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拉住那个站在悬崖边上的人
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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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0 20:00
广东
在我的职业生涯中,曾经接到过一个电话,那个来访者已经站到窗户边上了,我在保持着和他通话的同时用另一个电话寻找可以马上出现在现场的人……非常幸运的是他最后被成功地救了下来。
——张红云
我身边有两位亲人都曾经自杀过,一位是我姨父,一位是我舅妈。
姨父那次自杀是吃安眠药。记得那是一个冬天的晚上,凌晨一两点的时候,三姨大声喊我妈过去帮忙,我爸妈半夜起床和三姨一起把姨父送到了县医院洗胃。
这件事也让我妈经历了重创——这超出了她的心理承受范围。
北方的冬天很冷,我妈自己的生活也很艰难,要带两个孩子,白天还要上班,半夜送亲属去急救让她非常非常的愤怒,就吼姨父说你为什么大晚上要惹事?你为什么给我惹这么大麻烦?你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为什么到死还要蹂躏我们?用这种很土的方式,几乎是一边拉一边踹的把姨父从死亡线上拉回来了。
后来我经常想,姨父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他为什么要用寻死这种方式闹出这么大的动静?
还有曾经自杀过的一位是我舅妈。表弟那时可能刚上初中,他放学回家一开门发现他妈挂在大衣柜上。
当时表弟吓破了胆,好在他个头很高,马上把他妈妈抱了下来,当时已经有点危险了。
表弟马上叫了他婶婶,婶婶帮忙把舅妈放到三轮车上,她骑着三轮车,表弟就跟在后面推着三轮车跑,就这样争取时间把人送到医院。
后来,我爸去医院看舅妈时说:“二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看把孩子吓成什么样了。”舅妈躺在病床上就流泪了,说我再也不死了,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当大家把我救过来的时候,我觉得是有人在意我的,我觉得我活着多少还有点儿意思。
——许新颜
统计数据显示,实施自杀的女性比男性多;而自杀成功的,男性比女性多。之所以要自杀,很多都是因为一种强烈的、绝望的感觉,他们的心理被挤压到几乎没有空间了,感到极度的痛苦,因为太痛了,所以无法耐受。就如同叔本华所说:当一个人对生的恐惧大于对死的恐惧,那么他就会选择自杀。
我们生来便渴求与他人的链接,靠着与他人的情感链接而活下来,这是我们的精神食粮,让我们得以成长和成熟。就像我前文提到的二舅妈,她在经历了一次死亡体验又被救回来后才感到了一丝活着的感觉,感到活着还有那么一点意思,这是她从体验和感受层面上的一个更深度的链接。曾有这样一部电影,一个孩子因为跟家人发生冲突而离家出走,家人则一直等他回来,很多年没搬家也没换电话号码。多年以后,这个长大的孩子觉得活不下去了,准备自杀,在自杀前,打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他正在做晚饭。当父亲接通电话后,对面并没有说话,得不到回应,他突然意识到这个电话就是他一直在等的电话,就开始絮絮叨叨给孩子讲,我正在做菜,不过不是你爱吃的那道菜,等你回来我给你做……电话那头的孩子泪流满面,他一下子就放弃了自杀的念头——父亲唠叨了他们共同经历的一个事件,情感便一下链接上了。
在生命历程中遭遇重大危机也是造成自杀的原因之一。常见的有发展危机、情境危机和存在危机。发展危机源自一个人在他正常成长和发展过程中,急剧的变化或转折所导致的异常反应,比如求学、工作和事业上遇到的危机。每个人遇到的发展性危机都是独特的,在别人看来可能是小事,甚至是正常的,但在这个人身上可能就是迈不过去的坎儿。自杀比较高发的两个年龄层,一个是青春期(青年期),用埃里克森的理论讲就是12-18岁,此阶段的发展任务是建立自我同一性和避免混乱,也就是个体对现实和愿望的统一的认识、感受。这个时期的人要完成我是谁的认知:我要做什么?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是一个从混乱走向整合的过程,所以也是一个自杀高发的阶段。处于青春期的人,开始向社会、同伴获取认同,需要掌握更多的社交技巧,需要更多的去和别人进行链接,如果他从小的养育环境里有太多的缺失,那么他遇到的挑战就可能超过他所能负荷的极限。发展危机的另一个高发年龄层是55-65岁,对应的是埃里克森理论的成年晚期,此阶段的发展任务是获得完善感并避免失望和厌倦感。随着年龄的增长,到了成年晚期会出现很多的变化,比如退休;同时还面临着很多丧失,比如健康的丧失、经济收入的降低、社会地位的丧失等等,昔日好友有可能接连去世。丧失没能很好的去面对和处理,一块块积压在心里变成了无法撼动的大山。情境危机是指当出现罕见或超常事件且个人无法预测和控制时出现的危机。对个人来说,失恋、车祸、重疾或意外事件都可能导致情境性危机。情境性危机常常是随机的、突然的、震撼性的、强烈的和灾难性的。这些危机一旦爆发会让当事人感觉无法承受、无路可走,没有办法可以解除自己的痛苦,杀死自己可能就是他们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解决的方法。存在危机是指伴随着关于人生的重要议题(如关于人生目的、人生意义、主体性等)而出现的内部冲突,当人们找不到答案时就会产生弥散性的空虚感和无意义感。很典型的就是前段时间我们栏目还聊过的电影《我爱你》中的谢定山。相濡以沫的老伴赵欢欣有阿尔茨海默症,到了晚年又罹患癌症,她操劳一生,在生命末期还要备受病痛折磨与孤独无助,谢定山最终决定与妻子双双赴死。或许压倒山哥的不是病痛的折磨,而是无法承受的绝望。如果没有癌症,山哥还是可以照顾游走于痴呆与清醒间的妻子,因为妻子的存在,哪怕是痴痴呆呆的存在,都能证明他谢定山的存在。但是很不幸老伴后来又得癌症了,死亡如影随形,他太害怕老伴会突然的离世,他无法承受那种巨痛。山哥和妻子的链接非常的紧密,他们恩爱的背后其实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老伴的存在就是山哥存在的意义,他是丈夫是父亲是爷爷是外公,唯独不是谢定山。不光是谢定山,很多的夫妻,尤其是老来相伴的夫妻,他们的关系都和谢氏夫妇类似,因此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个老人去世后另外一个人也很快就去世。
当一个人出让自己的主体性的时候,也很容易在意外和身份转变的冲击下而自杀。假如一个人只为孩子而活,只为妈妈而活,只为爸爸而活,并没有一个自己的更加多元的生活目标,当他并没有建立一个内在自我,一旦面临身份的转变便被冲击的无法存活。比如一个人原本长得很漂亮,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突然一天发生车祸,变成一个残疾人,她无法面对躯体的缺失,无法面对对于残疾人身份的转变,那么她也会很容易产生活不下去要自杀的念头。
有很多人很好奇,李玟那么有钱又有心理医生的资源,事业又那么成功,为什么还要选择这条路呢?事实上人并不会因为有钱了就不会痛苦,虽然钱是一个资源,但更多时候展现的是她跟父母的关系。——这本身其实是站在我们自己的视角看问题,从李玟她的视角来看,她是非常痛苦的,她没有她想要的链接,非常的绝望和孤独,而那份绝望,局外人根本无法体会。外人看到的是她最终杀死了自己,但在她行动之前其实已经在悬崖边上站了很久,已经痛苦很久了。她得了乳腺癌——对女性来说,乳腺癌也是对自我的一种攻击,她一定压抑了很多的情绪和感受,为了防御和回避痛苦,需要不断的用更大的防御去压抑,最终压不住就真的从悬崖上跳下去了。所以外人往往只能看到表象,而无法洞悉他们内在的痛苦和难受。
自杀肯定是没有遗传的,但是会有家族因素。具体来说就是如果你的家族里面曾经有人自杀过,那么你可能在遭遇极端情况的时候也会想到用自杀这样的行为来解决问题。我们很多人往往把探讨死亡当作一个禁忌,认为谈论自杀会鼓励自杀,非常避讳去谈自杀。事实恰恰相反,只有耐心、真诚和接纳的去谈论自杀,才能给出一个空间,把这个人之所以选择自杀的原因讲出来,把自杀背后的痛苦、纠缠和无望都谈出来才是真正面对自杀的态度和方法。很多人都觉得那种一天到晚把死挂在嘴边的人不会真的寻死,其实不是。一个准备实施自杀的人往往在赴死前会发出很多信号,但我们常常误解这些信号。在危机干预中有一个原则叫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一旦我们发现了蛛丝马迹,就要重视,要去跟他谈论,要尊重他的痛苦,而不是讲道理——可能他用这样的方式才可以获取一点点的关注。精神疾病只是可能引起自杀行为的一个原因,比如身心疾病、心境障碍、重度抑郁等。而这恰恰需要引起我们的注意,尤其是重度抑郁在经过一段时间的住院治疗和药物治疗后,患者开始恢复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家属往往以为危机解除,然而非常遗憾的是,这个时候反而是最危险的时候。有人会把重度抑郁患者形容成“矿石”,因为此时的患者毫无生命力,他连杀死自己的能力都没有,反而是重度抑郁开始好转,患者有了自杀的能力了,他在开始恢复后做的第一件事可能就是杀死自己,这需要我们具有更高的警觉性和更高的关注度。
自杀干预是一个系统工程,需要社会组织的参与和介入,比如进行生命教育和死亡教育、建立自杀干预热线、对高楼天台的进入进行管理、限制农药的易得性等等。比起自杀现场的救助,更重要的发现和识别自杀的信号,提前进行干预,因为真的等到一个人已经站到悬崖边上了,我们能做的就特别有限,风险也过高。自杀很多时候是在累加的绝望之下的一念之差,他们可能会突然之间觉得生命毫无意义。无意义感和绝望感其实于每个人都会或多或少的存在,而面对绝望、和绝望呆在一起也是一个人逐步成熟的过程。对进行自杀干预的人来说,理解和尊重当事人的感受非常重要。所谓未尝他人泪中苦,莫解他人苦中愁,没经历过他人的经历你很难想象他的感受,千万不要站在自己的立场去表达,比如“不要哭了,我理解你的感受”,这样的话说起来太轻飘飘了,不是站在对方的立场去表达的。预防自杀的系统工程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要让那个人重新感觉到情感的链接。就像上文提到的舅妈,在她被救回来的时候,才从心里面感受到和这个世界重新链接了,也因此有了对生活的眷恋,而在此之前她与世界的链接是断裂的,所以她要和这个世界永别。如果一个人实在找不到可以链接的人,当他站到悬崖边上的时候,没有可以打给谁的电话,他觉得全世界的人都不在意他,那么这个时候可能咨询师就变成他唯一的链接。咨询师会告诉他说当你要采取行动的时候,当你有念头要伤害自己、干掉自己的时候,你一定要联系我,因为我会在意。这个在意不是说你死了我的职业生涯也毁了,而是非常真诚的让对方感受到有一个人是在意他的,哪怕这个人是心理咨询师。
最近的新闻中也看到妈妈带着两个孩子跳河的,妈妈不仅要杀死自己,就连孩子也要一起杀死。也许在她看来,这个世界太苦,我要带你们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但事实是她只有一种非常狭窄的和孩子共生的模式她才能存活,这是非常非常可悲的。带着孩子一起死掉是她在扩展她的表达,扩展她对痛苦的体验,扩展她的关系模式,这也是她非常创伤的一个点。这是一个非常非常极端的表现,在妈妈和孩子共生的关系里,妈妈自己的感受完完全全的覆盖掉了孩子的感受,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孩子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没有意识到这个独立的个体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受、自己的体验。她自己感觉很痛苦,但不见得孩子也跟她一样痛苦。这种状态下的妈妈其实是在一个非常偏执、非常自恋的位置上,非常的可怕。
当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建立预防自杀的系统工程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它需要我们一起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