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深秋,哐当 ~哐当 ~一列绿皮火车渐渐融入夜色,只见一排长长的、笔直而明亮的窗口在风中飞奔。
阿娣望着车𥦬外不停变幻的黑色影像,心中一片茫然~~素未謀面的堂姐会收留我吗?自己能在陌生的香港立住脚根吗?
⋯⋯不知道,脑海中的问題如𥦬外的黑影不停闪现,可是全都沒有答案,前路一切未知~~
阿娣的父亲是香港人,30年代到上海做生意,然后在上海结婚生子安了家。
50年代初,阿娣父亲本打算携家人回香港,因一念之间暂缓出行。未曾想,之后几十年就沒再等到回港机会。
一直到80年代初,按国家政策阿娣全家可以申请移居香港。那时阿娣刚从农村回城,顶替母亲在一家小企业上班。
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作为当年的资本家,在经历那段特殊時期之后,又怎会不留下点创伤呢?
身心疲累的父母已受不起任何折腾。而哥哥姐姐们都已成家,拖家带子、人口众多难以成功申请移民。
最后,只有阿娣孤身一人踏上了这列由上海开往广州的火车,那年她已满27岁。
从广州搭船到香港,阿娣手拿地址敲开堂姐的家门时已近黃昏,堂姐淡淡地把她迎进屋~一套小小的两居室。
堂姐家人口结构简单,沉默寡言的堂姐夫、上中学的堂侄子和上小学的堂侄女。
堂姐在客厅支起一张临时小床给儿子睡,把小睡房的床位让給了阿娣,小侄女睡在阿娣上铺。
夜深了,窗外五彩绚丽的招牌灯光映照脸上,耳畔传来阵阵鼾声~~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阿娣躺在小床上睁着眼睛想心事,恍若隔世!
堂姐说,明早会带她去目前最缺女工的制衣厂试试,兴许很快就能找到一份工。
当时香港时装引领潮流、供不应求,制衣厂数量不断增加,随之劳工需求量也逐渐增大。
在此大形式之下,一个月后才能领取到香港身份证的阿娣,也被老板破列即场聘用,经过简单培训后就正式上岗了。
有了落脚地、现在又有了这份工,阿娣感觉心里踏实多了。作为一名车衣工,她的工作枯燥而乏味,但一份稳定的工作让人看到了希望、生活也有了奔头~~
为了多賺钱,阿娣经常加班到晚上十点,长时间保持一种机械性的动作,肩颈背疲累不堪、一阵阵发痛。
明知自己是用健康換金钱,可阿娣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一个人在香港讨生活,只有钱才能給到她保障和安全感。
身体的疲累和病痛阿娣咬咬牙就忍过去了,可精神上的空虚与孤寂最是折磨人。她想家乡、想亲人~~
偶尔的休息日,阿娣喜欢早早起床,去离家不远的海边赤脚漫步,小巧的足印在沙滩上留下了无数大大小小的问号~她心中隐藏着一堆沒有答案的问题,只能向着虚空无声发问。
阿娣是个伤感的人,痴痴面对平静而宽阔的大海,她获得了灵魂的片刻安宁,觉出了人是那么的渺小和卑微。
“那段日子,有没有一点点让你觉得开心的事?或者说回顾往昔,你脑海中是否会浮現出一丝丝愉悦的记忆?”
思索片刻,阿娣突然说:”欢乐今宵!”
“嗯?”
“那是开心果肥姐主持的一档综艺节目,《欢乐今宵》当时很火,几乎每个人都会看。”
“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这档节目搞笑又精彩,特別是主持人肥肥说话好风趣,惹得观众笑声不断!”
“想起來了,这档节目好像90年代初还有,我在广东打工时看过,也是对肥肥印象深刻”
“有可能,这档综艺播放了大概二十多年吧?记得那时放工到家,电视里就在放这档节目,坐下來跟着肥肥放声欢笑,一身的疲累、一天的烦恼就随着笑声拋之脑后了。”
阿娣在堂姐家住了一年多,每月支付少量租金,平日也会帮着堂姐做些家务。生活平平静静,但姊妹间多了分客气,少了一分亲近和温暖。
后來,阿娣有了些积蓄,就决定搬出去自己租屋住。出租屋的条件虽然比堂姐差些,但单独住阿娣觉得更自在。
阿娣加班加点的干,收入约2500/月,支付租金近1000/月,平日省吃俭用的她,还能攒下一笔钱。
阿娣在制衣厂一直做到八十年代末,那时制衣业虽然仍是香港制造业中最大的行业,但产量的需求已开始走下坡路。
工𠂆产量需求的下降,意味着车衣工们收入的降低,头脑灵活的阿娣打算换一个行业试试。
经𠂆里一位小姐妹的介紹,阿娣顺利在大酒楼找到一份待应工,负责为大堂的客人介绍菜品和下单。
一段时间之后,主管见阿娣长得漂亮,又是大上海过来的人、气质文雅,就把她调到三楼包间专为贵宾服务。
在这里,阿娣遇到了人生中的贵人~一位开珠宝店的老板。他暗暗观察着阿娣,见她手脚勤快、脑子活泛,关键是还会讲普通话。
近年,这位老板的珠宝店台湾客人越来越多,而店里的营业员们都不会讲普通话,沟通很是不便。
老板早就在物色一个讲会普通话的人,专门负责接待台湾客,而阿娣的条件完全符合他心目中的人选。
珠宝店营业员的底薪和酒楼差不多,但是有业绩提成,年底还有丰厚的红包。阿娣动心了,再次跳槽进入珠宝行业。
阿娣在新的行业如鱼得水!珠宝店环境舒适、每天都能接触到南来北往的人。
來到珠宝店之后,阿娣不仅增长了见识,收入也随着销售业绩的增加水涨船高。
因为已有能力赚到更多的钱,也为了上班更方便,阿娣搬到了一个离店比较近、环境稍好的出租屋。
通常,当人从经济困境中解脱出来之后,就会不自觉地开始探索心灵深处的渴望、寻求情感上的充实。
阿娣也不例外,如今的她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一份较高的收入,经过几年打拼也攒下了一笔不菲的积蓄。
初到香港的艰难岁月里,那些被阿娣刻意回避、压抑于心的精神渴求、情感欲望,如潮水般汹涌而至~~
阿娣已经34岁了,她渴望爱情、渴望婚姻、渴望有一个温暖的家,特別、特別想要一个孩子。
1991年,经朋友介绍阿娣认识了一个比她大几岁的男人。他多年前由广东农村偷渡来港,一直在亲戚家茶楼帮忙,收入不高也不稳定,更沒有积蓄。
虽不十分滿意,但阿娣想到自己年纪已不轻,再拖几年可能更加难找合适的对象。她害怕自己在异乡孤寂终老,便勉强答应了这门婚事。
婚后生活平淡而规律,夫妻之间虽沒有热烈甜蜜的爱情,但大家年龄都不小了,深感婚姻来之不易,所以都很珍惜当下。
阿娣的生活重心仍是拼命工作赚钱,完全担当了家庭主要劳动力的角色。
两年多后,经历两次小产的阿娣终于順利生下可爱的女儿,怀抱粉嘟嘟的宝宝,她喜极而泣!
在这异乡的城市,孤独、寂寞已困扰阿娣10年了。如今,她终于有了这血脉相连的亲人儿,多年虛空的心瞬间被爱女填满。
老公的反应却与阿娣截然相反,他期盼的是一个儿子。在他的概念中,只有仔仔才能让他扬眉吐气,囡囡只会让他在同乡面前抬不起头。
沉浸在幸福中的阿娣沒太在意老公的异样,心想过两年待身子养好之后,定会为他生个儿子。而且阿娣也希望多生养几个孩子,单身多年的她一直期盼有个热热闹闹的大家庭。
然而,天不遂人愿、事难顺人意!接下來几年因身体原因,也可能是工作太过劳累,阿娣两次怀孕都流产了。
时光如流水,悄无声息地带走了每一天。到了90年代末,珠宝行业逐渐走向衰退。
阿娣不想坐以待斃,她打算利用自己多年来所积累的人脉关系,带着无所事事的老公一起创业。
经过多方考察,阿娣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鼓励老公回广东老家办工厂,而自己在香港开公司负责接单。
阿娣这个果敢的决定,与时代发展潮流刚好契合。他们的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财源滚滚而来~~
钱越赚越多,但阿娣的婚姻却亮起了红灯。长时间两地分居的生活,早已在本就缺乏感情的夫妻关系里埋下暗雷。
2008年6月7日,这个刻骨铭心的日子阿娣至今仍记得牢牢地。老公回家直接向她摊牌:我在外面有个女人,她已经怀孕了。我必须要一个儿子,而你已经不能再生,就把她接到香港为我们养一个大胖小子,行吗?
原来早在两年前,阿娣老公在广东就与这个茶楼女子认识并同居,而这一切阿娣完全被蒙在鼓里。
阿娣怒不可遏,圆瞪双眼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哆嗦着双唇说不出一句话,两行清泪顺颊滑落不止。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让这个恶心的男人得𢌥。
事情已经发生,日子还要往前过,该哭得哭、该笑还得笑。阿娣收拾好心情,以快刀斩乱麻之势与男人作了财产分割。
阿娣深知自己无力阻止那个女人生下孩子,她目前唯一的杀手锏就是绝不离婚。
“我要占住这个合法位置,让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一辈子无名无份。”阿娣狠狠地说。
阿娣说这话的时候已是四年之后,她坐在我对面:头发稀少、精致的妝容难掩满脸倦意,说话恍惚不定、总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阿娣一心只想拖住那𠆤负心的男人及痴心妄想的女人。殊不知,报复是一把双刃剑~她正在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这么多年过去了,阿娣在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中、在悲愤的情緒里渐渐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己~~
阿娣病了,心理方面的疾病。她常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白天疲惫不堪,注意力也无法集中;情緒很不稳定,心情时好时坏。
她总是问:有什么好方法能让我开心起来?
看到她迫切而真诚的眼神,我尝试着说:有沒有想过离婚⋯⋯
我的话未讲完就被她急切打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我绝不让他们好过。
看到她突然激动的样子,我只好打住,把想说的话吞回了肚子里。
之后多年我们沒再见面,直至最近她约我在青衣饮茶。我惊喜的发现,阿娣变了!
变漂亮了,变精神了,变得我有些不敢相认了!记得那些年,阿娣总是衣色黯淡、如只暗色影子。她是刻意要把自己藏进隐隐约约的人海吧?
“哇!你好漂亮!” 我脫口而出。
“ 謝謝!” 恬静的笑了笑。
“一切都很好吧?”
“我离了,解脫了!”
“你自己想明白就对了。”
“唉!人这辈子啊,哪能没个一灾八难,事情既然摊上了,最重要的还是心里能撑得住。”
“ 嗯!”
“回过头看,这事说不好是不好,说好也好,经过这么一折腾,也算是让我去了去浑身的燥气污气,放了放浑身的怨气浊气!”
“看来你是真想明白了!”
“是啊!大病一场,我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世事艰难,什么叫人生险恶,什么叫好人好事,什么叫天高地远。”
“通透!”
“看到你最近在写小说,写关于我们这群来香港讨生活的女人。很有意思!你也写一写我的故事行吗?別写我的名字就行。”
“当然可以!我很高兴能有机会听到更多的故事,我会把这些素材都写进我的小说里,等到我们老得走不动的那一天,再翻出来慢慢地回味~~”
“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本书,也曾想过把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但我没这个水平,提笔试过却不知如何开头,只能拜托你了。”
轻笑着点点头,我应下了这份沉甸甸的期待。转头望向窗外~𥦬边左侧一株紫薇,一人多高,花己开乱红一片,晃人眼睛!
脑中突然闪过一句不知谁的诗 ”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 诗里的花,我自轻盈我自香,随性自然,不奢望,不强求。这不就是阿娣释然后的的状态吗?
人生最好的状态,也当如此罢!
文中阿娣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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