是下假功夫。启功先生举过一个下假功夫的例子:“我有一个老同学,每天要临几页《张迁碑》。他写的字用绳子捆了在屋角摞起来,跟书架子一般高,两大摞,临的都是《张迁碑》。我把上头的拿下来看,是最近临的,我越往下翻越比上头的好,越新的越坏,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这样写只是为给自己交差事,并不是去研究这个碑书法的高低,笔法,结体,与这些毫不相干了。”
写论文是门手艺。跟师傅学手艺,通例是徒弟先旁观,后帮忙,最后实习。师傅传帮带,靠身教,不靠言传。邻邦日本的手艺人,秉承了从我国学到的传统。不管是打铁器制瓦檐,还是做寿司煮拉面,师傅带徒弟,一带数年,师傅闭口不谈手艺,只让徒弟全程观看。徒弟能学多少,全靠自己用心揣摩,努力模仿。直到最近,诸如铁匠制瓦等行业的手艺人越来越老,学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匠人为避免祖传的手艺在自己手中失传,万不得已才开始言传。老师傅言传时经常发火斥责,直到徒弟终于做出合格产品,才和颜悦色鼓励两句。
我在学术界谋生存,靠的是用英文给英美传统的学术期刊写论文,但学艺的方式却是现代日本学徒的方式。导师欧博文教授从来没给我系统讲过怎样写论文,只是带我写。一开始是他写,我看,他问,我答;然后是他起草,我补充修改;再后是我起草,他修改;最后像打乒乓球,他写完改完发给我,我改完写完发给他。遇到关节点,他会解说,为什么如此这般修改。我一开始完全同意,后来就有不同意见,但总能达成一致。
由于我学写作的方式太特殊,我从来没想过系统总结怎样写学术论文。不过,我深知写作重要,讲课作讲座时总会如实转述欧博文老师的经典说法。一篇好论文,是恰当的词出现在恰当的句子中,恰当的句子出现在恰当的段落中,恰当的段落出现在恰当的结构中。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响了快三十年,意思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变成自己的眼光,看自己的文章时也看得越明白。由此可见,说说写论文,有必要;有没有用,全看听者自己。
写论文必须具备读者意识。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斯·麦肯纳内(Lawrence McEnerney)教授有两个视频,主题都是如何写学术论文,一个是2014年的《高效写作的技艺》(The Craft of Writing Effectively),侧重讲原则;另一个是2015年的《超越学园的写作》(Writing Beyond the Academy),侧重讲技术。两个视频都值得认真看,仔细听,用心想。我更看重2014年讲原则的视频,特别赞成麦肯纳内教授的一个观点:学术写作的关键是让“读者”觉得“你的论文”“对他们来说”“有价值”。
麦肯纳内教授说的“读者”是“大读者”,不是《读者文摘》的“读者”。读者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人是个共同体,但共同体不是严密的组织,是松散的江湖,门派林立,山头众多,以把门人自居的,比值得把守的门多成百上千倍。大读者分两组,一是在本学科站稳脚跟的学者,二是仍在努力站稳脚跟的学者。大读者之为“大”,在于他们有资格当匿名评审,对稿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权力一样大,但使用权力的方式有差别。第一组比较稳健,第二组则往往比较峻急。
读者意识是服务意识。学术界有求是求真的科学逻辑,也有以研究成果为硬通货的市场逻辑,还有以名声地位为权杖的权力逻辑。要发表,论文有创新是必要条件,在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有创新也是充分条件。但是,社会科学不一样,市场逻辑和权力逻辑的力量很大。要发表,除了创新,还需要了解成名学者的底细,清晰理解他们信奉维护但不一定明说的理想与规范,弄懂并加入他们往往深藏若虚的研究议程。成名学者与他们的学生会自然或人为地形成门派或学派,门户之见在所难免。学术生涯难,因为有三个矛盾,三个矛盾都与服务精神有关。一是自信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学者必须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但这种自信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二是兴趣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兴趣,否则不可能产生灵感,但自己感兴趣的往往是读者漠视的,个人兴趣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三是自尊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超乎寻常的自尊自重,否则学术生涯毫无优点,不如做实实在在的营生。做研究时,必须唯我独尊,否则不可能独辟蹊径,发前人与同行所未见。写论文时,必须谦虚谨慎,否则不可能公正对待前人与同行的贡献。
读者意识是创新意识。研究社会,求表面的新不难,天天有新闻。求深层的新很难,阳光之下并无新事。求深层的新,归根结底是让目标读者觉得新。
读者意识是对手意识。聂卫平棋圣学棋时,过惕生先生教导他:“棋是两个人下。”棋自然是两个人下,这还用说?不过,先生说的不是表面现象,而是自觉的意识。下棋时,随手、漏算、出败招、打勺子,往往不是因为棋力不足,而是因为下意识地轻视对手,把实力相当的比赛当成了自己表演,把可以一招致自己死命的竞争对手当成了自己的陪练。算路可能很深,但计算时一厢情愿,看得见对自己有利的路数,看不见对手严厉反击的招法。这就是忘了“棋是两个人下”。自觉地意识到“棋是两个人下”,时刻警醒“棋是两个人下”,就树立了围棋意识。不树立这个意识,不可能成为围棋高手。写论文,道理相同。
写篇英文论文,大约耗时半年,正文约8000词,要大约300次“坐功”(sittings),每次坐功大约3小时,每次突破极限的大约300词。欧博文教授经常说:一篇文章有十成内容,要下十成功夫,前85%的内容可能用15%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的15%要投入85%。后面的这15%的内容才是非学者跟学者之间的差距,也是平庸学者和优秀学者之间的差异。
静态看,一篇论文就像一棵树。前一讲说过,主要论点是树的主干,同行评估树是否成材、材质高低、材料大小,看主干。主根有两条。就学术价值而言,实证材料和分析是主根;就现实市场价值而言,得体的文献综述是主根。这里做点补充,逻辑论证是主枝,分析结果的呈示是细枝,文字选择是树叶。逻辑清晰的论文,只读每段话首句末句就可以完全读通,只读每段话的第一句也可以读通。标题是点睛之笔。
但是,写论文是动态的生长过程,从种子开始,从细小处开始。每天写几个小时,树就每天长一点。连续几天不写,树就可能萎靡,甚至干枯。天天写,因为不可能一气呵成;天天改,因为不可能一次改妥。写论文的过程,类似理解艺术品的过程。伽达默尔说:“解释学的一条规则是,理解整体,必须从细节出发;理解细节,必须从整体出发。这里存在的是一种循环关系,理解是个运动过程,总是从整体到局部,又从局部回到整体。理解,就是在类似绕圈子的循环过程中生成完整统一的意义。”这段话说透了理解艺术品的过程。把“理解”替换成“写作”,说的就是写作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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