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夫:得壶记趣
文化
2024-11-04 20:01
北京
我年轻时信奉一句格言,叫作玩物丧志。世界上的格言多如过江之鲫,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此时信,彼时非;有人专门制造格言叫别人遵守,自己根本就做不到等等,都是有原因的。我所以信奉“玩物丧志”,是因为那时确实有点志,虽然称不起什么胸怀大志,却也有些意气风发的劲头,想以志降物,遏制着对物的欲念。另一个很实际的原因是想玩物也没有可能,一是没有时间,二是没有金钱,玩不起。换句话说,玩是也想玩的,只是怕分散精力和阮囊羞涩而已。事实也是如此,我对字画、古玩、盆景、古典家什、玲珑湖石等等都有兴趣,也有一定的欣赏能力,只是不敢妄图据为已有而已。想玩而又玩不起,唯一的办法只有看了,即去欣赏别人的、公有的。此种办法很好,既不花钱,又不至于沦为物的奴隶。苏州是个文化古城,历代玩家云集,想看看总是有可能的。五十年代,苏州的人民路、景德路、临顿路上有许多旧书店和旧货店。所谓旧货店是个广义词,即不卖新货的店都叫旧货店。旧货店也分门别类,有卖衣着,有卖家什,更多的是卖旧艺术品的小古董店。有些不能称之为店,只是在大门堂里摆个摊头,是破落的大户人家卖掉那些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非生活必需品的玩艺。此种去处是‘淘金’者的乐园,只要你有鉴赏的能力,偶尔可以得宝,捡便宜。那时我已经写小说了,没命地干,每天都是从清晨写到晚上一两点,往往在收笔之际已闻远处鸡啼,可在午餐之后总得休息一下,饭后捉笔头脑总是昏昏沉沉地。休息也不睡,到街上去逛古董店。每日有一条规定的路线,一家家地逛过去,逛得那家有点什么东西都很熟悉,甚至看得出哪件东西已被人买去了,哪件东西又是新收购进来的。好东西是不能多看的,眼不见心不动,看着看着就想买一点。但我信奉“玩物丧志”,自有约法三章,如果要买的话,一是偶尔为之,二是要有实用价值,三是不能超过一元钱。小古董店里的东西五花八门,有字画、瓷器、陶器、铜器、锡器、红木小件和古钱币,还有打簧表和破旧的照相机。我的兴趣广泛,样样都看,但对紫砂盆和紫砂茶壶特有兴趣,此种兴趣的养成和已故的作家周瘦鹃先生有关系。很多人都知道,周瘦鹃先生的盆景是海内一绝,举世无双。文人墨客、元帅、总理,到苏州来时都要到周家花园去一次。我也常到周先生家去,多是陪客人去欣赏他的盆景,偶尔也叩门而入,小坐片刻,看看盆景,谈谈文艺。周先生乘身边无人时,便送我一盆小品(人多时送不起),叫我拿回去放在案头,写累了看看绿叶,让眼睛得到调剂。我不敢收,因为周先生的盆景都是珍品,放在我的案头不出一月便会死掉的。周先生说不碍,死掉就死掉,你也不必去多费精力,只是有一点,当盆景死掉以后,可别忘记把紫砂盆还给我。盆景有三要素,即盆、盆架、盆栽,三者之中以好的紫砂盆、古盆最为难求。周先生谈起紫砂盆来滔滔不绝,除掉盆的造型、质地、年代、制作高手之外,还谈到他当年如何在苏州的古董市场上与日本人竟相收购古盆的故事,谈到得意时,便从屏门后面的夹弄里(那儿是存放紫砂盆的小仓库)取出一二精品来让我观摩。谈到紫砂盆,必然语及紫砂壶,我们还曾经到宜兴的丁蜀去过一次,去的目的是想发现古盆,订购新盆,可那时宜兴的紫砂工艺已经凋敝,除掉拎回几只砂锅以外,一无所获。由于受到周瘦鹃先的感染,我在逛小古董店的时候,便对紫砂盆和紫砂壶特别注意,似乎也有了一点鉴赏能力。但也只是看看罢了,并无收藏的念头。有一天,我也记不清是春是夏了,总之是三十三年前的一个中午。饭后,我照例到那些小古董店里去巡视,忽然在一家大门堂内的小摊上,见到一把鱼化龙紫砂茶壶。龙壶是紫砂壶中常见的款式,民间很多,我少年时也在大户人家见过。可这把龙壶十分别致,紫黑而有光泽,造型的线条浑厚有力,精致而不繁琐。壶盖的捏手是祥云一朵,龙头可以伸缩,倒茶时龙嘴里便吐出舌头,有传统的民间乐趣。我忍不住要买了,但仍需按约法三章行事。一是偶尔为之,确实,那一段时间内除掉花两毛钱买了一朵木灵芝以外,其它什么也没有买过。二是有实用价值,平日写作时,总有清茶一杯放在案头,写一气,喝一口,写得入神时往往忘记喝,人不走茶就凉了,如果有一把紫砂茶壶,保温的时间可以长点,冬天捧着茶壶喝,还可以暖暖手。剩下的第三条便是价钱了,一问,果然不超过一元钱,我大概是花八毛钱买下来的。卖壶的人可能也使用了多年,壶内布满了茶垢,我拿回家擦洗一番,泡一壶浓茶放在案头。这把龙壶随着我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度过了很多寒冷的冬天,我没有把它当作古董,虽然我也估摸得出它的年龄要比我的祖父还大些。我只是把这龙壶当作忠实的侍者,因为我想喝上几口茶时它总是十分热心的。当我能写的时候,它总是满腹经纶,煞有介事地蹲在我的案头;当我不能写而下放劳动时,它便混身冰凉,蹲在一口玻璃柜内,成了我女儿的玩具,女儿常要对她的同学献宝,因为那龙头内可以伸出舌头。文化大革命的初期要破四旧,我便让龙壶躲藏到堆破烂的角落里。全家下放到农村去,我便把它用破棉袄包好,和一些小盆,红木小件等装在一个柳条筐内。这柳条筐随着我来回大江南北,几度搬迁,足足有十二年没有开启,因为筐内都是些过苦日子用不着的东西,农民喝水都是用大碗,哪有用龙壶的?直到我重新回到苏州,而且等到有了住房的时候,才把柳条筐打开,把我那少得可怜的小玩艺拿了出来。红木盆架已经受潮散架了,龙壶却是完好无损,只是有股霉味。我把它洗擦一番,重新注入茶水,冬用夏藏,一如既往。近十年间,宜兴的紫砂工艺突然蓬勃发展,精品层出,高手林立,许多著名的画家、艺术家都卷了进去。国内、香港、台湾兴起了一股紫砂热,数千元,数万元的名壶时有所闻,时有所见。我因对紫砂有特殊爱好,也便跟着凑凑热闹,特地做了一只什景橱,把友人赠给和自己买来的紫砂壶放在上面,因为现在没有什么小古董店可逛了,休息时向什景架上看一眼,过过瘾头。我买壶还是老规矩,前两年不超过十块钱,取其造型而已。收藏紫砂壶的行家见到我那什景架上的茶壶,都有点不屑一顾,实在是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我说我有一把龙壶,可能是清代的,听者也不以为然,因为他们知道我没有什么收藏,连藏书也是寥寥无几。一九九0年五月十三日晚,不知道是刮的什么风,宜兴紫砂工艺二厂的厂长史俊棠,制壶名家许秀棠等几位紫砂工艺家到我家来作客,我也曾到他们家里拜访过,相互之间熟悉,所以待他们坐定之后便把龙壶拿出来,请他们看看,这把壶到底出自何年何月何人之手,因为壶盖内有印记。他们几位轮流看过之后大为惊异,这是清代制壶名家俞国良的作品。《宜兴陶器图谱》中有记载:“俞国良,同治、道光间人,锡山人,曾为吴大徵造壶,制作精而气格混成,每见大徵壶内有‘国良’二字,篆书阳文印,传器有朱泥大壶,色泽鲜妍,造工精雅。”我的这把壶当然不是朱泥大壶,而是紫黑龙壶。许秀棠解释说,此壶叫作坞灰鱼化龙,烧制时壶内填满砻糠灰,放在烟道口烧制,成功率很低,保存得如此完整,实乃紫砂传器中之上品。史俊棠将壶左看右看,爱不择手,拿出照相机来连连拍下几张照片。客人们走了以后,我确实高兴了一阵,想不到花了八毛钱竟买下了一件传世珍品,穷书生也有好运气,可入聊斋志异。高兴了一阵之后又有点犯愁了,我今后还用不用这把龙壶来饮茶呢,万一在沏茶、倒水、擦洗之际失手打碎这传世的珍品,岂不可惜!忠实的侍者突然成了碰拿不得的千金贵体,这事儿倒也是十分尴尬的。世间事总是有得有失,玩物虽然不一定丧志,可是你想玩它,它也要玩你;物是人的奴仆,人也是物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