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都没什么心思写稿子,此前为《时尚先生》5月刊采访了马丁·帕尔,聊以一发,采访部分有一些问题是杂志要问的,也有一些确实是我感兴趣的,不过所有的问题帕尔都极其快速且言简意赅地回答了……帕尔的照片大家非常熟悉了,所以就不发图了,要看可移步马格南官网~
你或许觉得现在的街头很无聊,但30年后又会有意思了
采访/撰文:周仰
《时尚先生》2022年5月刊(刊发时略有改动)
英国摄影师马丁·帕尔(Martin Parr)一直以来与“荒诞”、“讽刺”这样的标签联系在一起。表面上,他的照片充满了过分饱和的、甚至艳俗的色彩,还有狡黠;表象之下,帕尔的“英式幽默”既强调又掩饰了他对社会的批判。帕尔1952年出生于英格兰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他有一位摄影爱好者祖父,十来岁时他去探望祖父,他们一同出门拍摄,回家冲洗照片,自那之后,帕尔就一直希望成为摄影师。
作为“马格南图片社”(Magnum)的一员,帕尔通常被定义为一位“纪实摄影师”。作为一种流派,传统上“纪实摄影”更常与“关怀弱势群体”联系在一起,但20世纪80年代,帕尔通过一系列彩色摄影作品,成为英国“新纪实”的开拓者之一,对于他们来说,拍摄主题不再是穷人,而是关注日常的当代生活,工人阶级,中产阶级,消费,度假,奢侈,这些都是帕尔致力于记录的,他也深谙“吸引眼球”之道,许多照片在混乱中透露出某种视觉秩序,也有不少让人一时难以决定是美是丑——比如精致的帽沿的特写,本应唤起消费欲望的图像,一只苍蝇的出现让人不知所措;又比如穿着缎面裙装的身体,衣服上却留着一摊水渍。“时尚照片展示人们光彩照人的样子,旅行照片展现出某地最美的样貌,这些都与现实无关。在食谱上,食物总是看起来很诱人。我们平常消费的大多数图像都是宣传。”帕尔曾经这样说,而他的目的,就是用怪诞和幽默来对抗这类“宣传”图像的魅惑。
1986年,帕尔出版了《最后的度假胜地》(The Last Resort),这是他的第一个彩色摄影项目,也代表了基本的摄影表达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即从黑白转向彩色。诚然,帕尔并不是第一位使用彩色胶片的英国纪实摄影师,但他无疑是先驱之一。然而,老牌摄影的卫道士并未敞开怀抱欢迎这一改变,一些人认为黑白摄影才是以悲悯之心记录当代生活的合适媒介,因此,帕尔的这本摄影集出版时,反响毁誉参半。这些聚焦于新布莱顿海滩的照片呈现了人满为患的度假胜地,对帕尔来说,这是极具活力的现场,而对很多批评者来说,他们只看到游客的粗俗不雅和遍地的垃圾被帕尔的镜头凝固,便误以为他(作为中产阶级摄影师)在对工人阶层进行嘲讽,但事实上,他只是如实地记录了这样的社会阶层尽可能地享受一点点闲暇时光,譬如那位没穿上衣的日光浴者,脸朝下,却不是趴在海滩上,而是趴在水泥坡道上挖掘机的阴影中——这种随遇而安,充分利用不理想的现有条件的坚韧态度,正是本书的核心主题之一。正如英国评论家格里·巴杰(Gerry Badger)所言,“《最后的度假胜地》……首先是对英国海边度假胜地的致敬,也是对习惯于光顾这些度假胜地的工人阶级家庭的致敬……帕尔发现了一种富有感染力的当代摄影模式,以及一种观看世界的方式。这种方式冷静超然,有些些许怀疑;尖锐幽默,但富有人文关怀。”
过去40年中,帕尔出版了近120本摄影书,持续用摄影表达对于当代生活的观察与批判。《小世界》(Small World)这一作品将目光转移到旅游业,在帕尔看来,“旅游业的问题在于,一个地方的现实与它在宣传中塑造形象完全不同”,而他试图揭穿这种关于旅游目的地的宣传的同时,也展现了普通游客会做的各种荒唐事;在《常识》(Common Sense)这一项目中,帕尔进一步批判了消费文化;《奢侈》(Luxury)中,帕尔出入于各种上流阶层的聚会,但对于这种毫无节制的生活方式,他的照片从温和的幽默转向尖锐讽刺。帕尔相信静态图像的力量,但他谈论自己所做的事情时,一如既往地采用自嘲和谦逊态度看,“我们做的一切都是娱乐”,帕尔这样说,“希望里面可以包含一些严肃的讯息,但这不可强求”。
作为一位关注当代生活的摄影师,帕尔却并未对过去两年新冠疫情带来的新生活状态做出摄影上的回应,他承认这段时间格外“难过”,因为他热爱人群和色彩,那种公共空间里的人潮涌动,而并不想拍一座空城。另一方面,2021年,帕尔被诊断得了癌症,这让他无法像以前一样长时间拍摄,不得不借助代步车活动,但他以幽默的精神消化着这种变化,他说:“突然之间,我成了一个行动不便的摄影师,但这也没什么害处,或许这会让我看起来不再具有威胁性。能改变一下’白人中产阶级男性’的人设也不错。”
对话
Z=周仰,P=帕尔
Z:你的网站上写道,“(新冠)疫情后的生活会不一样,一切都是未知”,而近来的新闻则显示,英国和欧洲取消了各种禁令,似乎一切回到了从前,你认为哪些方面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P:这还需要更多时间才能看清。新冠还在,我们现在去公共场所不用戴口罩,病毒似乎也不像最初那么致命,但还需要观望整个事情会如何发展,所以变化现在还很难说。另外,许多公司不得不在去年关门了,现在我们的通货膨胀也很厉害,全世界都如此,所以我说一切还是未知。
Z:作为一个摄影师,你怎样度过此前因疫情“封闭”的时间?有没有尝试任何与往常不同的摄影方式?
P:事实上,去年我身体不太好,因此本来就无法像以前一样出门拍摄,也没有体力尝试新方法。我希望到夏天可以恢复体力,不过现在很多情况还是未知。
Z:在这段时间,你是否在编辑新的摄影书呢?
P:是的,我有一些新的摄影书即将出版,其一的内容是20世纪90年代我拍摄的一个村庄;另外,我还编辑整理了曾经拍摄的时尚作品,我以前拍了很多时装秀之类的,最近会做成一本书。
Z:作为摄影师,你主要在街头拍摄,你怎样看到“街头摄影”这样一个流派或者标签?你认为自己是一个“街头摄影师”吗?
P:过去20年来,“街头摄影”成了一种流派,有许多关于“街头摄影”的书,这个流派中也有许多优秀的摄影师。我喜欢街头摄影,也经常在街上拍摄,当然我也去很多其他地方,比如海滩,还有各种活动,我喜欢人群聚集的地方,这样的场景最适合我。所以我想我应该可以算是一个“街头摄影师”。
Z:你在街头拍摄时有什么印象深刻的故事吗?
P:我的故事就是我的照片,我用照片来记住那些街头随机的相遇,以及参加过的各种活动。
Z:你会区分出门拍照和出门去做别的事吗,比如买东西,或者只是散散步?还是会时刻带着相机?
P:我并不是一直带着相机的,一般来说,我要么是特意为了拍摄而出门,要么就不拍,所以散步的时候我并不带相机。
Z:当你在街头的时候,怎样的元素会吸引你,让你按下快门?
P:很多很多人,这会很吸引我,但我很难用语言描述到底是怎样的场景会吸引我,所以才会拍照片。我总是说,一切都看照片。
Z:你拒绝了亨利·卡蒂埃-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的那种优雅的“决定性瞬间”……
P:我并没有拒绝布列松,我认为他是个很好的摄影师,我们曾经吵过一架,那也非常有趣,但我明年会与卡蒂埃-布列松基金会合作,一起展览,我们会展出相同题材的作品。
Z:你是否还受到某些视觉影响?
P:我很喜欢托尼·雷-琼斯(Tony Ray-Jones)和加里·温诺格兰德(Garry Winogrand)的作品,他们都是伟大的街头摄影师。我会从这些我欣赏的摄影师那儿获得启示。
Z:2020年,你完成了跨越40年对爱尔兰的拍摄,为什么会把这个地方作为一个单独的项目来拍摄?你观察到怎样的变化?
P:爱尔兰是个很好的例子,它曾经是一个宗教氛围非常浓重的国家,而现在宗教气息退散了,科技成了主导。许多欧洲的公司将总部放在爱尔兰,因为税收政策很有利,因此爱尔兰成了信息技术方面非常重要的一个国家。
Z:你在以前的一些采访中提到爱尔兰经历的“士绅化”,你认为这样的过程对于街头摄影有什么影响?
P:全世界都在经历这样的过程,这也是我致力于拍摄呈现的事情,我会通过相机来观察这一进程,所以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主题。爱尔兰就是一个最具代表性的案例。
Z:人们总是认为这一变化让街道变得乏味,你觉得这样的过程会让街头更难拍到有趣的照片吗?当我们看以前的照片,比如20世纪80年代或者更早期的照片,会觉得很有意思,而今天的街道则很无聊。
P:我认为,今天在我们看来乏味的东西,或许30年之后的人看会觉得非常有趣。到时候,所有的商店、超市,都会变得不一样,生活在不断地变化,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纪实摄影师。人们认为20世纪80年代的照片比现在更有意思,那是因为拍照的时候与我们当下隔着这么久的时间。你或许觉得现在的街道很无聊,但如果照片拍摄下来,放到30年之后看,又会觉得很有意思了。
Z:全球化也是你非常关注的主题,你认为这个过程对街头摄影带来了什么影响?
P:世界变得越来越富有,所有这些对地球的需求,这会成为非常大的问题。但对于街头摄影本身,我觉得并没有太大的影响,主要的影响是在社会方面,我们不知道世界是不是还可持续。
Z:似乎新一代摄影师中,有许多人追随你的脚步,使用闪光灯、幽默讽刺之类的手法,对于这种现象你怎么看?
P:我看到有人从我的想法中获得灵感,其实我也从别人的想法中汲取灵感,因此我觉得还挺荣幸,这是个好消息。
Z:那么你会改变一些风格,以便保持不同吗?
P:实际上我本来就有许多不同的风格,根据不同的题材来选择,我做过很多不同的摄影。我总是会尝试不同的手法,去探索,让自己保持新鲜感。但这与别人的追随或者参考无关。
Z:你在马格南图片社(Magnum)的个人页面上有这么一句话,“通过摄影,我希望在现实中创造一种虚构”,而你曾经还采访过摄影师克里斯蒂娜·德·米戴(Cristina de Middel),她是完全用虚构的方式来创作摄影项目,你所说的“虚构”和她这样的方式有没有区别?
P:我认为所有的摄影都是主观的,是一种个人观点,因此,你并不是在讲述“真相”,而是在表达一种见解,摄影师都应该理解这一点。在我的作品中,其实我总是在夸大所见到的现实,这是我所说的“虚构”的意思,我讲述的是一种个体层面看到的“真实”,而不是普遍真实。
Z:你有过对摄影感到厌倦的阶段吗?
P:没有。如何拍到一张好照片对我来说依然是个谜,如果哪天知道了答案,我或许就会停下。其实我拍的糟糕的照片比好照片多得多,所以还想要不断探索。
Z:你认为摄影需要天赋吗?如果需要的话,需要的是怎样的天赋?
P:我认为你需要有一种对诗意的感知,有些人有这样的感知,有些人没有。一些人或许可以通过勤奋练习,成为还不错的摄影师,但并不一定能打动所有人。对诗意的感知,这是很难寻找到的,有些摄影师是天生的诗人,比如埃里克·索斯(Alec Soth)和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
Z:今年你满70岁了,你觉得在工作方式和人生目标,跟年轻时有什么不同?
P:前面我也说到,近来我身体不太好,因此现在主要在编辑整理自己的图片档案,另外我还有一个基金会,我会收集摄影师的作品以及摄影书,这也让我非常忙碌。
Z:你年轻时是怎样的,做过什么疯狂的事情吗?
P:疯狂的事,我不知道,我青少年时一点都不疯狂,而是非常理智。抱歉又让你失望了。
Z:你带过工作坊,举办过论坛,很多参与者都是年轻人,相较于你的青年时代,你现在接触的年轻人所思所想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P:我不太举办工作坊,但确实进行过一些讲座,我的基金会有九个员工。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常常很有才华,但有时候他们太懒了,要做摄影师,你就不能太懒。人们以为摄影是很容易的,但并不是这样,摄影很难学。
Z:人们如何“学”摄影呢,既然你用了“学习”这个词?
P:练习,练习,练习。
Z:除了摄影,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爱好?
P:没有,我的兴趣就是我的工作。我对摄影非常着迷,作为摄影师,你必须对摄影着迷,因此把爱好当作事业是一种幸运。
Z:有些人认为,不应该把兴趣爱好当作职业,那会让你失去兴趣。
P:我不同意。如果你没有热情,如何从事事业呢?而且你可以通过爱好赚钱,这多棒啊!
Z:在商业合作项目中,你如何平衡自己的创作和客户的喜好?
P:我在商业拍摄项目中也会尽可能发挥自己的创意,但找我合作的人都知道我的风格是怎样的,他们就是想要的就是马丁·帕尔的照片,而不是其他人的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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