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先生《雷 雨》自序

体娱   2024-08-17 09:38   河北  

《雷 雨》自序 曹禺

 

我不知道怎样来表白我自己,我素来有些忧郁而暗涩;纵然在人前我有时也显露着欢娱;在孤独时,却如许多精神总不甘于凝固的人,自己不断地来苦恼着自己。这些年我不晓得“宁静”是什么,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没有古希腊人所宝贵的智慧——“自知”。除了心里永感着乱云似的匆促,迫切,我从不能在我的生活里找出个头绪。所以当着要我来解释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我很钦佩,有许多人肯费了时间和精力,使用了说不尽的语言来替我剧本下注脚。在国内这次公演之后,更时常有人论断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测剧中某些部分,是承袭了Euripides 的Hip-polytus 或Racine 的Phedre的灵感。认真讲,这多少对我是个惊讶。我是我自己——一个渺小的自己!

 

  我不能窥探这些大师们的艰深,犹如黑夜的甲虫想象不来白昼的明朗。在过去的十几年,固然也读过儿本戏,演过几次戏。但尽管我用了力量来思索,我追忆不出哪一点是在故意模拟谁。也许在所谓“潜意识”的下层,我自己欺骗了自己。我是一个忘恩的仆隶,一缕一缕地抽取主人家的金线,织成了自己丑陋的衣服,而否认这些退了色(因为到了我的手里)的金丝,也还是主人家的。其实用人家一点故事,几段穿插,并不寒伧。同一件传述,经过古今多少大手笔的揉搓塑抹,演为种种诗歌、戏剧、小说、传奇,也很有些显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绷起脸,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偏爱总不容他这样做),我会再说,我想不出执笔的时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写下《雷雨》,虽然明明晓得能描摹出来这几位大师的遒劲和瑰丽,哪怕是一抹,一点或一勾呢,会是我无上的光彩。

 

  我是一个不能冷静的人,谈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会例外。我爱着《雷雨》如欢喜在溶冰后的春天,看一个活泼泼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跃,或如在粼粼的野塘边偶然听得一声青蛙那样的欣悦。我会呼出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灵感,给与我若何兴奋。我不会如心理学者立在一旁,静观小儿的举止,也不能如试验室的生物学家,运用理智的刀来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这些事应该交与批评《雷雨》的人们。他们知道怎样解剖论断。哪样就契合了戏剧的原则,哪样就是背谬的。我对《雷雨》的了解,只是有如母亲抚慰自己的婴儿那样单纯的喜悦,感到的是一团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没有批评的冷静头脑,诚实也不容许我使用诡巧的言辞,狡黠地袒护自己的作品。所以在这里,一个天赐的表白的机会,我知道我不会说出什么。这一年来批评《雷雨》的文章确实吓住了我,它们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识,令我深切地感触自己的低能。我突地发现它们的主人了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晰得多。他们能一针一线地导出个原由,指出究竟,而我只有普遍地觉得不满、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觉到一种局促,一种不自在,仿佛是个拙笨的工徒,只图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里,再也怕听得雇主们挑剔器皿上面花纹的丑恶。

 

  我说过我不会说出什么来。这样的申述,也许使关心我的友人们读后少一些失望。屡次有人问我《雷雨》是怎样写的,或者《雷雨》是为什么写的,这一类的问题。老实说,关于第一个,连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个呢?有些人已经替我下了注释。这些注释有的我可以追认,——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恶”。但是很奇怪,现在回忆起三年前提笔的光景,我以为我不应该用欺骗来炫耀自己的见地。我并没有显明地意识着我是要匡正,讽刺或攻击些什么。也许写到末了,隐隐仿佛有一种情感的汹涌的流来推动我。我在发泄着被抑压的愤懑,毁谤着中国的家庭和社会。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个模糊的影象的时候,逗起我的兴趣的,只是一两段情节,几个人物,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雷雨》对我是个诱惑。与《雷雨》俱来的情绪,蕴成我对宇宙间许多神秘的事物一种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说是我的“蛮性的遗留”。

 

  我如原始的祖先们,对那些不可理解的现象,睁大了惊奇的眼。我不能断定《雷雨》的推动是由于神鬼,起于命运或源于哪种显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征的,对我是一种神秘的吸引,一种抓牢我心灵的魔。《雷雨》所显示的,并不是因果,并不是报应,而是我所觉得的天地间的“残忍”。(这种自然的“冷酷”,可以用四凤与周萍的遭遇和他们的死亡来解释,因为他们自己并无过咎。)如若读者肯细心体会这番心意,这篇戏虽然有时为几段较紧张的场面或一两个性格吸引了注意,但连绵不断地、若有若无地闪示这一点隐秘,——这种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和“冷酷”。在这斗争的背后或有一个主宰来管辖。这主宰,希伯来的先知们赞它为“上帝”,希腊的戏剧家们称它为“命运”,近代的人撇弃了这些迷离恍惚的观念,直截了当地叫它为“自然的法则”。而我始终不能给它以适当的命名,也没有能力来形容它的真实相。因为它太大,太复杂。我的情感强要我表现的,只是对字宙这一方面的憧憬。

 

  写《雷雨》是一种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类是怎样可怜的动物,带着踌躇满志的心情,仿佛自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而时常不能自己来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的,——机遇的,或者环境的——捉弄。生活在狭的笼里而洋洋地骄傲着,以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么?我用一种悲悯的心情,来写剧中人物的争执。我诚恳地祈望着看戏的人们,也以一种悲悯的眼来俯视这群地上的人们。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观众。我视他们,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献给他们以未来先知的神奇。在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机之前,蠢蠢地动着情感,劳着心,用着手。他们已彻头彻尾地熟悉这一群人的错综关系。我使他们征兆似地觉出来这酝酿中的阴霾,预知这样不会引出好结果。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他们正如一匹跌在泽沼里的羸马,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恶”,他抓住了四凤不放手,想由一个新的灵感来洗涤自己。但这样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恶,这条路引到死亡。繁漪是个最动人怜悯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执拗的马,毫不犹疑地踏着艰难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梦,救出自己,但这条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种情感的憧憬,一种无名的恐惧的表征。这种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时谛听脸上划着经历的皱纹的父老们,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说坟头鬼火,野庙僵尸的故事。皮肤起了恐惧的寒栗,墙角似乎晃着摇摇的鬼影。然而奇怪,这“怕”本身就是个诱惑。我挪近身躯,咽着兴味的口沫,心惧怕地忐忑着,却一把提着那干枯的手,央求:“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所以《雷雨》的降生,是一种心情在作祟,一种情感的发酵,说它为宇宙作一种隐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夸张。但以它代表个人一时性情的趋止,对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爱好,在我个人短短的生命中是显明地划成一道阶段。

 

  与这样原始或野蛮的情绪俱来的,还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郁热的氛围。夏天是个烦躁多事的季节,苦热会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热高高升起,天空郁结成一块烧红了的铁,人们会时常不由己地,更归回原始的野蛮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爱,不是爱便是恨。一切都是走向极端,要如电如雷地轰轰地烧一场,中间不容易有一条折衷的路。代表这样的性格是周繁漪,是鲁大海,甚至于是周萍,而流于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协,缓冲,敷衍便是周朴园,以至于鲁贵。但后者是前者的阴影,有了他们,前者才显得明亮。鲁妈,四凤,周冲是这明暗的间色,他们做成两个极端的阶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围里,周繁漪最显得调和。她的生命烧到电火一样的白热,也有它一样的短促。情感,郁热,境遇,激成一朵艳丽的火花。当着火星也消灭时,她的生机也顿时化为乌有。她是一个最“雷雨的”(这是我杜撰的,因为一时找不到适当的形容词)性格。她的生命交织着最残酷的爱和最不忍的恨,她拥有行为上许多的矛盾,但没有一个矛盾不是极端的。

 

  “极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热的氛围里两种自然的基调,剧情的调整多半以它们为转移。

 

  在《雷雨》里的八个人物,我最早想出来的,并且也较觉真切的,是周繁漪,其次是周冲。其他如四凤,如朴园,如鲁贵,都曾在孕育时,给我些苦痛与欣慰。但成了形后,反不给我多少满意。(我这样说,并不是说前两个性格已经成功。我愿特别提出来,只是因为这两种人抓住我的想象)。我喜欢看周繁漪这样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贫弱的。我知道舞台上的她与我原来的企图,做成一种不可相信的参差。不过一个作者,总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对于繁漪,我仿佛是个很熟的朋友,我惭愧不能画出她一幅真实的像,近来盼望着遇见一位有灵魂有技能的演员扮她,交付给她血肉。我想她应该能动我的怜悯和尊敬,我会流着泪水哀悼这可怜的女人的。我会原谅她,虽然她做了所谓“罪大恶极”的事情,——抛弃了神圣的母亲的天责。我算不清我亲眼看见多少繁漪。(当然她们不是繁漪,她们多半没有她的勇敢。)

 

  她们都在阴沟里讨着生活,却心偏天样的高。热情原是一片浇不熄的火,而上帝偏偏罚她们枯干地生长在砂上。这类的女人,许多有着美丽的心灵。然为着不正常的发展,和环境的窒息,她们变为乖戾,成为人所不能了解的。

 

  受着人的嫉恶,社会的压制,这样抑郁终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气的女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这样的不幸的女人里,繁漪自然是值得赞美的。她有火炽的热情,一颗强悍的心,她敢冲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困兽的斗。虽然依旧落在火坑里,情热烧疯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怜悯与尊敬么?这总比阉鸡似的男子们,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个朋友告诉我:他迷上了繁漪,他说她的可爱不在她的“可爱”处,而在她的“不可爱”处。诚然,如若以寻常的尺来衡量她,她实在没有几分动人的地方。不过聚许多所谓“可爱的”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鉴别出她是最富于魅惑性的。这种魅惑不易为人解悟,正如爱嚼姜片的,才道得出辛辣的好处。所以必须有一种明白繁漪的人,才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只会觉得她阴鸷可怖。平心讲,这类女人总有她的“魔”,是个“魔”便有它的尖锐性。也许繁漪吸住人的地方,是她的尖锐。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爱的,她愈要划着深深的创痕。她满蓄着受着抑压的“力”,这阴鸷性的“力”,怕是造成这个朋友着迷的缘故。爱这样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铁的坚韧,岩似的恒心。而周萍,一个情感和矛盾的奴隶,显然不是的。不过有人会问为什么她会爱这样一棵弱不禁风的草。这只好问她的运命,为什么她会落在周朴园这样的家庭中。

 

  提起周冲,繁漪的儿子。他也是我喜欢的人。我看过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冲的人有些轻视他的角色,他没有了解周冲,他只演到痴憨——那只是周冲粗犷的肉体,而忽略他的精神。周冲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无辜,而他与四凤同样遭受了残酷的结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垒里。

 

  他有许多憧憬,对社会,对家庭,以至于对爱情。他不能了解他自己,他更不了解他的周围。一重一重的幻念,茧似地缚住了他。他看不清社会,他也看不清他所爱的人们。他犯着年轻人Quixotic 病,有着一切青春发动期的青年对现实那样的隔离。他需要现实的铁锤来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梦。在喝药那一景,他才真认识了父亲的威权笼罩下的家庭。在鲁贵家里,忍受着鲁大海的侮慢,他才发现他和大海中间隔着一道不可填补的鸿沟。在末尾,繁漪唤他出来阻止四凤与周萍逃奔的时候,他才看出他的母亲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样。而四凤也不是能与他在冬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向着无边的理想航驶去的伴侣。连续不断的失望绊住他的脚。每次失望都是一只尖利的锥,那是他应得的刑罚。他痛苦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一种幻灭的悲哀袭击他的心。这样的人即便不为“残忍”的无所毁灭,他早晚会被那绵绵不尽的渺茫的梦掩埋,到了与世隔绝的地步。甚至在情爱里,他依然认不清真实,抓住他的心的并不是四凤,或者任何美丽的女人。他爱的只是“爱”,一个抽象的观念,还是个渺茫的梦。所以当着四凤不得已地说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伤心的,却不是因为四凤离弃了他,而是哀悼着一个美丽的梦的死亡。

 

  待到连母亲——那是十七岁的孩子的梦里幻化得最聪慧而慈祥的母亲,也这样丑恶地为着情爱痉挛地喊叫,他才彻头彻尾地感觉到现实的丑恶。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后的堡垒,青春期的儿子对母亲的那一点憧憬。

 

  于是他整个死了他生活最宝贵的部分——那情感的激荡。以后那偶然的或者残酷的肉体的死亡,对他算不得痛苦,也许反是最适当的了结。其实,在生前,他未始不隐隐觉得他是追求着一个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鲁贵家里说过他白日的梦,那一段对着懵懂的四凤讲的:“海,……天,……船,……光明,……

 

  快乐,“的话,那也许是个无心的讽刺。他偏偏在那样地方津津地说着他最超脱的梦,那地方四周永远蒸发着腐秽的气息,瞎子们唱着唱不尽的春调。

 

  鲁贵如淤水塘边的癫蛤蟆,晓晓地噪着他的丑恶的生意经。在四凤将和周萍同走的时候,他只说:(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发现,……我觉得,我好像并不是真爱四凤;(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大概是胡闹”。

 

  于是他慷慨地让四凤跟着周萍,离弃了他。这不像一个爱人在申说,而是一个梦幻者探寻着自己。这样的超脱,无怪乎落在情热的火坑里的繁漪,是不能了解的了。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荡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现实的铁针便轻轻地逐个点破。理想破灭时,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一个春梦。在《雷雨》郁热的氛围里,他是个不调和的谐音,有了他,才衬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朴园的健在,都使我觉得宇宙里,并没有一个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冲来去这样匆匆,这么一个可爱的生命,偏偏简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们束不住情感,要呼出:“这确是太残忍的了。”

 

  写《雷雨》的时候,我没有想到我的戏会有人排演。但是,为着读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释述每个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员们可以借此看出些轮廓。不过一个雕刻师,总先摸清他的材料有哪些弱点,才知用起斧子时,哪些地方该加谨慎。所以演员们也应该明了这几个角色的脆弱易碎的地方。这几个角色没有一个是一具不漏的网,可以不用气力网起观众的称赞。譬如演鲁贵的,他应该小心翼翼地做到“均匀”、“恰好”,不要小丑似地叫《雷雨》头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长了尾巴,使它成了只是个可笑的怪物。演鲁妈与四凤的,应该懂得“节制”。(但并不是说不用情感。)

 

  不要叫自己叹起来成风车,哭起来如倒海。要知道过度的悲痛的刺激。会使观众的神经痛苦疲倦,再缺乏气力来怜悯。反之,没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功夫,更令人发生厌恶。所以应该有真情感。但是要学得怎样收敛、运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谓“铁烧得最热的时候,再锤。”而每锤是要用尽了最内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凤见着鲁妈的当儿,是最费斟酌的。

 

  两个人都需要多年演剧的经验和熟练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点,然后依着它做基准,合理地调整自己,成了有韵味的波纹。不要让情感的狂风卷扫了自己的重心。忘却一举一动,应有理性的根据和分寸。具体说来,我希望她们不要嘶声喊叫,不要重复地单调地哭泣。要知道这一景落眼泪的机会已经甚多。她们应该替观众的神经想一想,不应刺痛他们,使他感觉倦怠,甚至于苦楚。她们最好能运用各种不同的技巧来表达一个可以错认为“单一的悲痛”情绪。要抑压着一点,不要都发挥出来。如若必需有激烈的动作,请记住,“无声的音乐是更甜美”,思虑过后的节制或沉静,在舞台上更是为人所欣赏的。

 

  周萍是最难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选的恰当,他的行为,不易获得一般观众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复杂的。演他,小心不要单调。须设法这样充实他的性格,令我们得到一种真实感。还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个好演员,化开他的性格上一层云翳,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给他几根简单的线条。先画出一个清楚的轮廓,再慢慢地细描去。这样便井井有条,虽复杂而简单。观众才不会落在雾里。演他的人要设法替他找同情。(犹如演繁漪的一样。)不然,到了后一幕便会搁了浅,行不开。周朴园的性格比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许多机会做戏,如喝药那一景,认鲁妈的那一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独寂寞的那一景,都应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虑过的节制,)才能演得深隽。鲁大海自然要个硬性的人来演,口齿举动不要拖泥带水,干干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选的适宜。

 

  这个本头已和原来的不同,许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动。这些地方我应该感谢颖如,和我的友人巴金(感谢他的友情,他在病中还替我细心校对和改正!)。靳以、孝曾,他们督催着我,鼓励着我,使《雷雨》才有现在的模样。在日本的,我应该谢谢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刑振铎君,有了他们的热诚和努力,《雷雨》的日译本才能出现,展开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将这本戏献给我的导师张彭春先生,他是第一个启发我接近戏剧的人。

 

  一九三六年一月(原载《雷雨》,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1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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