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子:遍地金黄
文化
2024-11-12 20:00
北京
浙江杭州辖下有个桐庐县。桐庐县有个村叫环溪村。环溪村有五棵银杏树,树龄已经近七百年了。数百年的银杏树一棵就是个宝,五棵那就相当于奇迹了。五棵近七百年的银杏树长在环溪不是没有理由的:环溪村附近有座天子岗,据说是孙权之母的葬地,天子岗名由此而来。孙权葬母,那肯定是请风水师看过的,证明这里的好风水,适合死,当然也适合生;适合埋葬,当然也适合生长。天子岗山麓有两条溪水,名天子源溪,名青源溪。五棵银杏树,就生长在这两溪合襟的地面上。五棵银杏树怎么生长在这里?已经不可考了。这是天地之间的秘密,没有人能参透。但那肯定是天地间的大事。是五棵,不是一棵——如果是一棵,我们可以设想,那是鸟不小心带来的,鸟飞过时,嘴里的银杏种子不小心跌落了下来。鸟当然不会为了一颗种子收住翅膀。它能到哪里找到这样的一颗种子?然后银杏种子就发芽了。或者是,其他的动物带来的,比如一只豹子经过,把爪子里的银杏果子遗落在这里,一个路过的人,口袋正好破了,装在口袋里的银杏果子正好掉下来。可因为是五棵,那就可以推断,它们的落地生长不是偶然,而是必然。或许是有人特意种植,种植的人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群人,种植银杏是一个群体性事件——他或者他们,为何要种植它们?是出于什么目的?有怎样的需要?近七百年前是元朝。这五棵银杏树,跟元朝在江南的历史有何瓜葛?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这五棵银杏树活了下来。它们中的两棵是公的,三棵是母的。换句话说,它们两个是男孩子,三个是女孩子。它们成了这里的主人,此地最显赫的家族。人们说到这里,都说,那五棵银杏树!
它们在这里活了下来。风来了,它们摇头摆尾;雨来了,它们低头沉思。春天来了,它们长出绿叶,叶子仿佛摇铃——女孩子的叶子的边缘分开小叉,好像裙子的裙摆,男孩子的叶子,则是一个完整的扇面。冬天,它们一起黄,一起落叶,地上铺着黄金。它们是银杏,长得一点都不快,可是他们一点都不着急。它们有的是时间。它们来自地球上难得的长寿家族,3.45亿年前的石炭纪就出现过,200多万年前,第四纪冰川运动后,地球突然变冷,多少动植物种类都扛不住了,但银杏依然挺了过来。这么大的难关都过了,它们怎么会着急呢?五棵银杏树在这里活着,长着……近一百年过去了。它们从弱不禁风的小树苗长成了俊小伙美少女,长成了这块荒野之地秋天最为华美的风景。它们就像大地上的灯盏,照亮着这个蓬勃的荒野,预约这块土地的文明未来。五棵银杏树终于等来了它们要等的人。明洪武十年(1377年),一个叫周惟善的人携妻将子来到了这里,在银杏树旁边盖茅舍,整田地,除杂草,斫荆棘,种庄稼,升起了这块土地的历史上的第一支人烟。因这里地貌三面环溪,他给他的村庄命名为环溪村。周先生何许人也?他为何选择了在这里立基?据环溪村族谱记载,他是读书人的后代,是北宋著名哲学家、理学派开山鼻祖周敦颐的第十四世孙。周惟善其实是个普通百姓,以在桐庐县深澳村大户人家做工为业。但周惟善不愧是读书人的后代,精通易经,懂得堪舆之术。他走遍了桐庐县的山山水水,想着给自己及子孙万代寻一处风水好能永葆家业兴旺的地方。这一路寻下来他发现唯有环溪这地方让他倾心:主山龙门山脉连绵,天子岗护佑,天子源溪和清源溪至环溪村汇合处,那块约十余平方公里的土地,在周惟善眼里就是一块四处流油的聚宝盆地。证明这里是风水宝地的还有这五棵银杏树。周惟善四处寻地时,肯定常常在这里绕树三匝,查看树的长势。他相信银杏都能长得那么好的地方,肯定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地方。这里能活树,自然也能活人。这里能让树长得如此华美,人也会风流倜傥,仪表堂堂。而且,银杏不仅是自然的风物,也是文明秩序中的生灵。银杏高大挺拔,气势雄伟,其树干虬曲,叶形古雅,春夏翠绿,深秋金黄,而且寿命绵长,苍劲古朴,华贵高雅,因而很早就被人们栽植在庭院屋旁、寺庙道观等场所,作为镇宅神树,也因此被视为儒家文化的代言和象征。相传孔子就很喜欢在银杏树下阅读和教学,后人由此将讲台称为杏坛。至今在山东曲阜孔庙诗礼堂前,依然生长着宋代所植雌雄银杏树各一株。衢州的孔氏南宗家庙正门前,也植有两排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孔子的女婿公冶长在山东安丘的读书处,生长着一雄一雌两株参天银杏,传为孔子看望女婿时带去树苗,公冶长亲手所植。周惟善心里可从来没忘记自己是周敦颐的后裔,他怎么不想与天造地设的五棵银杏树结邻?他怎么不想让这五棵银杏树护佑他的子孙?“文杏裁为梁,香茅结为宇。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王维《文杏馆》)“鸭脚(指银杏)生江南,名实未相浮。绛囊因入贡,银杏贵中州。”(欧阳修《和圣俞李侯家鸭脚子》)“四壁峰山,满目清秀如画。一树擎天,圈圈点点文章。”(苏轼《题大苏山银杏》)“百战蟠根地,双阴净梵居。凌云枝已密,似蹼叶非疏。影落邻僧院,风摇上客裾。何当避烦暑,萧洒盖庭除。”(梅尧臣《依韵和齐少卿龙兴寺鸭脚树》)……腹有诗书气自华。与有那么多诗吟咏的银杏树为邻,自然就是与诗为邻了,也就是与斯文为邻了。周惟善不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这里的银杏长得好,因为银杏是儒家文化的象征,著名儒者周敦颐的后代周惟善就选择了在这里开基立村,在这个叫环溪的地方升起了第一支人烟。周敦颐有名篇《爱莲说》,莲因此成为周氏的精神标识,成为周氏家族的族徽。我们也可以这么说,周惟善是周敦颐的后人,也是莲的子孙。莲和银杏,都是儒家的金枝玉叶,古代读书人心中的灵魂草木。让莲与银杏在一起,是非常不错的选择呢。——何况还是五棵银杏树!周惟善一脉在五棵银杏树的环溪住了下来。他的子孙在环溪渐次繁衍。过去的茅屋,渐渐变成了砖头和瓦构建的屋堂。过去的荒野,变成了他们种植庄稼的田地。过去的泥巴路,变成了鹅卵石和青石板铺就的巷道,砖头做的弄堂。
环溪村人在祖先精心挑选的故土上添砖加瓦,立心铸魂:——天子源溪和青源溪环村而过,溪水潺潺,环溪人要跨溪出行,就在溪上修了桥,先是几根简陋木头钉成的木桥,后来又换成坚固的石桥,天子源溪上的桥取名为“安澜桥”,青源溪上的桥取名为“保安桥”;——人居多了,需要祭祀祖先,教化后人,就有了祠堂,总祠自然就叫做了“爱莲堂”,周敦颐自然是他们供奉的偶像。“爱莲堂”的匾额,是出自著名理学家朱熹的笔墨,传承了好多代的祖产,也是周氏的重要符号之一。——人多了,就需要心安之所,也就是信仰之地,就有了水口寺,寺不大,却不是正经佛寺,除了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还有环溪人心中的各路神灵:关公义勇,环溪人希望全村全族团结一心,就供奉了关公;华佗善医,环溪人渴望无病无灾,就供奉了华佗;财神聚财,希望出门财源滚滚的环溪人,也把财神赵公明供奉其中。环溪村的周氏子孙在村前种上了莲。莲,不仅美观、经济(莲花供观赏,莲子供食用),还是他们的家训,他们血脉里的信物。有了莲,整个环溪村,就更加华美靓丽了。他们不仅种莲,也背诵《爱莲说》。他们从《爱莲说》里,感受着祖宗的脉动与精神,他们也因此汇入了中国的文脉,亲近了哲学与文学。那五棵银杏树绿了又黄。它们无需人照管,不需要谁施肥。可是它们是村子密不可分的部分,是村庄重要的标识,村子性格、风情的重要阐释者。树有生气,村里的鸡鸭鹅最喜欢在树下聚会,孩儿们也喜欢在树下玩耍。树是招幌,外村人说到环溪,不说村名,会说五棵银杏树那里,或者说长着五棵银杏树的村子。有五棵银杏树的村子有福了!银杏长在村子的中间,也长在每个环溪村的周家子孙心里。银杏是他们的祖辈,他们的血脉至亲,也是他们的先生、教授。银杏生机勃勃,躯干挺拔,枝叶茂盛,他们也教育自己要不屈不挠,遇到难处不可垂头丧气。银杏是君子,他们也以君子之德要求自己。银杏无索求,可春夏时满树葱绿,秋天时满地黄金,他们也教育自己,要多多奉献,少少索取。银杏一脸安详,气质雍容,他们也时时警诫自己,要内心平和,多友爱,少戾气,多养浩然之气。有了银杏与莲的教育,环溪人家风纯正,代有贤良。周奜,周敦颐第十九世孙,也就是开基祖周惟善的重孙,生于明万历年间。他十五岁丧父,二十五岁丧兄,家中两次失火,可从来不向命运低头,奋力挑起家庭重担,没几年,就把家治理得红红火火,家田数百亩之多。周希商,周敦颐第二十二世孙,学问渊博,做过明朝皇帝的老师。明朝灭亡后,他回乡隐居,并一直以明朝遗老自居,朝廷知他才学,多次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周双成,清同治年间生,幼时出外拜师学艺二十载,学成高强武艺,和一手治疗跌打损伤的好医术,成为远近闻名的武术大师和接骨大师,培养了无数武术和医术弟子。周克善,民国时人,出生于一个贫困农民家庭,成年后跟人跑码头,在上海学做纸业生意,后收购家乡生产的毛纸,通过水路运往苏州一带销售,最终成为上海大资本家,环溪村首富。他致富后不忘乡亲,经常接济乡里,环溪村也因此被方圆十里夸赞为积善之地。五棵银杏树与环溪村人亲密无间。对环溪村的子民来说,五棵银杏树可不仅仅是长在环溪村的地面上。留守村里的,会有事无事到银杏树下走一走,看看它们的长势,与它们待会儿。秋天了,银杏叶儿黄了,他们给在外的人写信,会告诉银杏的消息,在信里,很自然地就附上一两片银杏叶子,出门在外的,惦记最多的就是这五棵银杏树,到了秋天,就会问银杏叶儿黄了没有。——他们的口气,好像根本不是问的五棵树,而是五个有脾气有性格的德高望重的血亲老人。有五棵银杏树的环溪村是体面的,优雅的。近六百年历史的环溪村有着与银杏树相匹配的文明库存,村内至今保存着完整的古宗法血缘建筑群,其中古建筑20余幢,历史建筑30余幢,包括祠、庙、堂、亭、寺、桥渡、井、塘、堰及古树等。其中,爱莲堂、绍德堂、尚志堂、安澜桥、保安桥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而环溪村,与沿应家溪西岸一字排列的荻浦、深澳、徐畈等十个村一起被列为国家历史文化名村保护区。
……五棵银杏树与村庄的故事,越传越神,也越传越远。有一天,我知道了它们的故事。我不免对这五棵银杏树产生了向往:近七百岁的五棵银杏树会是什么样子?有五棵近七百岁的银杏树照看着的村庄又是什么样子?今年三月,应桐庐文友的邀请,我去拜访了五棵银杏树,同时也拜访了环溪村。我看到快七百岁的五棵银杏树不衫不履。两棵公银杏,也就是两个男孩子,现在成了两个老头子,它们的主干是粗壮的,身姿是挺拔的,可它们还是各有性格。最中间的一棵最粗壮,也最斯文端庄。它的主干努力向天长着,中间横斜的枝丫不算多。看它妆容整齐的样子,可以猜测它应该是这五棵树中的长兄。另一棵就有些任性,主干还没长多高就分开了杈,四五根枝条向着不同的方向长,顶上的枝丫,更是乱来,每一根枝条都一波三折,扭七扭八,完全没有章法,像是满头乱发根本就没有梳理过,完全是倚小卖小的神色,仿佛自己是金庸笔下的老顽童周伯通。专业部门的人来测量过,它们的胸围5.3米,高30米,平均冠幅有20米。三棵母银杏,也就是三个女孩子,现在是三个乡村老妪,比起两棵公银杏来腰就要细得多,个头也小得多,性格看起来要活泼得多。它们的主干不是笔直向上,而是歪斜的,仿佛它们正兴致勃勃地跳着广场舞,或者在一起讲一个笑话,都笑得前仰后合。它们笑得如此放肆,满地的金叶子就是它们抖落的笑声。谁能管得了它们!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这五棵老银杏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不仅仅是每年的夏绿秋黄,还有就是其中三株雌性古杏仍然在孕育杏果,依然在扮演着母亲的角色。——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儿!走在环溪村的巷落里,我发现环溪村有着与五棵银杏树一致的古朴与厚重,那些祠、庙、堂、亭、寺、桥渡、井、塘、堰及古树都穿戴整齐,排列有序,表情庄重,一看就是好人家的样子。它们都是五棵老银杏树家族的子孙。有这五棵老银杏树在,它们就有了不一样的家风,不一样的戒律,不一样的对自我的谋算。它们怎么能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在环溪村村史馆,我看到很多关于银杏树的照片。它们金光闪耀,雍容华贵,让人忍不住为它们喝彩。但有一张让我一再地在照片前驻足。照片里是一个夜晚,五棵银杏树前灯光闪亮,一个主题为“莲韵清风”的乡村旅游节正在举办。演员们在银杏树下的舞台上载歌载舞,更多的人在银杏树前面的空地上欣赏演出——不,与其说他们是在观看节目,不如说他们是集体朝拜着这五棵银杏树,是对五棵树所经历的七百年的时光,做一次回望和致敬。近七百年的生命,足以让所有观赏者心怀敬意、目光深远。照片里的他们,可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呢。与我到达环溪村的时间不同的是,照片里的时间正是夏天。银杏树的树叶在灯光的照耀下碧绿透明,宛如翡翠。这样一张五棵银杏树的照片让几乎所有人相信,这五棵银杏树的日子,还长得很呢。——有了五棵快七百岁的银杏树的村庄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江子 本名曾清生,男,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有两百多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十月》《北京文学》《天涯》《钟山》等刊物。出版长篇散文《青花帝国》,散文集《回乡记》等,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等奖次。现在江西作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