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印质明的晚年,“清风明月”四个字的条幅,一直挂在他家客厅的墙上。
这是他心境的写照,也是某种自我慰藉。
尽管观众们惦记着他,银幕上曾经的风华毕竟已成追忆。银幕下的明星们也是普通人。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随顺或委屈。
唯岁月有情,往事不会淡忘。
一心一意爱演戏
青年时代总是朝气蓬勃的。前方有无限可能。
1949年,印质明还是一名正在天津工商学院念书的大学生。
印质明家境良好。身为工商企业家的父亲,希望他攻读工商管理。但印质明偏偏一门心思地喜爱文艺,酷爱话剧。
只要登上舞台,穿上戏服,他便沉醉在角色之中。
戏演得越多,印质明越发对枯燥的工商管理产生了厌倦情绪,他向校方和父母提出,要转学去学习戏剧和电影专科。
可是,当时学院里工商管理人才紧张短缺,又正赶上天津刚刚解放,这座古老的城市非常需要这批工商管理的大学生们。
校方态度坚决,一口拒绝。
不久,随着“公私合营”政策的出台,印质明的家境一落千丈。
不仅想改学表演专业的愿望落了空,就连能不能缴得起下学期学费都成了问题。一向不愁吃穿的印质明,毛遂自荐到一些普及文化知识的工厂夜校任教,勉强积攒起学费和生活费用。
天长日久,印质明同许多听课的工人建立了师生之情。
这些虽然识字不多,但心地善良的工人兄弟,没把他的家庭出身当回事,在了解他渴望演戏的心愿后,大家想方设法来帮助他。
工人老大哥的一封联名推荐信,再加上厂方盖的公章果真效力无穷。
1950年,当电影局电影表演艺术研究所电影学校专科班招生的消息一见报,印质明内心又重新燃起热烈的火焰。
他怀揣着工人们那封特殊的推荐信,带着自己多日来通过补课所挣的学费,急匆匆赶到北京。
靠着以前在学校积攒的舞台表演经验,他一次性通过各类考核,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电影演员培训班。
学校负责人陈波儿,邀请到许多文化界的大师级人物担任客座教授:作家老舍、电影人史东山、蔡楚生、音乐家郑律成、戏曲表演艺术家魏喜奎等人,都给学员们讲过课。
时间过得很快,课堂学习暂时告一段落,学生们进行了汇报演出。
随后,学员们在老师带领下,奔赴湖北汉阳县参加土改,历时半年。他们自编自导自演了以土改和农民生活为题材的小品,真正做到了与工农兵相结合的表演实践。
当年的同窗好友很多都成了电影界的栋梁:张圆、刘世龙、庞学勤、林汝为、安震江、孙羽、贺小书、赵联、杨启天……
三年紧张的学习生活悄然度过,印质明分配到长春电影制片厂。
在长影工作的9年间,印质明一年一部戏,从未停歇过。这份幸运,羡煞了不少同行。
嚼树叶的侦查员
1955年,27岁的印质明通过“试镜头”,在几个候选人中胜出,扮演反特片《神秘的旅伴》中的男主角公安侦查员冯廷贵。
任务明确后,却干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最后一道命令下来,云南不去了,电影照拍。
原来厂里为了响应上级“节约闹革命”的指示,考虑从东北到云南绕了半个中国,花费肯定增加,决定就地取材,找米下锅。
于是,导演林农率领摄制组一帮人浩浩荡荡开到长春郊区,靠着摄影师聂晶和美工师的巧夺神工,棕榈树、瀑布群、漂亮的民族服饰,云南景色就在东北山野和长影摄影棚里诞生了。
拍摄中,导演林农为了一场戏的设置一直在冥思苦想。他有一个下意识的习惯,只要一遇到问题,就在嘴里嚼火柴棍,甚至会把一盒火柴棍全嚼个稀烂。
印质明看在眼里,计上心来,他顺手揪下一片树叶来,也如法炮制地放在嘴边。
林农正是为了侦查员冯廷贵的言行举止设计犯难,他一看到印质明这个新颖别致、察言观色的小动作,顿时来了情绪:"好,这个动作好,就用它了!”
林农(1919-2002)
镜头顺利拍完,收工时,林农兴致勃勃地问印质明:“你怎么会想到这个绝妙的小动作来?”待印质明老实地道出原委,林农这才恍然大悟,大笑不止。
第三个侦查员,必须不一样。
1956年,印质明连续主演了《虎穴追踪》和《国庆十点钟》。
对于《国庆十点钟》,印质明印象深刻。当时导演吴天问他:还有兴趣再演侦查员吗?印质明说我有点害怕,怕重复。
导演说没问题,反正要试镜头。
当时一共找了四个人试镜头,演同一段戏。演完了之后,导演留下两个。试镜头是当时很公开的制度,从苏联学来的。
最后剩两个人,试审讯、访问工人那段戏。最后贴布告,宣布印质明胜出。
这三部戏演完以后,印质明再也没试过镜头,可能大家对他的水平风格也熟悉了,后来就获得免试资格。
塑造《国庆十点钟》里的顾群,对印质明颇有挑战性。
首先在服装上,顾群穿的是普通的干部服,服装造型上很难出新。
化妆师谢宝琴冥思苦想,试图给印质明换个发型。但印质明的发质很硬,弄不出花样。最后化妆师给印质明额前弄了一个“美人尖”,算是比较新颖的发型设计。
为了区别于前面两个侦查员,印质明给自己设计了一些特定动作:比如走路很快,很敏捷,说话简单利落,眼神是比较成熟的侦查员的犀利眼神。
为了突出职业特征,印质明设计了进屋首先巡视环境,观察人的习惯等等细节,力求符合人物身份,又跟前两个角色有所区别。
大跃进,拼命拍电影。
1958年,“大跃进”正如火如荼,印质明接拍了影片《工地青年》,一部描写大学生在工作实践中自觉改造世界观、锻炼成长的故事。
导演武兆堤之所以选择印质明,正是了解他与剧中主人公有许多相似的个人经历。
影片外景地定在鞍山钢铁公司的建筑工地,五月初的北国依然气候寒冷,其中有一场戏是要表现一座高层建筑物的基础坑渗水、漏水而严重影响到工程施工的进度,演员们按照剧情需要,要跳进基础坑里去堵漏洞、掏积水。
虽然镜头不多,但拍摄难度很大。
剧务想出一个办法,他买来一些塑料布,让需要进场的演员把它穿在内衣或毛衣外边,用胶带把领口、袖口和裤子口全部粘住后,再套上工装外衣,以防止演员受冻感冒。
孰料,镜头拍摄并不顺利,大家长时间泡在水里,多处粘贴口在水中泡开以后,反倒都成了进水口。
大家忍着冷水浸泡,终于完成规定情节,争先恐后从水坑里爬上来,急忙跑进更衣室。
临时搭建的更衣室里烧着熊熊炉火, 清一色的男演员们脱去湿透的衣服,围在炉火边取暖,咬一口豆腐干,再喝上一口老烧酒,驱寒充饥,苦中作乐。
就在1958年这一年,印质明一连参加了三部以“大跃进”为主题的故事片拍摄,都是男主角。
印质明在《春雷》和《山野铁花》摄制组来回穿插,还要从两片的延边自治州外景地赶回厂里补拍《工地青年》,忙得不亦乐乎。
印质明干脆从宿舍搬到摄制组里,两个半角色轮流登台,只有等到两个摄制组同时改景布光的空暇,他才能凑准时机,赶紧随地一躺, “小眯”片刻。
尽管演员拼命赶场,但是由于违背艺术创作规律,一味地赶抢拍摄速度,造成影片质量难以保证。《山野铁花》中途下马,《春雷》经过剪辑后只有70分钟,《工地青年》勉强以90分钟完成全片,这些费时费力拍摄的影片,大多是昙花一现。
《铁道卫士》赢得大米白面
到了1960年,导演方荧拍摄《铁道卫士》,在挑选了好几个演员之后,一直不甚满意,最终还是认为演过三个公安题材的印质明,担任男主角公安科长高健最为合适。
《铁道卫士》根据沈阳铁路局公安处真实的案例作为素材创作,描写在抗美援朝时期,我公安部门挫败美蒋特务阴谋炸毁边境铁路,破坏我战争物资运输的故事。
印质明奉命来到《铁道卫士》剧组,通过大量的案头准备工作,特别是结合自己1953年曾经在朝鲜前线生活4个月的切身体验,在找准了人物基调的同时,很想开拓一下戏路,扮演敌特马小飞。
导演理解印质明,但无法同意。3年以后,在《自有后来人》里,印质明终于如愿以偿演了回反派。
《铁道卫士》中印质明扮演的公安处长高健,既不同于《神秘的旅伴》中化装侦察的冯廷贵,也不同于《虎穴追踪》里沉着老练的陈惠远,更区别于《国庆十点钟》处事果敢的顾群。
按照他的理解,主要以“斗智斗勇”来塑造这个人物。无论是与叶琳琅扮演的女特务王曼丽巧妙的“斗智”,还是在同罗泰扮演的敌特马小飞在列车上的“斗勇”,一静一动,一文一武,都要表现出高难度的面部和形体技巧。
影片完成送审时,周总理发现演员在不同的镜头前脸庞出现胖瘦不一的情况。当他得知是由于灾害冲击,粮食供应出现问题后,当即做出明确指示:“我们的电影是要拿到国际上放映的,这在国际上影响不好,再困难也要保证演员们的健康。”
从此,厂内演员均可以吃上大米白面。
《自有后来人》演叛徒
1963年,导演于彦夫有意让印质明开拓表演空间,挑选他在《自有后来人》中一反常态地出演一个重要配角—叛徒王巡长。
印质明并没有简单地把人物脸谱化,在影片结尾王巡长试探李铁梅的重场戏里,剧本设计的是让李铁梅发现王巡长风衣上写的“王”字及手臂受伤的破绽后,识破了叛徒的真面目。
在实拍现场,印质明灵机一动,顺手在风衣上角边写下“王金才”三个字,以便更好地突出剧情的发展。
紧接的一场戏是日寇特务头子鸠山亲自出马,当发现李铁梅已逃跑,恼羞成怒,击毙没有价值的王巡长。
印质明又是一番即兴的现场发挥:王巡长身体中弹之后,先是用背部扭动挣扎,并一把抓住门帘再转身回头倒下,来表现叛徒临死前的无限懊悔和可耻的下场,直乐得导演于彦夫高兴地冲着印质明笑道:“你小子是干这一行的。”
36岁成婚 消失银幕14年
1964年,演完《自有后来人》之后,因为各种原因,印质明不得不离开长影厂,回到离别了14年的家乡天津,落脚在天津人民艺术剧院,改行当了幕后导演。
就在那时,他在一家出版社认识了编辑蒋新苓,很快步入婚姻殿堂。两人感情和睦,生下一对儿女。
自此,印质明似乎在银幕上消失了。
直到1978年,人们在珠江电影制片厂拍摄的故事片《山乡风云》里,意外的发现了印质明扮演的反派配角:国民党剿匪大队长“斩尾蛇”,这是印质明阔别银幕整整14年后的再次“出山。
本来,于洋想找印质明出演男主角刘杰,但印质明一看剧中人动作太大,还有擒拿格斗加武打,赶紧推辞,于洋只好亲自出马。
晚年,相濡以沫的老伴去世,儿女都在国外,印质明已慢慢习惯这样的日子。除了天津影界的社会活动,写作、练字、养花,足以让他把日子过得充实。
印质明与一儿一女在一起。
“清风明月” 的条幅,一直挂在印质明家小小客厅的墙上。它是印质明平淡而充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不为名,不为利,自寻其乐,乐在其中。
离开了银幕赋予的光环,生活中的老演员们就是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心事跟烦恼。
比如工作多年,单位没有给印质明分下一套房子。即使感到委屈,他也从不向组织上提出任何要求,就像他们那一代很多老艺术家一样。
印质明不愿为这些琐事烦恼,因为烦恼伤神。
他更愿意把自己沉浸在艺术氛围当中,因为只有艺术才是神圣的、单纯的、公正的,能滋养人的内心。
就像他的银幕形象,曾滋养抚慰过整整一代电影观众的心灵。
2008年10月8日,印质明去世。享年80岁。
英俊、智慧、沉着、冷静,是印质明留给我们的银幕形象。
而他的面庞,又幻化成那个年代公安人员的形象。
两者常常合二为一。
这就是电影留给我们的集体记忆,顽强、鲜活、不可磨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