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梅:征妻

文化   2024-11-11 20:01   北京  


在南吉库尔小城,从前有个税务员,名叫戈蒂埃-勒努瓦,该交税时他总犯难。他妻子理发和做衣服花费过多,只因辎重队有一名英俊的中尉,每天早晨都骑马从她门前经过,而且下午在格朗大街的人行道上,她还同那名中尉打过几个照面。
不过,戈蒂埃-勒努瓦太太总还是个守妇道的妻子,几乎没有萌生过淫邪的念头。只不过,她乐得想象同一个衣着讲究、容貌俊美的年轻人偷情,而且心里清楚得很,这类想象丝毫也不是空幻的。南吉库尔名气最大的理发师,每周都要给她洗头,做头发,费用十七法郎,必要时用香水按摩,剪发或者烫发,还得另加钱。当然,消费的大头还是服装类,须知她的衣裙、正装和大衣,全是拉贡丹街勒格里太太服装店的手艺。勒格里太太服装店专门给南吉库尔城的贵族妇女制装,而税务员不是贵族,他收到做衣服的账单,一周内必须付款,因此到了纳税季节,他手头总是拮据。
然而,税务员从不抱怨妻子花销太大。他甚至还以欣赏的方式看待妻子的打扮,让她以为这可能是一种鼓励。此人三十七岁,一米七一的个头儿,胸围八十五厘米,一头黑发,椭圆形脸,一双栗色眼睛,鼻子适中,蓄着一撇黑胡。脸颊一颗痣上长着几根硬毛,部位太高,胡子遮掩不住,也就无意蓄留了。他这工作繁忙,还要占用业余时间。而且,他本人交税往往都有难处,因而感同身受,能够同情大多数纳税人,总是善待来税务所求他的人,欣然同意他们延期交税的请求。他常这样说:“大家都各尽所能吧,我不会把刀架在你们的脖子上。归根结底,谁也办不到不可能的事儿。”有时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叹道:“唉!假如完全是我说了算……”
听到这样善气迎人的话,纳税人都心领神会,也就不急于交税了。有些人日子过得挺舒坦,税款一欠就是好几年。这样一些人,尤其博得税务员的青睐:他心中暗暗赞赏他们,提起他们时总是满怀深情。尽管如此,在行政机器中,税务员不过是个齿轮,有时无可奈何,他还是要发出催缴书,甚或动用执达员,为此他很痛心。每次决定发出一份加付邮资的通知书时,他几乎总要附上一张短简,用几句温情的话,尽可能冲淡公文的严厉措辞。甚至有时候他难免内疚,下班便去登门拜访,微笑着告诉那个纳税人:“明天,您会收到一份通知书,不过,您也清楚,不必过分在意。我完全可以再等一等。”
南吉库尔全城的纳税人,唯独一个引起这名税务员的仇视。那就是何必弗先生,有钱的业主,住在穆瓦奈街那座最漂亮的房子里。这位何必弗先生总是率先交齐税款。收到税款单的当天上午,他便来到税务所,以欢快的声调抛来一句:“戈蒂埃-勒努瓦先生,我来清了这笔小账,各尽义务,对不对?我呢,办事不喜欢拖拉。”接着,他从皮包里掏出六十来张面值一千法郎的钞票,高声数起来:一、二、三、四,一直数到六十几张,随即又数面值一百法郎的钞票,最后,再数硬币凑足零头。他拿了收据,装进皮包里,期望博得一句赞许,脸上一副心安理得的神情,微笑着说道:“好啦,直到明年,都没有我什么事儿了。”然而,税务员从来不会口是心非,勉强讲句好话。他只是冷淡地点头致意,重又埋头整理他的税款单,待人家转过身去,他才恨恨的样子,目送何必弗走向门口。
有一年,即一九三八年,这名税务员手头吃紧,一筹莫展。原来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天,勒努瓦太太走在格朗街,也称大街上,瞧见辎重队那名中尉尾随着一位年轻寡妇,他盯着看的那种眼神,已把那女人的衣衫剥得精光。第二天,戈蒂埃太太写了一封匿名信,告诉中尉说那小寡妇有性病;然后,她就去勒格里太太服装店,定做了一条时下流行色的连衣裙,一条毛料运动型连衣裙,一套粗花呢套装,一套中国绉绸套装,并配了多件宽下摆紧腰衫,还做了一件灰绿色贴兜的短大衣。为了偿付这些花销,税务员只得动用为交税积攒的一部分款子,但也并没有因此而过分惊慌。年年如此,节余下来的钱,不到八月份就全用光了。只不过他注意到,今年比往年净光得更早。本来期望他妻子做了那么多衣裙,至少支撑一年,没承想,刚过了一个月,她又买了半打丝衬裙,四件绸睡衣,六条绸短裤,六件绸乳罩,两条上胶的丝贡腰带,十二双长丝袜,两双高跟拖鞋,粉红色和白色各一双。
十月份的一天傍晚,税务员离开办公室,面带痛苦的表情。他刚踏上拉博纳贝勒广场,就开始下雨了。四周商店的灯火,映得广场通明透亮。税务员走向坐落在格朗大街拐角的邮电局大楼,在邮筒前停下脚步,从兜里掏一张长方形的绿纸,反复看了好几遍上面的地址。这是寄给他本人的不加付邮资催缴税款书。他又犹豫了片刻,才将催缴书投进邮筒,再从另一个兜里掏出一沓催缴书,是给其他纳税人的,一并投进邮筒寄出。
雨点越发密集了。税务员额头发烫,观望繁忙的广场:雨伞在人行道上蹿动,汽车在闪亮的街道上放慢速度。在苍茫的暮色中,雨浇湿的城区升起拢音的嘈杂声,在他听来,好似接到催缴书的纳税人的怨艾之声。行色匆匆的路人中,他瞧见一个男人在小跑,外衣领子竖着,认出那是他刚寄了催缴书的糕点铺老板普朗松。他在同病相怜的冲动中,也跑起来跟上普朗松,和对方前后脚进了中心咖啡馆。大厅里有二十来位顾客,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扑克牌。税务员坐在糕点商身旁,同人家握了握手,有意表示热情。对方并不理解他是何用意,只是心不在焉地问了声好,根本不予理会,而是观看起邻桌的人玩皮克牌。最痛快的纳税人,何必弗先生,就坐在牌桌旁边的一张椅子上,他抽着烟斗,也在观赏牌戏。有这个在纳税上无可指责的人在场,税务员就更加同情那些受杂税困扰的市民的不幸命运了。他向普朗松俯过身去,低声对他说:
“我瞧见您走进咖啡馆,便跑着追上来,是想通知您,我给您发出了一份不付邮费的通知书。请您理解,我给您发通知书,也是迫不得已。不过,您千万不要过分焦虑……”
普朗松显然不悦。他思索了片刻这事儿,然后高声说道:
“怎么,就这样,您给我发了通知书?”
“有什么办法呀?!这是规定,我不得不照章办事,心里可不是个滋味儿。”
接着,税务员又谦抑地补充一句:
“甚至从双重义务上,我都得遵守规矩:我是税务员,同样也是纳税人。”
普朗松并没有抓住这样套近乎所产生的友善机会。况且,即便并不完全怀疑税务员还纳税,至少他也认为这种职务能提供可疑的方便。他转向牌桌,对玩牌的人尖酸刻薄地说了一句:
“好消息!我要收到税务所的催命书啦!”
一句话扫了兴,打牌的人都垂头丧气了,他们用狐疑的目光瞧着税务员,其中有个人问他:
“大概不要多久,我也会收到一份吧?”
对方谨慎的沉默就等于承认。那玩家悻悻地做了个鬼脸。
“是祸躲不过,谁也逃不脱。”
想想这种期限迟早要到,似乎也就容易承受了。普朗松也并非收到催税单就愁眉不展的那种人。不过,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压抑的气氛,想也不想就进入戒备状态。周围几张餐桌上饮酒喝咖啡的人,也都应和这两个人的言论,说起各种税多么重,语气都有几分尖刻,但是并不直接怪罪税务员。大家交换看法,你一言我一语,根本就没有税务员置喙的份。责怪是言外之意,再确切点儿说,是不言而喻。他身为税务人员,显然同苛捐杂税脱不了干系。也许只是谨慎起见,大家才没有指名道姓地谴责他。
税务员默默忍受这种不分青红皂白的侮辱。他多想跟这些敌视他的人沟通一下,诉一诉自身作为纳税人的焦虑,表明对这台税收机器的态度,虽然谈不上抵制,至少深感不安;然而,迫于职务的压力,这一切他只能憋在心里。何必弗先生,头仰到后面,双手捧住叼的烟斗,默默地听着身边的人连声抱怨。他的双眼闪着讥笑之火的光芒,时刻都在寻找税务员的目光,希望从中捕捉到他自己思想的形影,或者协同行动的信号。然而,税务员看也不看他一眼,始终不知道何必弗先生送给他的无声的善意。
何必弗先生不甘寂寞。普朗松涉及国家管理混乱的一点看法,何必弗认为更具有颠覆性,恰好给他提供干预的时机。于是,他朝税务员友好地微微一笑,便开了口,慢条斯理,却振振有词,指出税收是国家的生命线,而公民逃避纳税的义务,就势必危害他们自身的利益。他阐明,显然是指向普朗松,就拿糕点生意来说,这只是为了举个实例,要想兴旺,就离不开审慎的税收制度,因为,如果国家没有充足的资金,教堂就得不到维修,最终要倒塌为废墟,而每逢礼拜天,教徒们就不能去教堂了,那么他们又怎么能做完弥撒出来,买一个奶油水果馅饼,或者圣奥诺雷奶油果子饼呢?最后,何必弗先生还赞扬了那些普通税务人员的工作热忱,保障社会机体能良好运转。重新叼起烟斗之前,他又瞧了瞧税务员,面带由衷会心的一笑。
戈蒂埃-勒努瓦无地自容,满脸涨红,冒出了热汗。何必弗先生的同情和支持,给他心中灌满了苦汁。他胸口鼓胀,急欲激烈地反驳,可是话到喉头又卡住了,职业的道德心制止他站起来驳斥:纳税人的这个榜样刚才讲的话完全在理。
在场的人都洗耳恭听何必弗先生的言论。此公有身份地位,大家对他的敬重,也给他的言谈增添了分量;尽管这番话说服不了任何人,但是谁也不会起来唱反调。大厅里肃静下来,有了和解的气氛,普朗松甚至客气地问税务员想喝点儿什么,以此证明何必弗先生没有白费唇舌。税务员却逃避了,举止相当笨拙,怯怯地咕哝着向大家告辞,便起身走开,那姿态很尴尬,双肩集中感到众人带着善意嘲笑的惊异目光。
博纳贝勒广场上还游动着雨伞,税务员便拐进一条冷清的小街。他不顾还下着雨,重温他在中心咖啡馆逗留时细微的场景。险些鼓动他痛斥何必弗先生的那种激愤,他觉得很难用这个人引起他的反感来解释。他猜得出另有缘故,但是,他的敬业精神再次阻碍他深入探究。那些缘故,对他来说,很可能极其可怕,要毁了他的安宁,因而他竭力不再往下想。他以为可以分分心,转向家庭生活的忧虑,结果又从另一端提出了这个问题。入不敷出的窘迫,又让他想起那份催缴书,刚才那会儿投进邮筒,明天早晨就能送达。在夜晚缓慢行进的这一威胁,真是件怪事,不乏讽刺意味。这有点儿像一次偷袭,税务员设置来偷袭自己。他本可以不必投寄,就装进自己兜里,当作通知了自己,不过,他只想争取一个夜晚这种虚幻的暂缓时间。这工夫,他走在一条条漆黑的小街巷中,猛然发觉自己居然希望邮筒投递出现延误,就好像延误了投递,即便这种情况会发生,还可以改变他这处境似的。
他这样一考虑,反倒忽然发现,对于何必弗先生的态度,他的内心何以涌起那种无言的激愤。这个心安理得的人,做事一丝不苟,交税连一天,甚至一小时都不拖延,哪怕制造一个假象也不肯,从不发生意外拖欠的情况。他几乎总是按时缴纳税款,不像绝大部分纳税人那样,情愿将催缴的威胁置于脑后,也就是说,这类遗忘可能包含的风险,他无不避而远之。“义务”的概念,纵然是纳税的义务,在税务员的思想里,是同诱惑、犹豫、反复、风险等意念分不开的。税务机关并不要求立即完税,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让纳税人自主掌握自己的钱包,这是一段考验的时间,在考验期间,纳税人就可能干出冒失的事儿,挪用了税款,花费到坏的事物上;当然,纳税人也可能战胜种种诱惑,不折不扣尽了纳税的义务。何必弗先生单凭立即完税的行为,就逃避了这类严峻的考验,也就是说仅仅部分履行了他的义务,而且是最微小、最可忽视的部分。
“猪猡,”戈蒂埃-勒努瓦喃喃骂了一句,“我早觉察出来了。我始终认为,这个人并没有尽到纳税人的义务。”
这工夫,他走出小街巷,望见了威尔逊林荫大道的路灯。路灯照见他的住宅,那幢用烧结砖砌成的墙体单薄的小楼。
第二天早晨,税务员同妻子正吃早饭,邮差送来了催税通知书,他拆开来,以平淡的口气说了一句:
“我收到通知书,要求我十一月一日之前交齐税款。”
“通知书?”妻子惊诧地问道,“怎么,谁寄来的?”
“税务员……今年,我迟迟未交……”
“什么?你给自己寄了一份通知书?干傻事儿。”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给自己寄通知书。你不会认为,我应该利用职务之便,特殊优待自己吧?我是纳税人,同别人一样。”
戈蒂埃-勒努瓦两眼放射自豪的光芒,又重复一遍:
“同别人一样。”
妻子只是耸了耸肩,认定自己猜中了丈夫的心思:通过邮局寄来这份通知书,不过是找个借口,好劝诫她花钱要节省,限制一点儿。于是,她摆出架势,准备恭听训诫,不料丈夫却没话了,她便出于怜悯,打破了沉默:
“我做衣服,钱花多了,花得太多了。我要请你原谅。”
“哪儿的话!”税务员表明态度,“人总要穿衣服。你这钱一点儿也没有花在不正当的地方。”
戈蒂埃-勒努瓦太太叹了口气。丈夫被她的懊悔感动了,要去上班之前,还深情拥抱了她。家里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就兴致勃勃,快速推进昨天开始的准备行装。约莫上午十点,她爬上临街窗户的窗台,正对着威尔逊林荫大道,等到辎重队那名中尉骑马经过窗下,她就一只手拎着旅行箱,另一只手托着帽盒,纵身跳到他身后的马屁股上。这对男女当即用四脚猛踹马肚子,飞驰奔向东部省份的一座偏僻军营。从此,南吉库尔城再也没人提起戈蒂埃-勒努瓦太太了。税务员中午回家,看到一张字条,得知妻子随人私奔了:“我随同我心爱的人走了,永远不回来了。”
那天,以及随后几天,他总是痛哭不已,吃不下去饭,也睡不着觉,人开始消瘦,头脑极度困乏,出现各种各样怪念头。他以为妻子被税务机关带走了,便责怪税务机关事先根本不通知,就扣押他妻子抵偿欠税。他写了好几封信,向他本人,税务机关的代表抗议这种做法。然而,他又一次次给自己写回信,说已将此事转呈主管部门审理。他并不满意这种含糊其词的答复,便决定到税务所拜访税务员。一天早晨,九点钟之前,他就到了税务所,直接走进一间小屋,通常就是在这里,他接待请求延缓交税的纳税人。他摘掉帽子拿在手里,坐到为来访者预备的椅子上,隔着一张办公桌,面对税务员坐的清漆扶手圆椅,这样说道:
“税务员先生,关于十月份扣押我妻子抵偿税款一事,我给您写过三封信抗议。我研究了您的回复之后,认为有必要同您面谈一次,以便澄清我这件事。请注意,对于问题的实质,我没有丝毫异议。我毫无碍难,自然而然地承认,税务机关有权罚没我的妻子。我强调这一点,税务员先生,不希望引起别人怀疑我以法官或者批评者自居。自不待言,我从前深爱,现在依然深受我的妻子,但是,不管怎样,我决不会产生逃避税务机关这种新规的念头。只要是税务机关的决定就足够了,我无意探问是基于什么理由。纳税人,如果跟税务机关争夺他们妻子的支配权,那么他们也同样可以拒绝拿现金交税,那样一来,我们会走到什么地步啊?要知道,我在这件事上所抵触的,再重复一遍,不是税收的性质有点儿特别,而是没有遵循合法的程序。按说,税务员先生,这是您职权范围内的事,我却没有收到须付邮资,或者免邮资的任何通知书,没有通知我到纳税窗口交付我的妻子;在抵税扣押之前,也没有派执达员来下达强制执行的命令。且不说这种做法损害了我这纳税人的信誉,我的感情生活也遭受了严重破坏。如果按照正规程序办理,接到通知后,还允许有一段正常的期限,那么我还能多享受几周我妻子的温柔。然而,再说一遍,这份通知书,我没有收到。显而易见不合常规。因此,税务员先生,我冒昧希望,我要求有关部门予以纠正,您不会认为我是无理取闹。”
这番话讲完,戈蒂埃-勒努瓦站起身,将帽子放到座椅上,随即走到桌子另一边,坐到税务员的扶手圆椅上。他略微思考了一下,才以调解的口吻回答:
“亲爱的戈蒂埃-勒努瓦先生,这件事的整个过程中,我不否认有违反常规的地方。究其原因,是一时疏忽,还是知错就错呢?只有通过调查,才有可能认定。您有权要求调查,不过,我还是恳请您不要提出来。调查复杂得很,会给我们税务机关造成无穷的麻烦,这就可能损害其权威性。反对派的那些报纸,时刻准备制造轰动的丑闻,不失时机抓住这个事件大做文章,而这种情况,戈蒂埃-勒努瓦先生,您尽纳税义务的爱国主义,总不会任其发生吧。话又说回来,您从中又能捞到什么好处呢?我知道,您有权希望妻子被还回来,再陪您五六周时间。不过,您十分清楚,这类事件处理起来有多慢,恐怕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会有个结果。等到那时候,妻子即使回到您身边,您别忘了,只为待上几个星期,她很可能老得不成样子,满脸皱纹,牙齿掉光了,肌肤呈暗灰色,头发也剩不下几根。何必呢,记忆中留下一个年轻美丽的妻子不是更好吗?算了,您是明白人。何况,您是公务员,喏,要做出表率,拿出税务人员的那种勇气。对了,我要对您说,您上封信所指出的,税务机关容忍了何必弗先生和您本人之间的不平等待遇,在我看来,您的话很有道理。确实如此,何必弗先生履行纳税人义务的情况十分糟糕,我感谢您提醒我注意这一点,我这就着手整顿。”
税务员离开座位,拿起撂在对面座椅上的帽子,挂到衣架上,谈话到此结束。
第二天早晨,何必弗先生来到税务所,手上拿着一张纸,情绪显得挺激动。税务员接待他比往常客气,和蔼地问他来此所为何事。
“简直莫名其妙,”来访者回答,递上他那张纸,“我收到一份通知书,要求我在今年十一月十五日之前,到税务所营业窗口交纳我的妻子。这事只能是搞错了。”
“别急。这头一份通知书,须付邮资吗?”
“不,免邮资。”
“那就完全合乎程序了。”税务员说道,面露平静的微笑。
何必弗先生一时瞠目结舌。过了半晌,他才终于结结巴巴地说:
“这事儿,天下奇闻!还征收……我老婆!你们没这个权利。”
“没法子的事,这是税务机构的新规定。唔!我知道,这很难,非常难啊。”
“我还是返不过神儿来,”何必弗先生说道,“征收我老婆!为什么呀,偏偏征收我的?”
“唉!也不只是您一个人必须做出这种牺牲。还有别人呢,今天早晨,也都收到了通知书。我本人,妻子还不是已经交付了?真是苦不堪言啊。可是,怎么样呢?什么事儿都得认了。我们生活的世道非常残酷。”
“可这毕竟匪夷所思,”何必弗先生说道,“是的,匪夷所思!我纳税始终那么按时……”
“恰恰是这个缘故,何必弗先生。税务部门了解您非常准时,就毫不犹豫把您列进第一批。至于这一次,如果让我给您个忠告的话,您就别太急着交纳了,要好好利用给您的期限。”
何必弗先生摇晃着脑袋,呆在那儿若有所思。这件事,他已经觉得不那么荒诞了。税务员做出了表率,还肯定其他纳税人也要经历同样的考验,这就使得他再看拿妻子交税的念头,几乎是可以接受的了。再想想他做出多么伟大的牺牲,他自己都深受感动,不由得自我赞赏起来,一股英雄豪气的热流涌上面颊。总之,干脆直说了吧,他老婆脾气很坏,从来就没有漂亮过。他嘴上不承认,内心深处巴不得放弃呢。同税务员握手告辞时,他还有点儿夸张地叹了口气。
“就得鼓起勇气来。”税务员说道。
“我会尽力而为。”何必弗先生应了一句,便离去了。
他下坡踏入勒菲纳街,边走边好奇地遐想,受这种新措施打击的纳税人,可能会有什么反应。何必弗先生信步走在街头,并没有看出任何异常的现象。傍晚时分,在中心咖啡馆的顾客中间,有六七人同样接到了通知书,纷纷尖刻地指责税务机构太残忍,何必弗先生当然听到了,但明显感到大家的调门都很低沉。全场的气氛,占上风的不是激昂的反抗,而是大发怨艾的诉苦。这些男人喝酒比往常多,到了该吃晚饭的时候,好几个人都醉得东倒西歪。糕点铺老板普朗松去年死了老婆,他力图鼓动纳税人奋起反抗,可是徒费唇舌。他对五金店老板佩蒂说:
“您总不至于真交出您的老婆吧?”
“只得按规定办。”佩蒂回答。
“只得按规定办。”其他人也随声附和。
十一月十五日早晨,税务所门前排起长队,有三十来对夫妇,每个纳税人分别挽着要交纳出去的妻子,一张张脸上的神态痛苦而又无可奈何。他们都不大说话,只是夫妻间低声许着最后的诺言。营业窗口里面,税务员由一名文书协助,正在将一个个妻子征收入国库。一块矮隔板将屋子隔成两小间。文书伏在一大本登记簿上,记录每对到窗口办理的夫妇的主要情况,再开一张收据。税务员则让这名纳税人的妻子进入隔间,并将收据交给丈夫,对他讲句同情的话便打发走了。这些女人成为国库财产,默默无言,挤在闲人不得入内的小间里,望着进来登记的纳税人,他们的妻子逐渐扩大了这群沮丧女人的规模。
约莫十一点钟,一辆小轿车被聚集的人群阻挡,在税务所的门前停下。真是天缘巧合:税务部长由他的办公室主任陪同,前往他作为议员的选区,正好经过南吉库尔城。他从车里向外张望,看到一个税务所的门前聚了这么多人,未免惊诧,特别想问明情况。
税务员大大方方接待部长和他的办公室主任,他表示歉意,只能在一大群纳税人中间接待他们,随即又微笑着补充道:
“然而,我岂敢为此而遗憾。这是税收的盛况。您瞧,部长先生,我已经征收了二十五名妻子。”
部长和办公室主任面面相觑,不胜惊讶。税务员回答询问,详细解释了他们渴望了解的情况。
等他讲完,办公室主任俯到部长耳边,低声说道:“你是个地道的疯子。”
“嘿,嘿!”税务部长笑道,“嘿,嘿!”
他怀着极大的兴趣审视这些被征收的女子,打量几个最漂亮的,心想她们也许能给国家带来可观的收入。有一个情况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她们当中大部分,基于水性杨花的天性,应征抵税还佩戴上她们最好看的首饰。部长思索良久。办公室主任在一旁静候,已然明白部长头脑里转悠什么,他只是注视那几对夫妇,见他们耐心地等待部长视察的这段插曲结束,好到窗口交割。
“全是老实厚道的人,多守纪律,真令人赞叹!”办公室主任说道。
“确实如此,”部长喃喃说道,“甚至令我十分震惊。”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部长热情地同税务员握手,最后又瞥了一眼那些籍没的妻子,这才又上了轿车。
这个值得纪念的日子过后两天。戈蒂埃-勒努瓦便晋升为一级税务员。税务部长虽语焉不详,却提到了一个庞大的计划,税收体制可能要进行一个革新。不料,战争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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