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告诉我第二天必须手术,同时,也必须叫上家属签字时,直觉告诉我,自己不是一个普通病人了——命运中不该来的,还是又一次来了。
医院里还住着一个病人,那是我的二姐,一个六十岁了还坎坷不断的农民!
母亲去世之后,二姐回来帮我伺候父亲,父亲到九十五岁离世。
从娘家嫁出去又回娘家帮我看家,帮我伺候父亲的二姐得了阑尾炎,我叫她来城里做手术。手术中又发现了粪石,手术时间就又延长了许多。
出了手术室,安静地躺在手术床上的二姐脸上毫无表情,眼角还挂着一颗泪。
我从手术室门口把二姐推回病房,说这回做了手术就没事了。
照顾完二姐,我准备换医院治疗,叫上三姐来照看二姐的后续治疗,就忙着联系车和做手术的医院。
联系了好几个医院才联系上昆明的一家。坐上大巴车赶高铁列车,车窗外的阳光温暖而浑浊,刺得我的眼睛有些睁不开。
出了昆明南火车站,奔着网上预定的宾馆歇息。
第二天到医院,医生说已经看了我的B超,就是膀胱癌征兆了。做完术前检查就做手术,手术之后就活检,活检之后分辨结果。医生嘱咐我不要紧张,说各种检查需要好几天的,病人多、病房紧,要先在外面宾馆住着。
每天在医院的楼道和科室之间,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摩肩接踵的人群,只是没有老家乡场上各种嘈杂声音,人们带着各种复杂的表情、轻声操着各种方言或者普通话,戴着口罩匆匆行走在楼梯过道之间,呼吸都觉着濒临窒息。
第三天早上,医院打电话说有床位了,我赶回宾馆收拾东西。刚到宾馆楼下电话响了,妹妹的孩子说他来陪我住院,等我转过身来,外甥已经走到我的面前,脸上似乎还有泪痕。我说咋就哭上了,外甥抹着泪跟着我上楼收着东西去了医院。
我住在大外科。大外科住满了各种外科病号。每个病床上的病人都有一个严严实实的帐帘,帐帘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遮蔽和隐藏每个病人的各种复杂表情,但遮蔽不了天气的炎热和内心的拔凉。
第三天下午没有检查。我在医院院区里楼道间溜达,住院部的后面是车行道,车行道外是一个小园林,园林里有亭子和树荫。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坐下,外甥和我漫无边际地聊天,说他的打工父母、他的童年、他的成长以及与我有关的人和事,以及这些年我的种种不容易。一直内向的外甥在我的病情之下变得健谈。
儿子在外地上班,打电话说他推后两天请了假就过来陪我。
身边多了两个孩子,我像大熊猫一样被护着宠着,等孩子们排队,等到号叫我检查,两个孩子一会儿递水,一会儿拿衣服。一个独立要强了半辈子的人,突然在孩子眼中变成了一个病入膏肓的人。
朋友家的孩子在医院附近上班,打电话说伯伯我过来陪你吃顿饭吧。随后我在周边找了个馆子,到餐厅前台预付了钱,点了菜要了酒就开始吃饭。三个孩子阻止说酒就不要喝了,我说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不就是喝个酒么,大家轻松一点,开开心心吃个饭。
第二天签手术同意书和做各种手术准备。第三天做手术。手术之前,儿子说:“我给你的病号服拍个照做个纪念吧。”我说:“你随意。”
外甥和儿子用轮椅推着我去手术室的表情有些紧张,进到手术室外面,医生上了留置针,然后进手术室上手术床,做了麻醉之后,顷刻失去了知觉。
做了手术回病房醒来,感觉眼冒金星,像酩酊大醉之后一般口干舌燥,喉咙里像着了火,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儿子说医生说不能喝水。输液杆上差不多十公斤的膀胱冲洗液一滴滴地挤到膀胱里,鼓荡着膀胱,被挖空了二点五厘米的膀胱,在冲洗液的鼓荡下令人感到头痛欲裂,每隔十分钟左右就会崩溃一次,痛得抑制不住,想把头撞到墙上,儿子被吓得一双眼睛紧盯着我痛得反复蜷缩成蛇形的身体和表情,盯着导尿管中流出到玻璃瓶的尿液,隔不了多久就去卫生间倒掉。
整整一天我和儿子没合过眼,当医生拔去导尿管取下滴空了的冲洗液袋的时候,整个人的神经和躯体才开始趋于正常。我跟儿子说,你让兄弟来换你去睡一觉吧,医生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时医生说过十天来拿病检结果,拿到病检结果之后回医院看治疗方向。
儿子说,到宾馆休息两天观察看看再走吧,我们就找了一个宾馆。躺在床上感觉身体像棉絮一样轻飘,浑身无力,还有手术之后的刺激性小便失禁。第一次觉着一个男人的弱不禁风和无助。
拿到膀胱癌确诊结论的时候,朋友说去华西听一下其他专家的建议吧,我就挂了专家号坐上动车赴华西医院。正值梅雨季节的成都气候闷热,一路上,车窗外的雨像从筛子里落下的一样,停不下来。到了成都天黑了,出了高铁站打了车,赶到医院门口找了一家小宾馆住下,就在宾馆门口的小酒馆点了两个菜匆匆吃完。雨还在下。
我没带雨伞,就坐在酒馆门口的四方桌上看雨、听雨,屋檐上落下的滴滴答答的雨声急促而慌张,骑着摩托的行人在雨中如影随形,在雨雾中匆匆模糊飞过……
宾馆房间里的老旧空调噪音一直在吵闹着,降不下温,屋子里热得让人烦躁。干脆睁着眼睛挨到六点天亮,起来收拾好东西到周边转悠了好远,才找到了一家有空调的宾馆。放好行李我就去了医院,排队等候了半天,接诊的门诊老专家说,人到了一定年龄,到医院的时间会越来越多,照着治疗方案走就是了。
其后就是不断地治疗和复查。每次检查总是有其他这样或那样的不适,每次的检查复查至少要耗费一周以上的时间。
复查和治疗没有住院时那么紧张。我瞅空去西西弗买了一堆书打发时光。我看《坛经》、看陈行甲的《人生笔记》、看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我在别人的故事中找自己的影子,看别人的人生,想自己的从前。
时间过得很快,为了膀胱镜复查,就这样一直在家和医院之间穿梭。一晃就是两年,医生说手术创口没有增生,坚持好定期复查就是了。
我准备收拾行李回家。
飞奔的动车离家一步步近了,我想回城之后去趟老家。我想去含辛茹苦养我长大、让我伺候了半辈子的爹娘的坟前,给他们烧个纸磕个头。告诉他们不用担心,告诉他们我已平安。告诉娘说她的菜园子被二姐伺候得依然苍青翠绿、郁郁葱葱。她的孙子已经懂事孝顺,外孙子们已经成人,她的外曾孙们正在慢慢长大。
我还想告诉爹,已到天命之年的我没事的时候,也读他儿时的课本四书五经,还有他老报纸做封面订的说唱书,已经发黄了,但保存完好。
我还想告诉爹,经历过了太多的纷纷扰扰,我余生无求,一定会安详无恙。我们一切安好,勿念!
(作者单位:镇雄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作者:吉安
编辑:吴菀溶
二审:张居正
终审:丁观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