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生涯的基调是焦虑,焦虑的主要症状是下假功夫

学术   2024-10-29 23:09   陕西  

焦虑本是存在主义哲学的术语,德文是Angst,集英文的fear(恐惧)与anxiety(焦虑)于一体,也可以译为“惶恐”。焦虑或惶恐不同于恐惧或畏惧。恐惧或畏惧有具体的对象,比如“怕狗”“怕蛇”。焦虑或惶恐没有具体的对象,令人感到惶恐的东西可能有名,但无法坐实,比如“生死事大”、“死亡焦虑”或“面对死亡与虚无的惶恐”。有的无以名之,然而真真切切。惶恐,很像梦魇,然而是在意识清醒时。

焦虑表现为精神过度紧张。自然状态不紧张,然而,人在自然状态下没有创造力。身体完全放松,是“葛优躺”;大脑完全放松,是意识流、白日梦。要有所创造,就要达到自己能力的极限,还要突破能力的极限;达到极限,突破极限,必须高度紧张。体力劳动、竞技运动,大脑小脑与身体高度紧张;脑力劳动、思考创作,大脑高度紧张。身体紧张,如果一时累垮但能完全恢复,是一种自我保护,是不幸中的万幸。可怕的是积劳成疾,自我保护失灵,造成永久伤害。大脑的紧张,与身体的紧张不同,就是积劳的时间更长,成疾的后果更重。一紧张,就难免过度,变成焦虑,可以说,紧张与焦虑是孪生兄弟。到达极限,要紧张;突破极限,更要紧张。关键是有张有弛,张弛有度。一味紧张,过了度,就变成了焦虑。一焦虑,就睡不好,睡不好,身体和精神就会垮。干脆的垮是崩溃,常见的是慢性垮。人的身体和精神都像弹簧,适度紧张,能产生创造力,紧张过度,弹簧被拉直了,甚至拉断了,也就废了。

谋生不易,一直要努力,年轻力壮时更必须努力,不能不紧张。这意味着焦虑无法根除,只能管理。管理焦虑,就是让大脑处于能激发创造的张力状态,高度紧张,但不过度紧张。有创造力,无破坏性,更没有毁灭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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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虑的主要症状是下假功夫




焦虑的主要症状是下假功夫。启功先生举过一个下假功夫的例子:“我有一个老同学,每天要临几页《张迁碑》。他写的字用绳子捆了在屋角摞起来,跟书架子一般高,两大摞,临的都是《张迁碑》。我把上头的拿下来看,是最近临的,我越往下翻越比上头的好,越新的越坏,因为他已经厌倦了,这样写只是为给自己交差事,并不是去研究这个碑书法的高低,笔法,结体,与这些毫不相干了。”


启功先生说:“工夫”是“准确的重复”。老老实实练过书法的,都知道准确的重复有多难。“启功先生的老同学”在书法界是普遍现象,在学术界也是普遍现象。学外语,不反复细听,不用心背诵,不动手翻译,只背单词;天天去办公室,泡图书馆,但不是图安静,保效率,而是为了让别人看见自己用功;热衷买书而疏于阅读;下载论文却倦于浏览;热衷收集数据但懒于分析;挖掘数据但不肯深思;深入“田野”但疏于反刍;起草文章却厌倦修改;热衷开会但不发表论文——都是下假功夫。

真功夫是用心深读数据,反复咀嚼,吃透数据库,反复琢磨见闻,反复修改文字。真功夫是用心写作,每天写才可能磨炼出有价值的想法和说法。写作不是一挥而就,不是先构思后动笔,是反复修改,改到腻烦。三心二意地挖掘数据不是研究,泛读文献不是研究,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不是研究,这些活动不是全无用处,但是轻松愉快,顶多算半真半假的功夫。真功夫是磨砺自己,不断走出舒适区,不断突破自己的极限。只求准确不是下真功夫,仅仅重复也不是下真功夫。下功夫不难,下真功夫很难,力求准确的重复令人厌倦,厌倦来自自负与虚荣。
(以上内容选自《学者的术与道》)
做学问,一求生存,二谋发展。求发展,就是把学问做好做深,实现学术创新的最优化,把自己变成学术界的一个名牌。

学者的天职是追求真理,本书是学者长征路上的踏脚石。“术与道,说来玄妙,其实都是常识。”但是,我们往往不懂常识,因此常识是不怕重复的真理。学者的术与道,从前辈学者处来,到后辈学者中去,薪火相传,生生不已。朴实的常识,助你脱困,帮你攀登,伴你长征。
写论文的几点体会(节选)


写论文是门手艺。跟师傅学手艺,通例是徒弟先旁观,后帮忙,最后实习。师傅传帮带,靠身教,不靠言传。邻邦日本的手艺人,秉承了从我国学到的传统。不管是打铁器制瓦檐,还是做寿司煮拉面,师傅带徒弟,一带数年,师傅闭口不谈手艺,只让徒弟全程观看。徒弟能学多少,全靠自己用心揣摩,努力模仿。直到最近,诸如铁匠制瓦等行业的手艺人越来越老,学手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老匠人为避免祖传的手艺在自己手中失传,万不得已才开始言传。老师傅言传时经常发火斥责,直到徒弟终于做出合格产品,才和颜悦色鼓励两句。

我在学术界谋生存,靠的是用英文给英美传统的学术期刊写论文,但学艺的方式却是现代日本学徒的方式。导师欧博文教授从来没给我系统讲过怎样写论文,只是带我写。一开始是他写,我看,他问,我答;然后是他起草,我补充修改;再后是我起草,他修改;最后像打乒乓球,他写完改完发给我,我改完写完发给他。遇到关节点,他会解说,为什么如此这般修改。我一开始完全同意,后来就有不同意见,但总能达成一致。

由于我学写作的方式太特殊,我从来没想过系统总结怎样写学术论文。不过,我深知写作重要,讲课作讲座时总会如实转述欧博文老师的经典说法。一篇好论文,是恰当的词出现在恰当的句子中,恰当的句子出现在恰当的段落中,恰当的段落出现在恰当的结构中。这句话在我脑子里响了快三十年,意思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晰,变成自己的眼光,看自己的文章时也看得越明白。由此可见,说说写论文,有必要;有没有用,全看听者自己。

为读者服务


写论文必须具备读者意识。芝加哥大学教授劳伦斯·麦肯纳内(Lawrence McEnerney)教授有两个视频,主题都是如何写学术论文,一个是2014年的《高效写作的技艺》(The Craft of Writing Effectively),侧重讲原则;另一个是2015年的《超越学园的写作》(Writing Beyond the Academy),侧重讲技术。两个视频都值得认真看,仔细听,用心想。我更看重2014年讲原则的视频,特别赞成麦肯纳内教授的一个观点:学术写作的关键是让“读者”觉得“你的论文”“对他们来说”“有价值”。

麦肯纳内教授说的“读者”是“大读者”,不是《读者文摘》的“读者”。读者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一群人是个共同体,但共同体不是严密的组织,是松散的江湖,门派林立,山头众多,以把门人自居的,比值得把守的门多成百上千倍。大读者分两组,一是在本学科站稳脚跟的学者,二是仍在努力站稳脚跟的学者。大读者之为“大”,在于他们有资格当匿名评审,对稿件有生杀予夺的权力。权力一样大,但使用权力的方式有差别。第一组比较稳健,第二组则往往比较峻急。

读者意识是服务意识。学术界有求是求真的科学逻辑,也有以研究成果为硬通货的市场逻辑,还有以名声地位为权杖的权力逻辑。要发表,论文有创新是必要条件,在数学和其他自然科学领域,有创新也是充分条件。但是,社会科学不一样,市场逻辑和权力逻辑的力量很大。要发表,除了创新,还需要了解成名学者的底细,清晰理解他们信奉维护但不一定明说的理想与规范,弄懂并加入他们往往深藏若虚的研究议程。成名学者与他们的学生会自然或人为地形成门派或学派,门户之见在所难免。术生涯难,因为有三个矛盾,三个矛盾都与服务精神有关。一是自信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学者必须自信,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但这种自信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二是兴趣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兴趣,否则不可能产生灵感,但自己感兴趣的往往是读者漠视的,个人兴趣与服务精神往往不相容。三是自尊与服务精神的矛盾。做研究必须有超乎寻常的自尊自重,否则学术生涯毫无优点,不如做实实在在的营生。做研究时,必须唯我独尊,否则不可能独辟蹊径,发前人与同行所未见。写论文时,必须谦虚谨慎,否则不可能公正对待前人与同行的贡献。

读者意识是创新意识。研究社会,求表面的新不难,天天有新闻。求深层的新很难,阳光之下并无新事。求深层的新,归根结底是让目标读者觉得新。

读者意识是对手意识。聂卫平棋圣学棋时,过惕生先生教导他:“棋是两个人下。”棋自然是两个人下,这还用说?不过,先生说的不是表面现象,而是自觉的意识。下棋时,随手、漏算、出败招、打勺子,往往不是因为棋力不足,而是因为下意识地轻视对手,把实力相当的比赛当成了自己表演,把可以一招致自己死命的竞争对手当成了自己的陪练。算路可能很深,但计算时一厢情愿,看得见对自己有利的路数,看不见对手严厉反击的招法。这就是忘了“棋是两个人下”。自觉地意识到“棋是两个人下”,时刻警醒“棋是两个人下”,就树立了围棋意识。不树立这个意识,不可能成为围棋高手。写论文,道理相同。

读者意识是自我修炼意识。修炼是练“左右互搏”,把对手变成另一个自己,把自己变成两个人。学围棋,做死活题,打棋谱,都把自己一分为二,一个竭尽全力,另一个也竭尽全力,都攻守兼备。对手的水平提高,自己的水平就提高;对手的水平下降,自己的水平也下降。做研究与学棋相似。研究是两个人做,论文是两个人写,两个人都是自己。学棋靠实战,研究靠实践;学棋要做死活题,学研究要学分析技术;学棋要打棋谱,学研究要批判文献;学棋要复盘,学研究要导师评点。写论文是比赛。头脑高度兴奋时,一个自己挥洒自如地创作;冷静下来,另一个自己大刀阔斧地批判。起草时,不妨视学界为无人之地;修改时,务必谦虚谨慎,牢记山外有山。
写作是循环往复的过程


写篇英文论文,大约耗时半年,正文约8000词,要大约300次“坐功”(sittings),每次坐功大约3小时,每次突破极限的大约300词。欧博文教授经常说:一篇文章有十成内容,要下十成功夫,前85%的内容可能用15%的时间和精力,最后的15%要投入85%。后面的这15%的内容才是非学者跟学者之间的差距,也是平庸学者和优秀学者之间的差异。

静态看,一篇论文就像一棵树。前一讲说过,主要论点是树的主干,同行评估树是否成材、材质高低、材料大小,看主干。主根有两条。就学术价值而言,实证材料和分析是主根;就现实市场价值而言,得体的文献综述是主根。这里做点补充,逻辑论证是主枝,分析结果的呈示是细枝,文字选择是树叶。逻辑清晰的论文,只读每段话首句末句就可以完全读通,只读每段话的第一句也可以读通。标题是点睛之笔。

但是,写论文是动态的生长过程,从种子开始,从细小处开始。每天写几个小时,树就每天长一点。连续几天不写,树就可能萎靡,甚至干枯。天天写,因为不可能一气呵成;天天改,因为不可能一次改妥。写论文的过程,类似理解艺术品的过程。伽达默尔说:“解释学的一条规则是,理解整体,必须从细节出发;理解细节,必须从整体出发。这里存在的是一种循环关系,理解是个运动过程,总是从整体到局部,又从局部回到整体。理解,就是在类似绕圈子的循环过程中生成完整统一的意义。”这段话说透了理解艺术品的过程。把“理解”替换成“写作”,说的就是写作过程。

修改、修改、再修改



不要迷信自己有能力一气呵成,文章是反复修改出来的。罗丹是大雕塑家,留下了粗糙的半成品。假如他能一气呵成,留下的就只能是完美的成品,至少是完美的局部,不是粗糙的半成品。
草稿的特点就是杂乱无章,有很多话,写的时候很兴奋,第二天看就觉得是胡说八道。然而,文章就是由胡说八道改出来的。胡说八道是创造过程。创新思维是无序的,不可预测,当然也不可计划。反映在语言上,无序的创造就是逻辑混乱、文法不通的胡说八道。了解这一点,可以安心坦然地胡说八道。一旦进入草创状态,就可以丝毫不理会任何规则,不讲逻辑,不讲语法,更不讲修辞,要么把胡思乱想落在纸面上,要么把想法敲在电脑文件中,安于泥沙俱下,希望沙中有金。草创时似乎恍然大悟,落笔仿佛有神,极度自由,天马行空,无中生有,不妨信以为真,享受短暂的天才幻觉。写时不要刻意约束自己,自我不妨膨胀,只要不暴露,自信爆棚也无伤大雅。在膨胀的自信驱动下,可以把才能发挥到极致。热度消退后,热昏的胡话说不出来了,需要开始调整心情,回到现实,坦然接受自己不是天才。这样,第二天看到稿件拖泥带水,一塌糊涂,一片狼藉,不会感到沮丧,反而会为自己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而佩服自己冷静。这种创造心理,并非普遍。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写法,需要自己总结。
修改草稿,一开始不妨慢慢收束,保持对各种岔道的高度敏感和兴趣,见缝插针,见弯就拐,相信嗅觉,相信直觉。所谓独辟蹊径,其实多数是好奇误入,甚至误打误撞,歪打正着。修改过程中,有时觉得处处别扭,得字字小心。改摘要,几乎每个词都得反复推敲。假定读者只肯花费3分钟,3分钟不得要领,就会把论文投入废纸篓。改结论,得言必有据,分寸得宜。
定稿时提纯升级。刀削斧砍,去芜存菁,确信是垃圾的,坚决弃置,可能有用的,小心保存。修修补补,自查自纠,漏洞不可避免,能补的补好,不能补的巧妙掩饰,自己留底,预备下一步研究,不要对自己求全责备,不要奢求完美,只有暂时最好的研究,没有终极完美的研究。
草创与修改都是极限运动,不过一个热,一个冷;一个爽快,一个纠结。鲁迅先生谈创作经验:“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词、段删去,毫不可惜。”海明威说,把很精彩的删掉,留下的才是最精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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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范思哲 责任编辑:刘灿
出品:师说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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