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卿走上美食之路,与作家梁实秋有莫大关系。
1982年,他到北京读书,完全吃不惯北京同学引以为豪的“北京小吃”。读了梁实秋的《雅舍谈吃》,陈晓卿真正开始对北京的平民食物产生兴趣,觉得梁先生笔下北平的风物变得迷人。
有一年,梁实秋留学归来,他出了火车站,在《雅舍谈吃》写道:“乃把行李寄存于车站,步行到煤市街致美斋独自小酌,一口气叫了三个爆肚儿,三个品种一个不落,吃得我牙根清酸……”他评价:“这顿饭,乃生平快意之餐,隔五十余年犹不能忘!”
看罢这样的文字,陈晓卿肚里的馋虫被狠狠勾起,他在《至味在人间》回忆:“完全是因为梁实秋的文字,让我对北京的本地饮食产生了兴趣。我甚至在微薄的生活费里省下些结余,按图索骥地找到了几处梁文中记述的小吃。这种寻找一直持续到了我工作以后。所以,一直到90年代中期,我才勉强地觉得自己成了半个‘加儿化音的北京人’。”
后来,陈晓卿寻遍、吃遍梁实秋笔下的北京食物,终于明白,北京的爆肚“口感确实很好,爽脆弹牙,至于味道,显然没有梁先生文字更耐咀嚼。”梁实秋笔下的北京食物好吃,最大的功劳乃是梁先生过人的文采。
再后来,对陈晓卿的美食观念影响更大的则是汪曾祺老先生,认为“心目中最好的美食文章是汪曾祺留下的,汪先生本身是个作家,美食写得并不多,但每一篇都可以反复读,有味道。”汪曾祺先生美食文章的味道渗入他的纪录片作品,在《风味人间》里,汪老关于食物的金句屡屡出现。
陈晓卿和偶像汪曾祺有很多相像之处,口味很杂,善于观察,众生平等的观念很强,一道不起眼的餐食可以折射世间,一个平凡之人亦可亲可爱。
《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火爆之后,有教授质问他,吃不过是解决人类饥饿的问题,值得如此大动干戈地去研究、解读和宣传吗?人不应该把心思花在那些更加宏大又严肃的话题上吗?
教授早已把世间事物分出个三六九等,不能接受陈晓卿的美食观念。陈晓卿在《吃着吃着就老了》自序:“食物,是我了解世界最美味的通道。”美食是人类沟通自己和外界,抵达更深更广世界最容易、最便捷的窗口。一个人能吃应时四季食物之人,往往比那些成年只吃几种食物之人感受更多的时令变化,只要愿意观察和感受,一日三餐也能使人感悟人与食物、人与他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己的关系。“食物是人与人之间最好的黏合剂,能吃到一起的人值得珍惜。”陈晓卿写道。
陈晓卿如此观想,他推崇的文学作家汪曾祺先生更是如此。
汪曾祺先生喜欢到北京玉渊潭散步,那里有不少人钓鱼,常常有一个蹬着二六旧式自行车的中老年男子,卖蚯蚓,走一截,他就扬声吆唤:“蚯蚓——蚯蚓来——”
见面次数多了,免不了打声招呼,寒暄几句。接触下来,汪曾祺老先生才知道,他卖的蚯蚓不是挖的,而是“烹”。怎么个“烹”法?蚯蚓的卵人工孵化。“烹”出来的蚯蚓与土挖的不同,身上有小毛,且一般长。丰台那里有人“烹”,他一天蹬两次车,进货两趟。
聊开以后,汪老知道他青年时做建筑工地的壮工,退休后挖药材,补贴家用。再后来,卖“烹”蚯蚓。
“蚯蚓还有这么大的学问,”汪老心里想。
常逛玉渊潭的还有一位乌姓的大学讲师,一位莫姓助理研究员。听了汪老和卖蚯蚓人的闲谈,问汪老:“你为什么对这样的人那样有兴趣?”
汪老感到有点奇怪了:“为什么不能有兴趣?”
“从价值哲学的观点来看,这样的人属于低级价值。”莫讲师告诉汪老。
莫研究院不同意乌先生的意见:“不能这样说。他的存在就是他的价值。你不能否认他的存在。”
“他存在。但是充其量,他只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填充物。”莫讲师抗辩。
“就算是填充物,填充物也是需要的。‘填充’,就说明他的存在的意义。社会结构是很复杂的,你不能否认他也是社会结构的组成部分,哪怕是极不重要的一部分。就像自然界需要维持生态平衡,我们这个社会也需要有生态平衡。从某种意义来说,这种人也是不可缺少的。”
“我们需要的是走在时代前面的人,呼啸着前进的、身上带电的人!而这样的人是历史的遗留物。这样的人生活在现在,和生活在汉代没有什么区别——他长得就像一个汉俑。”
两人争执不下,转过来问汪老对卖蚯蚓的人的“价值”“存在”有什么看法。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他。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的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做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做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当然,我还觉得他是个善良的、有古风的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他至少不是社会的蛀虫。”汪老道。
这时,一个也常在玉渊潭散步的学者模样的中年人忽然插了进来,自我介绍:“我是一个生物学家。——我听了你们的谈话。从生物学的角度,是不应鼓励挖蚯蚓的。蚯蚓对农业生产是有益的。”
所有人都傻了眼。
汪老后来在不少文章都反复提及: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对食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
又说,“一个文艺工作者、一个作家、一个演员的口味最好杂一点,从北京的豆汁到广东的龙虱都尝尝(有些吃的我也招架不了,比如贵州的鱼腥草);耳音要好一些,能多听懂几种方言,四川话、苏州话、扬州话(有些话我也一句不懂,比如温州话)。否则,是个损失。口味单调一点、耳音差一点,也还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对生活的兴趣要广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