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眼神连同当时玻璃干片的成像被永远留在了记忆之中,当身边的妻子谈起德国新上任的希特勒总理派人去了西藏时,这些画面再次在眼前浮现。因为疾病,他已很少说话,却突然嘟囔了一句中文。听不懂的妻子只能轻轻握住那双干枯的手,不过手的主人已不在此处了。此刻,他的丈夫又回到了那片高原,或许将会永远留在那里。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即将覆灭的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曾经的云南府总领事兼法国驻云南铁路委员会代表,他现在叫方苏雅。
十一个月前,方苏雅领命从龙州出发上任时,北方帝都的政变消息才刚刚传到那个边陲之地。一场革命运动被血腥镇压,帝国的皇帝被他名义上的母后囚禁在岛上的宫殿中,如同滑铁卢后的拿破仑与五月流血周在遥远东方的一次变奏。路途艰险,仅一场大雨,就让他在高山大箐中困了四十多天。比帝国西南边境的蛮荒山林更加危险的,是变得越来越扑朔迷离的时局,但方苏雅心中那条尚不存在的铁路线却在这趟路途中变得越来越清晰。
五年后,铁路动工前夕,他因调动辗转离开中国,从此再未踏上这片土地。人生不过百年,他不会知道,百年后,有人从帝都来到昆明,和他一样为铁路的规划感到激动,并启程去寻访这条铁路,亲眼见到了他从未到过的那些站台与展线,甚至见证了他无从知晓的岁月史书沉淀在此的痕迹。
就是这样,虚构与历史,回忆与想象,纪实与感受,死亡与生命,被一条不足五百公里的铁路串联起来。也因此,沿路前行,如同漂流在一条雾气弥漫的河流之上,倘若步履不停,穿越遗迹与废墟,穿越峡谷和雨林,最终便会抵达那片充满热浪与孤独的海洋。
滇越铁路,以精确的狂热同潦草的死亡共同演绎的混乱史诗,终于成为呼喊百年的孤寂最后的灵骨塔。
与其他的旅行线路相比,滇越铁路更像是现代人的怀古之旅,如赤壁之于苏东坡,武侯祠之于杜甫。带着某种模糊的印象,重临那些资料和图片中的地方,被未曾预料的发现击中,如同第一次来到听过许多次歌手的演唱会。
但事先准备的情怀无疑会被路程拉长稀释,再深的感喟也在午后车上的瞌睡中销声匿迹,倒是与历史的残影一次次迎面相撞,将它的光曝在自己身上,那交叠而生的情感反倒会一直不声不响地生长下去,直到有一天变成你心中的秘密花园。
走滇越铁路,是挖掘秘密和诗意的路程,如于坚所说,在别的铁路你永远都是乘客,但滇越铁路可能使你成为一位诗人。它早就将沉淀百年的宝藏埋在了沿路,而探寻这些窖藏已久的岁月无疑也是对自我内心的一次深沉摸索。
从昆明出发去河口,旅途带着些奇幻色彩,沿路景色风貌变换如此丰富,如同在与访古的复杂心情作对应。从干热平原走向湿冷山谷,从阳光灿烂走向大雨滂沱,从摩肩接踵的州府与景点一头扎进大雾弥漫的寂静山城……滇越铁路穿行繁华又跨越荒凉,承载法国人近乎疯狂的设计与无数死殁无考的悲惨故事。
徒步人字桥时,走到桥上环顾悬崖峭壁并在大风中保持平衡,与在照片中欣赏这座工程奇迹的体验完全不同。当你站在桥上,那些历史资料中的数字才变得可感起来,你才能感受到这座百年来没有换过任何一个钢梁或螺钉的杰作,是多么不可思议。八百多位路工为此丧生,有些就是从两侧的悬崖上活生生掉下去的;大桥拱臂合龙后,需要人在腰上系绳子,从山顶吊下去来铆合连接处,法国人甚至为此开出一锤半个大洋的高昂价码才敢有人冒险。
从倮姑站到白寨站,直线距离不过二十公里,海拔落差却达八百多米,南溪河大峡谷曾在此粗暴地断裂,留下一群死去的火山,将山峰削成绝壁,散落一地山涧河谷,一路向南。自腊哈地到河口一段,亚热带的潮湿气候造成瘴疠流行,修路的工人只能睡在路边的简易窝棚里,席地而卧,“无几日病亡相继,甚至每棚能行者十无一二。外人见而恶之,不问已死未死,火焚其棚,随覆以土。或病坐路旁,奄奄一息,外人过者,以足踢之深涧”。
整个修建过程,死了超过六万人,这条铁路的每一根枕木下,早就住下了无名的亡魂,他们的血泪与骨肉,也早就化为沿路的森林与花丛。他们将自己存在过的痕迹镌刻在铁路之上,而我的访古之行不过是一场似是而非的通灵。
(滇越铁路上法国人设计修建的机车转盘。铁路建成时共有七个,2020 年地质灾害将腊哈地站的转盘掩埋后,仅余芷村站这一个。)
重临百年风雨沉积而成的现场,或许你会因为落入历史的汪洋中而恐慌,或许你允许历史穿过你的身体,将自己也完全交予它。因为最终你将体会到,曾经鼎沸的喧嚣和眼前巨大的沉默没有区别,它们一表一里,都在述说无尽的孤独,永恒的孤独,而这孤独无二致地,埋在每个人的心中。
(小龙潭站附近的老花桥,法国人设计修建的钢架结构桥梁,曾遭日军五次轰炸仍幸存。未经现代化改造,完全保留百年前风貌。今在旁边修了新花桥,老花桥遂闲置。)
沿路穿越那些幽深的隧道,如同穿越了幽魂的梦境。我忍不住想,人或许终将被历史的低语蛊惑,走上那条循环往复的路,就如同我忍不住要走方苏雅曾走过的路,去想象繁华、见证凋败。那些激荡往复的呼喊在胸中变成复杂而毫无头绪的故事,超越语言的所指,走完滇越铁路的感受,正与读完《百年孤独》相同。只是前者的故事,立在大地上,刻于群山间,散落百姓家。
擦亮锈蚀的信号灯盏,微光便照出了我的淡影,看来又像亡魂的模样。想起书里的那句话,“无论走在哪里,都应该记得,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使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归根结底也不过是一种瞬息即逝的现实,唯有孤独永恒”。
或许这就是我愿一次次走在这条路上的原因,探访百年的孤独,如同买下一张永久的车票,登上一列永无终点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