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涛:火星
文化
2024-11-09 20:02
北京
魏明磊坐在汽车的副驾驶,早早勒上安全带,一路无话。临到了高红住的宾馆楼下,他突然对司机说,你停一下,我想回去。司机载上他的前十分钟,一直在与他讲话,单田芳去世了,你知道吧,现在再听单田芳的评书,感觉有点怪怪的,你有这个感觉没?中美贸易战不能再打了,你看新世界的大超市,好大个超市,关掉了,都是马云这个小猴子搞坏的,你说是这个道理吧?魏明磊也不看手机,也不回答,也没睡着,也不东张西望,只是呆坐着,透过挡风玻璃往前看,天空黑漆漆的,路上没几个车,刚落过一点小雨,玻璃上还有雨刷的印子,像信封上的胶条一样糊在他眼前。司机说得无趣,渐渐怀疑他耳朵有病,不说了。你要回去?司机问。魏明磊说,是,原路返回。司机说,那麻烦你再打个车吧。魏明磊说,我付你钱,你不要担心。司机说,我知道的,看你的样子也不是耍人的,是我到家了,你看这条路,我开进去,就是我的家了,拜托你再打个车,我要收工喽。魏明磊看了看手表,凌晨一点四十五,确实不早了,他结了车费下车,把自己黑色的双肩包背上,目送出租车开进了一条小巷子里,躲过一些杂物,直到尾灯看不见了。高红住的宾馆有九十几层,一楼的大堂外面站了好几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嘴边都挂着耳麦,不过耳麦并不影响他们近距离地交谈。几个人好像一个人的不同时期一样,站成一排说着话,时不时把在门口停得太久的车赶走。虽然已过了午夜,还是有不少人走进走出,车子来来往往,停了走,走了停,有人从车窗伸出脖子争吵,看人逼近马上摇上车窗走掉,有硕大的外国人从车上走下来,后面跟着玩具一样的孩子,也有人腋下夹着笔记本电脑,下车时还在用蓝牙耳机说着话,靠着直觉走进宾馆大堂。魏明磊是个小学体育老师,他的主项是足球,后来踵骨裂了就不再踢了,一道小小的裂缝足以使他无法快跑和纵跳。不过在学校里他还是教踢足球,主要是带孩子玩,给他们吹哨,解决他们的纠纷。他特别注重运动前的准备活动,这跟他自己的经历有关,如果不是重伤,他本可以成为一个优秀的守门员。魏明磊个子不高,但是门内技术出色,善于逮捕下三路的皮球,他性格并不张扬,不知为何很快便能赢得后防线队友的信任,大家都愿意听他组织防守,万般无奈时会把球回传给他处理。他有个外号叫“保险箱”,这是教练给他起的,当时看上去确实蛮有前途的。他掏出手机看了看,高红还没有给他回微信,高红上午的时候告诉他,她的活动地点距离此宾馆不远,也就五分钟车程,但是回来时要走地下车库,请他先到门口,她快到时会微信他。这个细长高耸的家伙就在小巷旁边,挨着两条街的转角,对面是一个明亮的商场,虽然已经打烊,一楼的奢饰品店还是奢侈地亮着灯,好像因为贵重而失眠了。魏明磊做球员时曾经去过不少城市,二十岁之后就少了,上海他来过,踢过一场平淡的比赛,他还记得那次比赛在一次争顶中他的拳头击开了对方前锋的眉骨,那是他对那场比赛唯一的记忆,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因为流血而愤愤不平地退出了和他的对决。高红是他的初中同学,那是一个特别的初中,以纪律弛废著称,换句话说就是比较开放,而开放是因为封闭造成的,因为这个学校在城郊的山麓建立了一个分校,初二之后就要到分校去封闭,一周可以回家换一批衣服。少年少女们被锁闭在山脚下,再多的老师和教鞭也是无用的,在图书馆的书架中,在操场的死角处,在宿舍的蚊帐里,许多人了解了自己的和他人的身体。同班同学之间,不同班级之间,上下年级之间大量地通信,信件有时比身体更让人激动,这些没有邮票和邮编的信在手和手之间,在抽屉和抽屉之间,在抛掷和降落之间传递,造就了许多短暂的情缘,而一旦离开了这个山脚,好像所有已有的情感都失灵了,如同堤坝拆毁,河水转平。可是这些记忆在魏明磊的心中如同宠物一样豢养着,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如果一幅伟大的壁画无时无刻不在脱落的话,那这些在魏明磊心中的记忆不但没有脱落,而且还不停地复原,不停地生长,不停地蔓延。初三上学期他去了足校,离开了这所学校,他出众的足球才华使他孤独地走开了,他本可以拥有更多的记忆的,命运却像一个人贩子一样把他拐走了。使他略感宽慰的是,这座分校几年之后也被取缔了,变成了温泉浴场。原来的校舍和图书馆被抹平重建成一个个小房子,操场处变成了一个游泳池,只有原来的锅炉房还保留了。魏明磊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站在距离大门十米的地方等,还是走进酒店的大堂坐下,犹豫之间他已经站在原地等了二十分钟,于是也不想动了。上海的九月还很温暖,醉酒的人也不多,偶有行人,也都是非常理智地走在路上,小心地瞄着机动车的走势。他一直把手机拿在手里,像揉核桃一样揉着,不停地翻个儿。他结过一次婚,后来平静地分开了,没有孩子,问题出在女方的一次出国公干上,这种事情其实也不用过多地解释争辩,两人当初相爱是因为有默契,到了这个时候,默契依然存在,魏明磊要回了自己的房子,女方认领了一台小汽车,他们两个认识十二年,恋爱五年,结婚两年,达成一致到办理手续只用了三天,之后他发现他再也看不到对方的朋友圈了,而他的朋友圈还向对方敞开着,他等了几天,终于也将其关闭了。夜里几次醒来,他觉得自己可能会死,不是伤心而死,而是着火地震或者心肌梗塞,或者头顶的吊灯年久失修掉下来把他砸死了,那倒没什么,只是他要孤独地死去,死在双人床上,没人救他或者替他呼救。他在想是不是这十几年的时间他错过了什么,他忽然发现对方已然成长成熟,而且性格在与世俗的交手中悄悄增加着厚度和神秘,他却还是过去那个人,最大的快乐还是买一双新出的球鞋,虽然自己已经跑不快了,他的学生突然练会了左脚,夜里他做梦也会梦见这件事,想把对方叫起来说一说,自己为了这个付出了多少心思,他喜爱的球队打进了欧冠决赛,他因此焦虑,害怕主帅排出的阵容不符合他的心意,中了对方的陷阱。住在自己要回的房子里,有时候他会恍然失神,他也许还年少或者已经老了,总之他不应该是现在这个人,他的此刻既像过去也像未来,是不是他正常得有点古怪了,以为在公转其实一直自转不休?或者远远没有在世界之中,远离所有人希求趋近的方向,但是他是怎么做到的呢?他一时觉得绝望,过了一会又感到自豪,那就这样吧,我谁的也不欠,他对自己说,虽然我不是算账的,但是如果某个地方有个账本的话,我谁的也不欠,他终于理清了自己的思路,必须承认自己,自己,自,己,是他仅有的东西。大概夜里两点一刻的时候,高红来了微信,说是往回走了,问他在哪里?他回说已经到了宾馆附近,只是有点堵车。高红说,这个点还堵车?他说,有施工,面前一条长沟,马上就过来了。高红说,我会从车库回到自己的房间,你在大堂等一下,会有一个穿帽衫的年轻人把你带过来,你穿什么衣服?他说,我穿蓝色的阿迪达斯运动外套,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高红回给他一个大拇指。魏明磊把手机放进外套兜里,向酒店大堂走去,双肩包紧紧贴着他的后背,好像在推着他往前走。大堂的中央有一个水池,里面游着五彩的鲤鱼,他刚刚站定,穿帽衫的年轻人就走到他近前,是魏老师吗?他说,然后引着魏明磊走上电梯,电梯向上飞驰,停在八十五楼,魏明磊有些耳鸣,年轻人看着非常干练,电梯中一直把手机放在耳朵上听语音信息,然后贴上嘴唇说,我跟你说了,不可以,说得太多了,人家一看就知道是你们给写的,那有什么用呢?这不懂?走到房门前,年轻人按了门铃,这时他回头对魏明磊说,您从哪来?魏明磊还没回答,房门开了,一个大眼睛的年轻女孩开了门,对帽衫说,褪黑素买了吗?帽衫说,谁让我买褪黑素了?女孩说,别废话了,赶紧去吧,谁让你买的不还都一样?帽衫说,傻逼。然后转身走了。女孩说,您是魏老师吧?魏明磊说,我是。女孩说,不好意思,身份证给我看一下。魏明磊掏出钱包,把身份证抽出来递给女孩,女孩扫了一眼,把身份证放进自己宽阔的裤兜里说,请进吧,娅姐等你半天了,今晚她下台时扭了脚,要不然都想自己下楼接你了。是个套间,温度很高,女孩只穿了一件T恤,两条细胳膊光秃秃地反着光,T恤上面印着一行竖排字:艺术是无止境的纵欲。旁边画着一个裤腰带被人抽走的男人。高红在初中期间给魏明磊写过大概三百封书信,涉及当时生活的方方面面,两人平时并不特别熟悉,有些人在一段时间内可以熟得像混合果汁一样,他们俩还是苹果和橙子,并没有混淆界限。两人没有绰号,没有昵称,信的起首都是高红您好,魏明磊你好,然后说自己想说的东西,询问对方一些事情。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通信的,如果以魏明磊的回忆为准的话,是因为一次送信人的失误,与魏明磊同班,有一个男孩叫作戴明磊,发音迥异,字形却像,而且两人都在班级的足球队,于是魏明磊代替戴明磊接了信,自己并没有发觉,也回了信。之后两人就忘记了戴明磊,兀自通信了。但是如果以高红的记忆为准的话,她是写信给魏明磊的,她根本不认识戴明磊,也没有跟他通信的兴趣,她是在一次班级之间的足球比赛里看到了魏明磊的表现,觉得他颇有大将风度,可靠,和其他急于表现的毛躁的男孩子不同,才决定给他写信的,只是一时笔误,写成了戴明磊。事实只有一个,解释分成两个,这是两人开始通信时探讨的第一个问题,一个根本上的错误或者细节上的错误成了这个联系的第一个扣子,这在两个人的心中都是挺好玩的事情。高红的演艺事业始于舞台剧,之后改了名字,叫作高静娅,进入影视行当,在她的事业发展中充满了自觉,也充满了偶然,其中边边角角,枝枝丫丫不可尽言,目前她已经像一个家长一样可以养活一群人,三十六岁,最好的年纪,也是最危险的年纪,但是确实没人知道,包括她的经纪人,助理,化妆师,家人,她为什么突然想起了初中时候写过的那些信,她没给别人写过,之前没写过,之后也没写过,只在那几年里产生了几百封信。她为什么早不想起,晚不想起,突然在一个毫不特殊的早晨想了起来,然后指示她的助手找到这个人,问这些信还在不在?当魏明磊说,还在,而且没有丢失一封的时候,她的助手感觉到天塌了下来,也不得不佩服娅姐细密的心思,在很多人恐惧未来的时候,她想起了危险的昨天。高红再次显示出高人一筹的风度,她亲自加了魏明磊的微信,给他定了头等舱的机票,让他把信带到上海来。还是都拿来吧,她在微信中含蓄地说,少一封似乎就不对了,它们是完整的,不能丢下任何一个。细胳膊女孩问他喝什么,他说喝水,女孩给他倒了一杯温水,这时高红从卧室走了出来,魏明磊站了起来。高红和初中时候相比,明显长了个子,头发也多了,此时她化了淡妆,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衬衫,底下是一条黑色的八分裤,露出洁白的半截小腿,藕荷色的拖鞋穿在脚上,显得和衣裤非常搭配。只是一只脚踝上裹着绷带,绷带层层叠叠,显得相当协调,好像是一个装饰。高红伸出手来说,魏明磊你好。魏明磊轻轻地把她的手团在掌心说,你好高红。高红说,你没怎么变,怎么样,来得还顺利吗?魏明磊说,顺利,能不能先把身份证还给我?高红说,什么身份证?魏明磊说,刚才那个女孩不小心把我的身份证装在她的兜里了。高红说,凌子?没人答应,女孩不知什么时候走掉了。魏明磊说,走得好快。高红说,她一会就回来了,他们一天的事情都特别多,经常犯错,你别见怪。你还是变了一点。你说话流利了。魏明磊说,我以前说话不这样?高红说,不这样,小时候你说话断断续续的,不是结巴,是不流畅,可能是我记错了,我们没怎么说过话。信带来了吗?魏明磊说,带来了,一共三百一十二封,应该没有遗漏。魏明磊说话时也在观察着自己,我说话流利了吗?刚才我还很紧张,感觉有尿,现在情绪倒是平稳了些,原因何在?高静娅已不是初中时那个人了,这可能是他放松的重要原因之一。她走出来时,魏明磊仔细观察着她,一时觉得自己进错了房间,她是高红吗?长得大不一样了,开始时他觉得只是个子高了,发型复杂了,现在看来似乎眼睛的形状也变了,嘴唇也厚了点,下巴也小了,这都可以理解,毕竟吃了这口饭,多少要在脸面上投资,奇怪的是脖子似乎也长了,肩膀也窄了,双腿怎么如此之顺直?他记得初中时她上身长,腿短,坐着显高,站起来显挫,什么样的手术可以把脖子拉长呢?他一时怀疑明星都有替身,就像一些危险的动作需要替身一样。那就坏了。我让她感到危险吗?他在路上其实一直没有思考这个问题,从上楼到进门后的种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危险人物,对的,他是属于过去的权威,是针对现在的刺客,是她无保护措施时代的证人。要不要给你点点吃的?她说。他没有回答,盯着她的眼睛看。这我也不熟,我们就看看附近哪个评价比较好,她说。说着她拿起手机,他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污秽和担心之无谓,她是高红,她不是因为当了演员之后,才拉长了脖子,而是她的脖子长了之后,才当了演员的。魏明磊说,我一点不饿,信都在这里,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我就走了。高红说,你还有事?魏明磊说,没有。高红说,你是专程为我而来的吧,不像你在微信说的正好顺便。魏明磊说,嗯。高红说,那就别着急了,我们把这些信看一看。高红把魏明磊从背包拿出的信在茶几上摊开。你看这些信封上还有我爸任教的大学的名字,他现在已经中风了,不会说话了。魏明磊说,什么时候的事?高红说,别假装客套了,他当时还去学校看过你。魏明磊说,看过我?高红说,他偷看过你给我写的信,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魏明磊说,看过之后怎么说?高红说,什么也没说。但是他今年卧床之前突然说起了你,就在中风前两天,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边洗碗一边说,那个小魏在干吗?就是那个每封信的结尾都写“此致敬礼”的小魏。恕我直言,我这才想起了你,你不会生气吧?魏明磊说,完全没有,只是觉得心里难过。高红说,完全用不着,你没见过他,你的难过是人道主义的,毫无意义。我一般睡前喝酒,你喝一点吗?你要假装拒绝需要我再劝一次吗?魏明磊说,不用,我也喝一点。我的难过不是这样的,因为他是你的父亲,所以不是这样的。高红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她站起身来从冰箱里拿出一支香槟,这支有点甜,你没问题吧?魏明磊说,没问题,我没喝过。高红说,没有酒杯,我就不叫人了,我们拿茶杯吧。魏明磊是个酒量很大的人,但是并不爱喝酒,他自己觉得可能还是自己早年运动员的经历,使自己身体内部的代谢速度比较快,这也有些问题,就是酒精并不能令他感到放松和兴奋,他也不能借助这个东西变成另一个人。相反,他总是越喝越清醒,一些过去不会思考的问题,喝了很多酒之后倒会琢磨,所以他的特点是越喝酒话越少,越沉郁,越像是一个心事重重的人。在他结婚那天,他喝了大量的啤酒和红酒,做了不知道几个游戏,把娘家的几个小伙子全都喝得烂醉如泥,回到房间时他突然感觉到虚空,太太因为疲惫很快睡着了,他久久不能入睡,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虚伪的人,这是个虚伪的世界,为什么这么想,他也不知道,等他睡着了,他就把这件事放下了,第二天醒来,酒劲过去,他就彻底把这件事情忘记了。高红拿起倒满香槟的酒杯和他碰了一下说,谢谢你能来。魏明磊说,客气了。高红一口喝掉了半杯,魏明磊也喝了大概同样的量,高红说,实话说,我有酒瘾,每天不喝睡不着的,其实喝了也睡不着,那就不如喝一点,你说呢?魏明磊说,你做这个职业,确实压力大一点,我每天躺下就睡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老是睡着。高红说,你现在还踢球吗?魏明磊说,很少了,我的脚里面有钉子,我现在教小孩子踢球。高红说,你喜欢孩子吗?魏明磊说,喜欢,你如果认识他们,也会喜欢他们。高红说,不一定,我这点爱啊,都给了自己了。说着她把剩下的半杯喝下,又给自己倒满了。我记得你当时跟我说过一句话,在信里,你说我们不能只爱自己,只相信对方,我们应该去爱更多的人。魏明磊说,我说过吗?高红说,你说过,就在这堆信里,我们把这些信读一读吧,你随便抽一封。魏明磊说,算了吧,我得走了,我明天早上的飞机。高红抽出一封信,她才发现信封口被红蜡封死了。高红说,我们当时是这么弄的吗?魏明磊说,不是,这是我后来弄的。高红说,什么意思?魏明磊说,没有办法,如果不封上,会有东西跑出来。高红笑说,你啥时候变成这样了?魏明磊说,我看一下这是哪一封?嗯,这里头有一只鸟。高红说,飞出来还能飞回去吗?魏明磊说,看情况。高红把红蜡抠掉,一只八哥从里面飞了出来,黑色的八哥,小巧如手掌,一下就落到客厅的镜子前面,高红叫了一声,站了起来,手里的信封掉在地上。魏明磊弯腰把信封捡起来说,这个还是不要弄丢了。八哥站在镜子外面踱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它说,金子底下有什么?镜子里的八哥回答道,你问谁呢?肥婆。镜外的八哥又说了一遍,金子底下有什么?镜子里的八哥说,有你妹啊,肥婆。你妹好像是个新词,镜里的八哥说完,得意地笑了笑。高红害怕了,说,你怎么变出来的?魏明磊笑说,我说了,原来里面就有,不是我变的。高红说,你是谁?魏明磊说,我是魏明磊啊。高红说,我要叫了,我不认识你,你怎么进来的?凌子?凌子?没人答应。魏明磊掏出自己的身份证说,给你看我的身份证,我是你要找的那个人。高红说,你的身份证不是让凌子拿走了吗?魏明磊说,我刚才拿回来了,你不用害怕,只要回答它的问题,它就会回到信封里了。八哥说,是啊,肥婆,金子底下有什么?高红说,我不知道。魏明磊说,这是一句土耳其谚语,你应该去过土耳其吧,我看过你在土耳其做过节目。一只八哥而已,你怕鸟?高红贴着墙站着,伤腿蜷了起来,她说,金子底下有银子。八哥说,胡扯,全是你的啊?高红看着八哥,忽然说,我认识它,啊,我养过它,它拉稀拉死了。魏明磊说,你的原话是我的鸟死了,我怀疑是我妈因为我过于喜爱它,而把它毒死了。我趁人不注意把它埋在了我们教学楼门前的花盆里,这样我每天都能经过它。高红说,我知道了,金子底下有蝎子。八哥在镜子前面转了一圈,说,碎觉!镜子里的八哥却没有动,然后它一跳一跳,跳进了信封里。魏明磊站起来说,抱歉吓了你一跳,这些信就是这个样子,而非我想玩什么花招,这么多年我也被它们折磨得不轻。现在它们是你的了。高红坐下捂着脸说,不行,你得把它们带走。魏明磊说,我照顾它们二十年,今天我如此辛苦把它们背来,是不能拿回去的。高红说,我求你了。魏明磊说,如你刚才所说,我们认识吗?高红说,那我烧了它们。魏明磊没有说话,只见桌上的信封震动起来,三五一行地立起来,在茶几上走圈,如同游行一般,几个略有破损的信封,稀稀拉拉跟在后面,几十秒钟之后,又都叠压着躺了下来。高红说,你想去卧室休息一会吗?明天早晨直接从这走吧。魏明磊说,我有自己的房间。你还记得你写的最后一封信吗?或者说,为什么我们之后不再写信了?高红说,我确实忘记了,但是那一天总会到来是不是?她一直没有停止喝酒,眼角因为酒精而耷拉下来,一层油脂也从面皮的后面渗了出来。她边喝着边用粉红色的舌头舔着嘴唇,不知从何处而来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涌动着,她快要抑制不住自己的欲念了,两条腿搭在一起,好像故意锁闭着某处,身子从椅子上探出来,不时地用手抹去细长脖子上的汗珠。我还没睡过魔术师,高红说,这种人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都能使出戏法?魏明磊说,我们看看最后一封信吧,既然你还不困。高红说,我当然不困,睡觉是多么大的浪费啊。我精力充沛,愿意醒多久就醒多久。刚才恐惧使她瑟瑟发抖,发现自己无计可施之后,她又对令她恐惧之人产生了某种依恋,魏明磊能感受到这一点,这也许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同时也觉得不虚此行。魏明磊从信堆的最底下抽出一封信,这封信的一角略有破损,不过用白纸补上了。他从桌上的烟灰缸里拿起火柴,仔细地把红蜡烤软,然后轻轻打开了这封信。一根绳子游出来,大概一米多长,在茶几上爬行,这是一根普通的麻绳,唯一特殊之处是它是崭新的,如果再过些时候,它就跟其他麻绳一模一样了。高红指着麻绳笑说,绳子。绳子说,怎么这么热?高红说,因为这是南方啊。绳子说,我洗把脸。说着它钻进高红的酒杯,把一头浸湿了,然后爬到冰箱旁边,撬开了冰箱门,兀自吹着冷气。高红说,它还挺可爱的。绳子说,你说什么?高红说,我说,你还挺性感的。绳子突然绷直了一下说,现在呢?高红说,你变态。魏明磊说,你忘了不少东西呀。高红说,你闭嘴,你他妈的给我把嘴闭上。绳子说,现在好了,大家都把话说开了,嗯?高红说,我还没说完,我撒泡尿都能淹死你,你信不信?魏明磊点点头,也许是表示相信,也许是表明无计可施。绳子说,为什么要到南方来呢?太热了,我挨不住了。高红说,你就是一只臭虫,什么也不是,你靠吸我的血,是不是?你一事无成,这个世界的好处你知道几样?你以为你是这世界的一分子,傻逼,你以为你有自己平静的生活,自给自足,其实你就是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魏明磊没有说话,高红的嘴唇飞快地动着,好像有人在用筷子搅着她的舌头,绳子说,对不起啊,我实在挨不住了。说完,它迅速顺着高红的腿爬上来,缠上了她的脖子,高红还想说什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她拼命想把手指伸进脖子和绳子之间,绳子冰凉,没有给她任何缝隙。死之前她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伤腿伸出来,绷带都要崩开了,似乎伤骨在这一瞬间愈合了,随后她好像突然认出了自己将要去的世界,眼睑缓缓落了下来,把一切都挡住了。绳子拖着她的尸体钻进了信封,她忘记了吗?她和我一样,只是一封信而已啊,进去之前绳子说。魏明磊没有回答,高红让他闭嘴的。他从包里拿出透明胶条,把信口封住,然后把所有信装回背包,戴上准备好的鸭舌帽,从房间走了出去。天微亮了,清洁工人已经站在路中央,用抹布抹着防护栏。背包似乎沉了一点,但是他不确定是不是心理上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尽了力,他对自己说,这并没有效果,还是老样子,自己,自,己。和所有人一样,他厌弃自己的工作,同时也需要它填充自己的生命。他抬手打了一辆出租车,这个司机非常安静,一句话也不跟他说,老是这样,他心想,要是跟来时的司机换一下就好了,他把背包放在大腿上,双眼看着前方,天空一点点明亮起来,好像信封挨近了火焰。他在心里默念着那封信,这是他无事可干时的通常消遣。你已离开这里一年,我们的通信也中断了,不过此时我还是给你写信。关于过去我们讨论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决定,这是我们的秘密,你如问我原因,我说不出原因,你虽然失去了我,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我进入到了宇宙的大循环之中,也许我就附着在你将来遇到的事物之上,或者说,如果你将来登上了火星,也许会看到我的鞋子(如果以发展的眼光看,你在有生之年是有可能登上火星的)。刚才我就把绳子挂好了,试验时不小心扭了脚,不过没关系,一只脚也可以蹬开椅子。除此之外不会有遗书,所以你小子要高看自己一眼啊。再见了魏明磊,祝你一切都好,像今天一样,在你与你的本性之间没有任何障碍。
双雪涛,1983年生于沈阳。出版小说集《平原上的摩西》《飞行家》,长篇小说《翅鬼》《天吾手记》《聋哑时代》。2011年以处女作《翅鬼》获首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首奖。2017年获第十五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最具潜力新人”。2018年凭借小说《北方化为乌有》获首届汪曾祺华语小说奖短篇小说奖。2020年以作品《猎人》获第三届宝珀理想国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