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嘉靖三年(1524年)八月的一天,薛良向山西巡抚毕昭提供了一条震惊的线索:
太原卫指挥使张寅并非真名,而是冒充的,真正的身份是逃犯李福达!李福达曾在弘治年间因涉嫌参与白莲教、策划造反而被发配到山丹卫。途中,他侥幸逃脱,随后改名李福达,或称李午、李五,继续以弥勒教的教义煽动群众。第二次失败后,他又改名为张寅,并不知通过什么渠道进入京城,最终摇身一变,成了太原卫指挥使。
张寅则供述称自己是山西五台人,家族的张氏宗谱上有名可查,而且还有嘉靖元年官方黄册(类似于户口本)作为凭证。他平日靠经商为生,偶尔也放些高利贷,赚了些钱后,通过捐款获得了太原卫指挥使的职位,打算借此实现阶级的跃升。
至于薛良为何要举报自己,张寅解释说:
薛良是个赌徒,曾经向自己借了15两白银做赌本。因为时间久了,薛良始终不肯还钱。为了逃避债务,他便策划了这么一出阴谋,诬陷自己。
两方各执一词,事情的真相只能由调查来揭晓。
02
经过调查,张寅的说法被证实为真,薛良的举报并无实据。
然而,薛良的背景却并不光彩——他曾因逼死一名民女而被判刑。最终,薛良的诬告嫌疑变得更加严重。
嘉靖五年(1526年)二月,决定以诬告罪判处薛良流放至长城以北。然而,根据明代的司法程序,判决后还需经过巡按御史的复核。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新上任的巡按御史马录却推翻了之前的结论,决定将案件发还重审,并且将其直接提交给了皇帝,引发了整个官场的轩然大波。
03
实际上,这一切都归咎于古代通讯的不便。
自从山西张寅案审结后,张寅的大儿子张大仁便在京城忙着为父亲四处活动。审判结束后,张家一时高兴,却忘了通知张大仁案件已经处理完毕。张大仁依然不知情,继续努力走后门、找关系。
经过多方牵线搭桥,花费了大量银子,张大仁终于得以结识了一位重要人物。这位人物答应替张寅写一封请托信,力荐将他保释出来。
然而,正是这封信,成了破坏一切的关键。
04
这封信的写信人正是当时文官集团的死敌——武定侯郭勋。
郭勋,作为老朱家直系的骨灰级亲戚,明初武定侯郭英的五世孙,是明朝侯爵中最为显赫的一位。郭勋自正德年间开始掌管京营,并在朱厚照去世后受命前往安陆迎接当时的兴王,也就是后来的嘉靖帝。凭借这次机会,郭勋成功获得“从龙之臣”的名号,站稳了脚跟。
真正让郭勋得以进入嘉靖核心圈子,并成为众多文官的眼中钉的,是他在大礼议事件中的表现。当时,杨慎等人曾策划在街头处决张璁与桂萼,而正是郭勋为他们提供了庇护,他不仅亲自招待这些文官,甚至派遣手下护送他们安全归家,默默为他们保驾护航。郭勋借此机会与皇帝站稳了关系,同时也为自己积累了许多“护礼派”的支持。
虽然左顺门廷杖事件已过去多年,但这股“护礼派”势力依然在朝中强大,嘉靖皇帝也未能彻底清除这些顽固派系。可以推测,马录正是“护礼派”的一员。
当他收到郭勋的请托信时,真相对这些人来说已经不再重要。对他们而言,已经历时两年,所有人都清楚那段时间的艰难与曲折,而张寅——他必须是那个叛贼李福达!这就是他们的定论。
05
郭勋的请托信与马录的弹章,被迅速送到了嘉靖帝的御案前。与此同时,都察院的言官们也迅速行动,纷纷上奏弹劾郭勋。给事中王科、御史程启充、南京御史姚鸣凤、大理寺评事杜鸾、刑部郎中刘仕、主事唐枢等人皆紧急上疏,要求彻查郭勋的行为。
到了嘉靖五年十一月,新任山西巡抚江潮与马录联名上奏,推翻了之前的所有判决,明确认定张寅即为叛贼李福达,并提议按大明律定罪:张寅应受凌迟处死,没收所有财产,妻子则沦为奴隶。
然而,这其中的关键不仅仅是张寅的生死,而是这项举动的更大政治意义——若张寅真是李福达,郭勋之前的行为就等同于与反贼勾结,势必被牵连。通过这一案件,郭勋极可能因此遭到致命打击。
在这场官场角力中,薛良和张寅的命运并非焦点,关键在于这次行动是向郭勋发动的一次致命攻势。
“照见武定侯郭勋,虽官职显赫、爵位高贵,但其为人私心重、行事鄙陋,结交非人,暗地里与反贼合作,纵使未必知晓其真实身份,但屡次违反律法,依仗权势行事,肆意作恶,已严重违背礼法。此事应当严查。”
更进一步地,这一案件还可能将张璁与桂萼一同牵连其中,这一连串的操作最终将导致“护礼派”的重回巅峰。别忘了,此时的杨廷和还活跃在四川的新都,他的支持无疑会对局势产生重大影响。
虽然史料中并未明确杨廷和参与其中,但根据常理推测,老杨若有机会帮忙“收拾残局”,一定会在背后出力。
06
案子上交后,嘉靖本打算轻描淡写地处理此事,考虑到郭勋曾是自己的一条忠实“狗”,他决定轻判张寅等人,只要求郭勋写个书面说明,事情就此了结。可结果呢?经过这么一番操作,只杀了个张寅?这显然不够!
官场中的各路大臣们,纷纷接力上奏,继续对郭勋发起猛烈攻击。一个多月的猛烈轰炸,终于让嘉靖有所动摇。到了十二月底,他终于下旨:
“李福达一案事关重大,命锦衣卫差官逮捕带回京城审问。”
这一句话,把郭勋搞得懵了。尽管他手握世袭爵禄,权力庞大,政治嗅觉依旧敏锐,这一局势,显然不容忽视。如果张寅被带入京城,局面必将变得极其复杂。唯有张璁或许能帮他解开困局。
于是,郭勋找到张璁和桂萼,坦白道:以前投资你们,现在该是看回报的时候了。张璁和桂萼心知肚明,救郭勋就是救自己,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相反,他们也能借此案件动摇那些敌对的群臣。
张璁对嘉靖的心理把握得相当精准,直指要害:“如今局势如此,根本是三年前那些反对您认亲爸爸的大臣们故意挑事,打算推翻您做出的决定。虽然您曾铲除过一批人,但这次,他们又在反扑。为了压制这些人,您不得不将责任推到郭勋身上。”
这话一出,真是直击嘉靖的痛处。他深知,“大礼议”事件是他心中的痛点,这不仅是个人的面子,更关乎国家大局。张璁将问题指向“大礼议”之后,嘉靖暴怒,立即展开了反击。
嘉靖心中有两大执念:其一是谋求长生不老的仙道,其二便是那场大礼议的恩怨。他视“大礼议”为关乎自己尊严的生死大事,若有人敢让他丢脸,那他绝不手软。
“杨廷和怎么样?他当时虽罪大恶极,但依旧能以‘定策国老’的身份逍遥法外。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些小鱼小虾,居然敢对我指手画脚!”
嘉靖的怒火一触即发,认为这背后隐藏的是对他个人权威的挑战,所有的敌对势力,甚至只是小小的反对声音,都是他无法容忍的挑战。
07
张寅尚未押到京城,嘉靖心中的天平却悄然倾向了郭勋一方,案件显然还会再次翻盘。接下来,便是明代司法史上最戏剧性的一幕——
张寅抵京后,经历了三法司会审、午门前九卿廷讯、皇帝亲自审问等六次大会审判。前五次审理的被告都是张寅,而第六次,他竟被无罪释放,恢复了原职;而此前参与审判的官员,包括刑部尚书颜颐寿、刑部侍郎刘玉、王启、左都御史聂贤、副都御史刘文庄、大理寺卿汤沐、少卿徐文华、顾佖,以及原审官马录,全都成为了阶下囚!
案件的转折,完全归因于嘉靖个人强行干预司法公正。第一次,三法司和锦衣卫等初审的结论,嘉靖不满;第二次,九卿等在午门前再次讯问,嘉靖依旧不接受。颜颐寿将所有证据上奏给皇帝,嘉靖命令等待斋祀结束后亲自审问。
在此期间,刑部主事唐枢按捺不住,向嘉靖上疏请求判张寅死刑。结果,嘉靖当场将唐枢削职为民,颜颐寿见状,立刻改变立场,推翻了此前的判决。这使得嘉靖找到了突破口,接着下旨严责颜颐寿,并让锦衣卫去山西抓捕原审官马录。
第三次会审中,马录与李福达对质,但案件依然没有改变。嘉靖彻底失去耐心,愤怒地命令更换审理人员,开始重新审理案件。随后,三法司被迫改组,张璁、桂萼、方献夫等议礼派干将加入审判。
后来的三次会审过程简洁而直接:桂萼等人对马录等人施加严刑逼供,最终马录承认自己因为个人恩怨陷害他人。案件的终审结果变成了:“张寅非李福达,马录等因个人恩怨构成冤狱。”
不久,朝廷发布了《钦明大狱录》,列出了所有与案件相关的官员,颁布天下。
“被谪戍极边且未获赦免者五人,谪戍边卫者四人,降职为民者十一人,革职闲置者十七人,其他被巡按逮捕者五人,仍未定罪前已被谴责者六人。”
嘉靖认为马录的惩罚太轻,决定加重处罚,要求将他定为奸党罪,斩首示众。然而,桂萼第一个出来劝阻嘉靖不要杀人。他的出发点并非出于怜悯,而是提出了一个更加残忍的建议——将马录永远充军!
这意味着马录不仅要背负“贼配军”的名声,而且这个污名将世代传承,令他的后代都将生不如死。嘉靖对这一提议十分满意,进一步加重了刑罚:
“马录罪深得重,发配广西南丹卫永远充军,遇赦不赦,但一旦逃跑就立即斩杀。”
与杨慎的惩罚相比,嘉靖的手段更为狠毒。杨慎还能回家,而马录只要有任何逃跑的迹象,就立即被处死。
虽然案件中充满了党争的因素,但从实际角度来看,张璁和桂萼的做法更加公正。张寅与李福达确实毫无关联,薛良所提供的证据也实在牵强附会。
08
这起原本平凡的民事案件,最终还是未能尘埃落定。四十多年后,这桩案件再次被翻了出来。
此时的主导者是当时的内阁首辅徐阶。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嘉靖去世。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徐阶在遗诏中抹黑了几乎所有与嘉靖相关的事宜,翻案的风潮迅速掀起。这宗所谓的谋反案件也被重新提起,并找到了新的“污点证人”——
四川的“妖人”蔡伯贯被捕,他自称曾在山西的李同处学妖术。李同供述自己是李福达的孙子,也就是李五的后代。他还透露,李同的父亲叫李大礼,有个伯父叫李大仁。恰巧,张寅的儿子也名叫张大仁和张大礼。
因此,徐阶等人断定,张寅显然就是李福达的转世。最终,张寅被开棺处死,而马录则被追赠太仆寺少卿。
在这个过程中,真相已不再重要。徐阶说什么就是什么,就如同当年的嘉靖一样,真相被彻底忽视,政治的权力才是关键。
参考书目:《明史》、《明实录》、《明史纪事本末》、高寿仙《政治与法律的交织纠缠:明嘉靖初李福达案探微》、胡吉勋《明嘉靖李福达狱及相关历史评价考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