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联酋正在全球贸易体系中扮演着令人难以置信的角色。”
—— 前不久，一位世界贸易组织（WTO）的高级官员如是说。
根据WTO《世界贸易预测和统计》报告，2023年阿联酋货物贸易出口排名全球第14位，服务贸易出口排名全球第13位，总价值达6530亿美元。
单从硬件条件来看，阿联酋国土面积仅仅8.36万平方公里，人口不足1100万。作为人口和幅员小国，阿联酋何以闯入全球政治经济舞台中央，在国际贸易中一骑绝尘，迸发如此巨大能量？也许，该国基于全球贸易网络的战略愿景 — “贸”通全球、“网”罗天下 — 能够告诉我们答案。
阿联酋外交部长Abdullah bin Zayed曾经在公开场合对外阐释过该国的贸易网络构想。根据他的描述，阿联酋将自身定位为全球贸易投资网络的中心和众多国际伙伴关系的重要参与者。阿联酋遵循自由市场原则，奉行开放的贸易政策，叠加在物流、营商环境和基础设施等方面不断夯实的比较优势，构建起自身在全球市场上的独特竞争力。同时，该国还致力于将多样化的全球贸易伙伴关系锚定在本国的经济网络中。
“贸”通全球、“网”罗天下
阿联酋位处亚、非、欧三洲四海心脏地带，具有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阿联酋在构建其全球贸易网络的战略愿景时，意在巩固和放大这一优势，将该国的港口、机场和自由区作为中心点，由点及面地向区域和全球铺展开去，网罗汇聚全球的商业资源和潜能。
在这张精心织就的贸易网络中，关键的“经纬线”就是阿联酋当前力推的《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CEPA）》。所谓的CEPA，其内核实质就是一份自由贸易协定（FTA）。根据阿联酋经济部最初公布的工作方案，该国原计划与全球22个国家、5个经济体（含区域组织）签署CEPA，最终覆盖103个国家，形成一张以阿联酋为中心、辐射全球贸易总额95%的自由贸易网络，支撑起阿联酋眼中的经济全球化愿景。
为何在此时加快推进贸易网络建设
阿联酋此举颇有些形势所迫的味道，大致看来受到以下三方面原因的触动：
一是阿联酋虽然积累了巨额“石油美元”财富，但从其人口规模、资源禀赋、产业结构来看，仍旧是一个商品、资本、劳动力等关键生产要素的净输入国。疫情对这些生产要素流动的冲击让阿联酋人刻骨铭心，因此立志要通过贸易网络“拓宽”生产要素流入的通路并积聚起来，尽可能多地将流量转化为存量。
二是在海湾地区经济多元化转型进程中，沙特从初期对阿联酋的模仿和跟跑到逐步并驾齐驱，现如今则希望领跑，并不可避免地与阿联酋产生竞争（编者注：生产要素的有限性和虹吸效应决定了这种竞争是不可避免的）。只不过，两国的路径选择截然相反。沙特的“总部战略”隐含着垄断生产要素的意味，具有较强的“排他性”；阿联酋在自身经济体量、市场容量无法与沙特匹敌的前提下，选择打造“贸易网络”旨在将自己作为开放平台的“长板”变得更长，以“利他性”与沙特展开错位竞争。
三是阿联酋所在的海湾合作委员会（GCC）虽然与新西兰、新加坡、欧洲贸易联盟和韩国在内的国家和经济体签署了自由贸易协定（FTA），但与欧盟、中国、日本、印度、英国等方面进行的谈判，受各方利益难以调和等因素影响，艰苦卓绝、旷日持久，迟迟未能达成一致。效率至上且敢为天下先的阿联酋开始尝试跳出海合会框架的束缚，向多国提出签署更直接更紧密的CEPA，也是希望尽快享受到这一“制度红利”。
突飞猛进的CEPA与多元的全球伙伴关系
2022年，阿联酋与印度、印度尼西亚签署CEPA，使该国能够进入亚洲第一、第三人口大国。2023年，阿联酋与以色列签署CEPA，基于以色列与美国和欧盟的自由贸易协定，顺利找到进入两个市场的金钥匙。
综合多方信息，截至2024年10月，阿联酋已与13个国家正式签署CEPA，与6个国家就CEPA条款达成一致，并正与10个经济体进行CEPA谈判。伙伴足迹遍布所有大洲，尤以东亚、东南亚、东欧和南美洲较为集中，在海湾地区交汇形成纵横交错的贸易网络。
除此之外，阿联酋因势利导、善于平衡，同时押注“庄闲”，与世界各大国都保持良好关系，雄心勃勃地在国际舞台上扩大自身的地缘影响力。
2022年7月，阿联酋与美国、印度、以色列建立中东版“四方机制”— I2U2并举行首次领导人会谈，聚焦关注水资源、能源、交通、空间、卫生和粮食安全方面的联合投资和新倡议。有分析认为，I2U2或与原版的美日印澳“四方机制（QUAD）”形成更加紧密的联动，成为美国整合印太地区和中东地区战略的重要工具。2023年8月，阿联酋与沙特、埃及、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亚共同获邀加入金砖国家（BRICS）机制。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测算，扩员后（编者注：在沙特确认加入的前提下）成员国GDP合计超过27万亿美元，总人口超过36亿，人口结构年轻，经济增速明显。对于外向型的阿联酋经济而言，这不仅意味着巨大的商机和广阔的市场，还能呼应其追求全球战略伙伴关系的战略。
从地域来看，阿联酋当前重点发力方向有三：在中亚地区，积极参与塑造地区经济格局，与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坦、乌兹别克斯坦、土库曼斯坦签署合作协议，在港口开发建设、通关合作、自由区建设等方面开展合作。在南美洲，集中外交资源，积极谋划如何将阿根廷、巴西和圭亚那等特定经济体融入其不断扩大的经贸伙伴关系网，聚焦布局当地关键矿产。在非洲，与多个国家建立稳固贸易关系，已成为非洲大陆第四大外国直接投资来源国，仅次于中国、欧盟和美国。除投资布局非洲矿产开发外，还支持配套基础设施建设，如港口、公路等。此外，非洲当地林业资源也成为抢下“先手棋”、争夺碳抵消行业主导权的重点所在。
海湾地区的“葫芦兄弟”
阿联酋在全球物流领域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凭借其庞大的货运船队、先进的机组资源以及强大的港口网络，已成为一个高效运转的全球贸易枢纽。该国的大战略专注于维持并发展这一关键角色，从而进一步巩固了其在全球贸易中的战略参与者和主要推动者的地位。
这的确是阿联酋的比较优势不假。但更为独特的是，构成阿联酋的7个酋长国在经济一体化框架下独立协同、和谐共生、各展所长。首都阿布扎比是最富有的酋长国，吸引大量国际投资，进口先进工业产能，并战略性地发展未来技术。迪拜已成为全球召集人，吸引人才、游客、私营企业和娱乐业。拉斯海马和沙迦不仅是制造业和工业引擎，前者的博彩业成为海湾地区的“先锋”，后者的文化产业因酋长本人而成为“亮点”。阿治曼和乌姆盖万是物流网络的关键节点，为其他酋长国提供工业和农业发展支持。富查伊拉位于霍尔木兹海峡外的阿曼海上，是货物和能源的战略接口。
商业是商业，政治是政治
阿联酋领导层秉持实用主义商业战略哲学，将政治与经贸区分开来，把共同繁荣优先于地缘政治目标，在保持普遍友好的基础上维系经贸网络。这种哲学的精神根植于其长期奉行的自由经济，“共同繁荣会惠及所有人，互利关系终将弥合地缘政治分歧”。
阿联酋一方面在遵守全球制裁的框架下不断扩大与伊朗的贸易联系，同时仍抗议伊朗对其岛屿的占领；另一方面与以色列双边贸易、旅游和商业持续增长，同时谴责加沙的人道主义危机和对约旦河西岸的占领。一方面希望继续深化与印度的贸易和友谊，另一方面也对印度穆斯林遭受的日益增加的虐待表示担忧。
风险与挑战
为保持当前战略势头，阿联酋需要应对一些挑战。
首先，需要继续提高金融透明度。在国家战略层面制定措施，且已从全球金融监管机构——金融行动特别工作组(Financial Action Task Force)的“灰名单“中移除。
其次，需要在横向上拓宽经济活动的范围，在纵向上深化经济产业的深度，从而继续提高私营部门的经济复杂性（Economic complexity），而这需要得到政府的政策倾斜和指导。
最后，需要确保与脆弱的地区大国间建立防火墙，在这些国家一旦出现经济或政治上崩溃，将其对阿联酋的损害控制在最小化。拥有超过1亿人口的埃及已经从阿联酋获得数百亿美元的直接援助、中央银行存款和投资，对阿联酋来说是扩大了风险敞口。
总的来看，阿联酋的战略与时俱进且极富弹性，给其他中等强国“如何同大国一起走上牌桌“做出了很好的示范。尽管阿联酋GDP在5000亿美元水平上下浮动，但该国巨额主权财富基金成为了国家力量的有力延伸，使其经济潜能总量超过2万亿美元，这也恰恰解释了其国际经济地位为何远超自身经济体量。
在阿联酋总统Mohammed bin Zayed于9月访问华盛顿之后，美国很可能将加倍对阿联酋下注。美国政商两届已经认识到，这个海湾阿拉伯国家成功开创了一个通过精密连结的贸易投资网络实现繁荣和稳定的成功模式。更为重要的是，阿联酋的成果可以为美国所用。在应对全球竞争挑战时，美国并非必须另起炉灶，也可以考虑充分利用阿联酋等合作伙伴行之有效的贸易网络等全球经济新秩序，在日益增长的经济多极化时代整合全球贸易关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