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中国,但凡与文学沾上点边,大约没有几个人不想写一写绍兴,即使从未到过绍兴;但凡与写作沾上点边的,大约也没有几个人从未写过绍兴,即使你甚至尚未在文章中写下过“绍兴”二字。原因不复杂,现代文学以来,这里是中国文学的源头,因为有鲁迅在。谁敢说自己的写作不是在《狂人日记》《阿Q正传》《呐喊》《彷徨》《野草》和《且介亭杂文》《华盖集续编》的流风余韵中展开的?谁敢说我们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没有闪烁过阿Q、闰土、孔乙己、祥林嫂、九斤老太、吕纬甫和魏连殳的影子? 还有我们笔下的场景,谁敢断定永不会与百草园、三味书屋、咸亨酒店和漂荡着乌篷船的河流相呼应,并形成互文?怕是没有。那些篇章、那些人物、那些场景,早已经成为发肤血肉,长成了我们思想和文学的身体。与鲁迅相关的一切,都活在我们的心中,也必活在我们的文字里。鲁迅成为中国文学的旗帜与标杆,绍兴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中国文学的圣地。鲁迅先生的故乡,也便是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故乡了。 不过,来没来过绍兴那又是不一样的。鲁迅文章中的绍兴固然是一个丰富真实的绍兴,但绍兴又何止存在于鲁迅的文字中呢?此地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文治武功,诸方面皆贤人辈出、名士云集。仅我们关注的思想文艺界,古往今来,便可供奉出一个万神殿:《论衡》之王充,阳明心学之王守仁,大学问家刘宗周、黄宗羲、章学诚、马一浮;艺术圈的王羲之、虞世南、陈洪绶、王冕、任伯年、赵之谦;亦有教育科学界的蔡元培、竺可桢、陈鹤琴、马寅初;还有革命志士秋瑾、徐锡麟等人。这名单可以继续列下去,每一个姓名都足以振聋发聩。绍兴也许不需要这个豪华阵容的亲友团壮胆,我列出来,仅仅是为了说明,鲁迅远不能局限于绍兴来理解,而绍兴也远不是鲁迅宽阔渊博的文字所能尽述的。
我到绍兴总有七八次了吧。先为朝圣,后因工作来绍兴出差,再后来作为绍兴的首届驻城作家,成了半个绍兴人。其实不管历次绍兴之行所为何事,归根究底,有一个目标不曾变化:朝圣。一再地朝圣。就像理解鲁迅先生的著作,读一遍是不够的,须一读再读,学而时习之。理解绍兴这座城市,走一遍也是不够的,须一走再走,深入街巷,深入日常生活,深入城市居民的内心。惟其如此,才能更准确地理解这座城。
我的奔走从来都是盲目的,信步,随心,行万里路如读万卷书,风吹哪页读哪页。在绍兴城里,我通常随着河流走;偶尔也沿着街巷走,从一块青石板到另一块青石板,从一条马路到另一条马路。有一次突发奇想,跟着桥走,经过这座桥时看见了另一座桥,那么,下一座桥就是我的目标;然后奔赴另一座桥,如是反复。必须承认,仅从市容和建筑风貌看,绍兴跟苏浙水乡繁华的城市大都一样,古典处矜持娴静,清秀婉约,黛瓦白墙,房屋一例细瘦着腰身;小桥流水,小码头边主妇们汰衣洗菜的姿势都毫无二致;石板路被无数双脚经年累月打磨出了时光的包浆,每一块石头都沧桑玉润如宝贝,尤其是几座古老的石桥,原汁原味的石头铺下来,成百上千年纹丝未动过,每踏上一步台阶,每踩过一块石头,都有在历史中行进的苍茫感。读过一篇报道,绍兴有位艺术家,几十年如一日拍摄运河上的大小石桥,他说,几十年间绍兴的古桥越拍越少,想到那些不同缘由拆毁的古桥,心就揪到一起,也因此更加奋力地抓拍尚在的桥。看到这篇文章时,我正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北上》,河与桥亦是我的关注重点,便按图索骥,搜到了该摄影家的创作和绍兴的古桥资料。 古典之外是现代。在市区,绍兴城其实展现的是更现代的一面,即便那些刻意经营的古典,也是现代意义上的古典。这没毛病,一个现代城市,当然要极尽现代之能事,在城市的细节上表达出科技、观念和文明的力量来。不是所有美学上的古典,都能与现代生活完全水乳交融。因为古典被现代包裹,同时又被现代保护和珍惜,所以你走在绍兴城里,才能既看见悠久淳厚的历史,又感受到现代的繁华和所有可能需要的生活便利。在这个意义上,我以为绍兴在城市建设中,是把古典与现代、历史与当下结合得相对和谐的样板。一个生活在21世纪20年代的人,即使无限崇敬鲁迅,愿意回到他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一旦真正走入那个“古典”时空,你肯定也会感到极度不适。历史固然不可再次进入,历史必定也是你不愿再次进入的。那么,出入一个古典与现代交融的绍兴,我们所体味和理解的鲁迅,是否会变味了呢? 我以为不是。我们要理解和体悟的,不是一个僵化的、封闭在那个特定时空里的鲁迅,而是一个不断发展的鲁迅,一种与时俱进的鲁迅。今天我们之所以要在“先生”之前遵一个“大”字,之所以还把他奉为民族的炬火与灯塔,正是因为他走过了那个时代,又走到了这个时代,在这个时代的语境中,依然让我们有大领悟,依然是我们艺术与思想的源头。也唯有其精神适于现今的时代,指引了现今的时代,我们才尊他为思想与文化的引路人。所以,世易时移,先生的精神并未有所减损,相反,在增长与壮大。所谓古典与现代、彼时空与现时代的二元论,纯属庸人自扰。
那么,行走在一个古典与现代交融、“他时代”与“现时代”并存的21世纪的绍兴,我又感受到了一个怎样的鲁迅?有一说一,真说不好,至少于我,不是仅去过这几次绍兴就可以说明白的。 读鲁迅作品也是。我从小学语文课本上开始,读了有30年了吧。中学时学写作,刻意模仿鲁迅的腔调,压着嗓子让自己沉郁顿挫,还要间以佶屈聱牙。当然那时候心境倒也适宜模仿鲁迅,神经衰弱,每天都孤僻地一个人,拉张长脸,落落寡合。那忧世伤生的深沉,非抱着鲁迅作品诵读不能过瘾,就像临习书法,必须对着魏碑字帖写才觉得苍劲有力,人书俱老。到大学,真正决定要做一个作家了,终于承认鲁迅的腔调并不完全适合我,或者说,我意识到应该去寻找到自己真实的声音。倒是逐渐从鲁迅腔调的余音里走了出来,但鲁迅的文字和腔调之外的东西越来越深重地进入了我的内心。 这种影响不仅在文学的意义上,更在思想和精神层面。产生越来越大影响的,也越来越是文学外围的东西,甚至都不是某些具体的篇什,或者某一种思想的逻辑与确切的判断,而是越发混沌的、既形象又抽象的一种象征与精神引领。我肯定不敢说学到了多少,或真正改变了多少,但尽管资质驽钝,究竟是心向往之。很多人想必与我的感受类似,就如那炬火,日夜在高烧,不经意抬起头就能看见,甚至也不一定非要看见,因为垂首低眉,你也知道它在,一直在,一定在;由此也便更笃定,愿意继续精进、去努力。 绍兴对《北上》的写作有所贡献,的确是寻鲁朝圣之旅中意外的收获。《北上》因写的是京杭大运河,从北京到杭州的这条大河沿线必是要反复走过,因为专注,反倒忽略了对隋唐运河和浙东运河的深入研究与参照。在绍兴,因为看见了浙东运河及古浙东运河的遗迹,提醒了我去注意。熟悉运河的朋友知道,京杭大运河到杭州止,但运河并未结束,从杭州经绍兴再至宁波入海口,这一段浙东运河在历史上,尤其在国际贸易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天下诸水本一家,怎可略过浙东运河这一段? 从绍兴起,我认真关注浙东运河的沿线各地,在田野调查和案头阅读中,竟发现了大量有价值的资料和启发。比如阮社的纤道桥,如果没有现场感受,这座用于拉纤的近四百米的古老长桥,我大约也不会在《北上》中给艰辛的纤夫们如此多的笔墨。纤道桥激发出的想象,让我深切地感受到了行船之苦和民生多艰。 在绍兴积累了素材、开辟了新的写作,算朝圣的正途吗?我想,鲁迅先生泉下有知,定会赞同,甚或会断言:唯其有新的开辟和增益,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亲近历史。也正因此,在绍兴,我大言不惭地对朋友们说,《北上》受益于鲁迅先生,也受益于这片伟大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