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恶的枕上，三倍强大的撒旦，
久久抚慰着受蛊惑的精神。
我们的意志是一块纯净的黄金，
却被这位伟大的化学家化作轻烟。
——波德莱尔，《告读者》（《恶之花》，1857）
什么？金属乐能使人平静？！
你先别急，听我们解释。
首先，这不是我们说的，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大学心理学院的吉纳维芙·A. 丁格尔和她的学生利娅·沙曼说的。她们于 2015 年在《人类神经科学前沿》杂志上发表了一篇论文，题为《极端金属乐与愤怒管理》、。所以，你先别恼火。
我们先来说说什么是“极端音乐”。2013 年，沙夫龙和卡尔诺认为，对科学家来说，“极端音乐”的特点是混合了“混乱、嘈杂、沉重、有力”的声音和富于情感的人声，歌词通常以“焦虑、抑郁、社会隔绝和孤独”为主题。许多音乐的类型和亚类型被视为“极端”，我们可以就此讨论好几个小时。不过，沙曼和丁格尔将极端音乐归纳为朋克、重金属、硬核、死亡金属、情绪硬核（emo）、尖叫硬核（screamo）几类。总之，比《泡泡糖》（Bubble gum）这首歌粗糙一点的音乐都算极端。
不管两位澳大利亚心理学家的音乐造诣如何，重要的是，科学家研究极端（非极端）音乐与情绪及行为的关系已经许多年了。我们可以把这个问题概括成一个经典问题：“相关还是因果？”
研究者认为，极端音乐的特性“自然而然”使听者愤怒，需要通过攻击、犯罪、吸毒或自杀等行为来泄愤；另有人说，听音乐的人早已愤怒了，才会选择这些极端音乐，原因它们让人激动，能帮助听者管理已有的情绪。
沙曼和丁格尔就是要搞清楚这两种说法孰对孰错。她们在 39 个人身上做了一个小测试，看看极端音乐对愤怒管理有何影响。为了量化愤怒，她们把敌对攻击性的主观衡量结果和持续心率记录（越愤怒心率应该越快）综合在一起考虑。
测试分为三个阶段。在第一阶段，被试首先填一份问卷，即“积极与消极情感量表”，以便量化他的脾气和感觉，然后参加“压力面试”，以引起其愤怒，他们要做的是在 16 分钟里描述生活中让自己暴跳如雷的事件。在第二阶段，被试要再填一份上述问卷，看看压力面试是否有效。然后，被试休息 10 分钟，期间一部分人听音乐，他们可以听自己喜欢的音乐——当然得是极端音乐；其他被试不听音乐，作为对照组。在第三阶段，所有人再填一些问卷，包括又一份“积极与消极情感量表”。被试全程被要求测心率，真像被试的羔羊一样……
沙曼和丁格尔表示结果十分清楚，“人们通常认为极端音乐会引起愤怒和攻击行为，其实不是”。听极端音乐并没有增加被试的愤怒，反而激发了他们的积极情感，而对照组没有观察到这一点。结论：“听极端音乐可作为一种健康的愤怒管理方式。”购买“食人尸”乐队的专辑能用医保报销了？乐迷们赶紧行动啊！
旨在辨明两种说法孰对孰错。到底是极端音乐引起愤怒，还是人们愤怒了才听极端音乐，因为极端音乐能帮助管理愤怒？但我们还是要指出研究方法上的局限——研究者自己也承认——被试已经被明确告知，自己要参与一项关于极端音乐“潜在好处”的研究，而且被试还是从心理学学生中招募来的……被试中 41% 会演奏一种乐器或会唱歌，这意味着他们接触音乐比较多，况且其中 60% 还声称在市面销售的音乐中最喜欢听“经典金属乐”。他们恐怕不能代表全球人口。最后，当然也是最重要的，实验中应该设立第二个对照组，倾听另一类音乐，这样才能分清，到底是“听音乐”这件事本身利于愤怒管理，还是极端音乐确有其独到的益处。
沙曼和丁格尔表示，在让怒气冲冲的音乐爱好者放松下来的 46 段音乐中，有一半包含了攻击性歌词或者含有引人愤怒的言语——一想到这些伟大的知识先驱要研究 Marduk 的歌词“我要割破你的喉咙，刺穿你的舌头”，就让人忍不住发笑——其余内容有关孤独和抑郁，等等。我们之所以要说到歌词，是因为它激起了另一方面的研究，不是音乐对行为的影响，而是言语对行为的影响。
2016 年，《大脑与神经》杂志（Cerveau & Psycho）发表了一篇题为《歌曲如何操纵我们》的文章。行为科学家尼古拉·盖冈在文中指出，越来越多的研究关注的是歌词而不是旋律，揭示了歌词对人类行为的影响。将女性视为性对象的饶舌音乐对人的影响堪忧：歌里说“去酒吧喝酒”，结果就真的有人会去——如果你开酒吧，不妨播放这种歌。听伤感的情歌也只会让人更郁闷。在一次几近折磨的实验中，尼古拉·盖冈发现，如果等候室的背景音乐是弗朗西斯·卡布雷尔的《爱她至死》（Je l'aime à mourir），明显会有更多女性愿意把手机号留给陌生人，但如果播放的歌是文森·德莱姆用“绵羊音”哼唱出来的《喝茶时间》（L'Heure du thé?），由于这首歌与爱情没有明显关系（其实这首歌与什么都没太大关系），因而愿意把手机号留给陌生人的女性就少得多。
好吧。把卡布雷尔和 Marduk 做对比，结果会怎样？
如果你想知道结局，不如给研究机构捐点钱吧。但在此之前，你要知道极端音乐也没有逃过研究者的好奇心。2011 年，美国伊利诺伊州诺克斯学院的两位心理学家约翰·马斯特和弗兰克·麦克安德鲁在一篇论文中眉也不皱地声称：“结果清楚表明，导致攻击性行为的是歌词，而不是其他音乐特征。”
马斯特和麦克安德鲁是如何得出这个令人不安的结论的？当然是用辣酱了！
别着急，听我解释。这两位心理学家采用了一种品德败坏，但已通过验证的方法：从前的方法是让人把辣酱倒进水里逼迫别人喝，拿枪逼迫他人的人比不拿枪的人倒得辣酱更多，其睾酮水平也更高。现在，心理学家把枪换成歌词很暴力的音乐，招募一些心理学学生（如果你多读点心理学论文就会发现，心理学学生貌似都靠参加这种实验赚取学分），让他们听金属乐，然后再做“辣酱测试”。诀窍在于要分三组：两组被试听的歌曲相似但歌词不同的金属乐，一组听到的歌词很暴力，一组听到的歌词不暴力；第三组作为对照组不听音乐。“暴力歌曲组”听的是“反英雄”乐队的《血肉淋漓》（Bloodmeat）和《肢解》（Limb from Limb），“非暴力歌曲组”听的是“堕落体制”乐队的三首歌。结果听“反英雄”乐队作品的那组被试添加的辣酱明显比另外两组多。
你可能也发现了，这里有个矛盾。之前说，听极端音乐是健康的愤怒管理方式，但这里却说，如果歌词太具有攻击性，它能诱惑你用辣酱灌入别人的嗓子眼。这怎么解释？
许多心理学研究的方法都值得商榷，马斯克和麦克安德鲁的方法也一样，尤其是被试的资格——心理学系的学生还能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我们还可以质疑所选音乐是否合适，“堕落体制”乐队卖出了许多专辑，其实挺主流的，而“反英雄”乐队的音乐则凶猛得多，很难想象两者会产生一样的效果。更严谨的方法难道不该是用同一段歌曲，而只是歌词不同吗？更糟糕的还在后面，马斯特和麦克安德鲁在文末承认，实验中发生了一个不受控制的技术意外：“不幸的是，冰箱故障导致唾液样本受损，我们无法得出睾酮数据。”不能把观察到的差距与任何一项“客观”生理指标挂钩，也就不可能得到真正可靠的东西……
矛盾没有解决，我们既遗憾，也欣慰。因为人类的音乐品味这一复杂现象无法分解到音乐的组成部分里来讨论。言归正传，现在来看看其他心理学家如何高屋建瓴地研究了金属乐对年轻人所谓的“有害”影响。
父母已经看到子女有许多成长的烦恼——青春期、身份认同、家长和社会压力、与同龄人的关系、性萌芽的苦恼等，如果他们再发现子女听“问题”音乐或者身着奇装异服，估计就要绝望了：“完了，他会染上毒品，荒废学业，最后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一辈子。”家长们请放心，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有些研究表明，认同边缘音乐的青少年更容易有自杀倾向或不合群行为，但长期看来如何呢？
为了搞清楚事实，美国加州洪堡州立大学的塔莎·R. 豪和同事们通过在线问卷详细调查了一群 40 多岁的金属乐爱好者——疯狂粉丝、专业音乐人士和普通乐迷，此外还有一个 40 多岁的对照组——爱一切，就是不爱金属乐，以及都是普通学生的第二个对照组。研究结果于 2015 年发表在《自我及身份》（Self and Identity）杂志上，题为《30 年后：20 世纪 80 年代重金属乐发烧友、音乐人和乐迷在中年的经历和发展》。至少可以说，他们的研究结果打破了一些成见。
总体而言，追星的女粉丝比普通女性更疯狂，搞音乐的人更容易冲动，金属乐迷在年轻时的生活就像他们所尊崇的文化那样，更注重“性、毒品、摇滚”。这并不出人意料。但我们也看到，对一种音乐类型、一个乐迷团体的强烈认同感帮助他们避免了最坏的事情，比如自杀、身心问题、不适应工作环境等。更棒的是，他们说自己的青春虽然迷茫，但也因为金属乐而觉得很幸福，现在，他们甚至比那些不听金属乐的人更能适应成年生活。另外，他们的知识水平也很好，完全能养活自己。研究者说：“这些结果表明，边缘文化确实能吸引遭遇困难而可能采取风险行为的年轻人。但这种文化也有着保护作用，为自我身份正在形成、需要巩固的年轻人提供了联系和归属。”换句话说，金属乐使人平静，而且效果还是长期的。
如果你仍心存怀疑，我想提出第四篇关于金属乐的创意论文，即加拿大埃德蒙顿麦克尤恩大学的心理学副教授罗德尼·施马尔茨在 2016 年发表于《心理学前沿》（Frontiers in Psychology）杂志的文章。他考察了许多据说与听音乐有关的自杀和暴力事件。同时，他向共事的教授们提议在课堂上使用重金属乐来发展学生的批判精神，引导他们质疑事实，批判地检查“控方”论据，提出检验论据有效性的方法，并最终通过查阅相关科学文献得出自己的结论。金属乐还能发展批判性思维呢！
是个有趣的提议，不仅可以推广科学方法，还可以打破成见，也许应该劝说那些心理学专家朋友们，让他们别再抓着极端音乐不放了……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这样的文章呢？“暴力态度和学业延期：接触萨尔萨舞的不良后果”“蹦迪对激动和愤怒的影响”“青少年行为问题与唱诗班：法国南方一所初中的案例研究”“伦巴舞与青春期烦恼的关系：现实还是假象？”“对弗拉明戈舞的偏爱、交友不慎、社会管控与违法犯罪”“优等生的阴暗面：天赋过人却喜欢军乐队？”1
1你可能也看出来了，真的有这样的研究。只不过，我把标题里的金属乐换成了其他类型音乐，结果看起来不太科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