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詹小注:
媒体记者,每年都希望参加全国好新闻评选。
入选已不容易,要获得最高奖,当然更困难。
全国好新闻一等奖——值得一生珍惜的荣誉。
老詹首个“全国好新闻一等奖”是怎么得来的呢?
《活得有滋有味》一书中,有详细记载。
这篇《话说不稳定感》,写于1988年。
时隔36年再细读此文,似乎仍不过时。
话说“不稳定感”
写作背景:笔触伸进心灵,发现一片广阔天地
至今已记不清是什么原因触发了我写《话说"不稳定感"》。
从题材和内容看,此文并非经济日报日常报道的范围。严格说来,它也与经济体制和企业改革不搭界。
然而,一旦有了跳出经济写经济的想法,一旦捕捉到民众心理因社会变革而引起的震荡和不适应,我便也激动起来。隐约地预感到,以如此独特的角度去写改革,写经济,很可能写出好作品!
我开始搜集材料,翻阅和剪存大量报纸杂志上的文章;并不断地外出采访,请教专家,走访学者,从他们那里增长知识,吸收营养。
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去见著名心理学家徐联仓教授那天下午,在他那雅致的小小书房里,徐教授为我沏了一杯茶,茶里,还特地挤了清香的柠檬计。老教授娓娓而谈,不时拿出笔来,在纸上画图示意。.
至今也还清楚地记得,去北京大学找我那小老乡倪诚时,我们在寒风中沿着未名湖散步。中午,在小食堂,,一边吃饭,一边还在询问着大学生的各种心态、各种想法。
这篇《话说"不稳定感"》,是我新闻采访生涯中下的功夫较大、投入精力较多的一篇。
它被评为全国好新闻一等奖,也就并非偶然了。
自那以后,我的笔触开始时不时地离开经济领域,触及心灵深处,伸入边缘地带。
在那里,有一片广阔天地,精彩、神秘、非常有趣。
不过,后来写的这类文章,"侃"味较浓而实证渐显不足。是自己老了吗?是变得懒了吗?
或许是吧,有了一点资本,便变得骄傲和浮浅、不屑辛辛苦苦搞调查了?
但愿过去不是"顶峰","顶峰"应该还在后头。
只要肯下功夫,超越自我应该是能够做到的。
人之退步,也大抵是可以从自身找到原因的。
话说"不稳定感"
在一些年轻人心目中,"北大毕业生"这块牌子是笃笃定定可以找到一个令人羡慕的工作的。
然而,20岁的北大物理系学生倪诚却为即将到来的毕业分配发愁。
"我们就象一叶小舟,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要驶进波涛汹涌的海洋。"这位瘦小单薄的大学生,显然对国家教委提出的大学生"不包分配"的改革方案感到茫然和不适应。他在北京缺少熟人,没有"门子",对社会需求几乎一无所知。"幸好我们这届主要由国家分配,否则连工作都有可能找不到。"
倪诚的担心和不适应,也许可以看做当今中国民众心理的一个缩影。
澎湃而来的改革大潮,把一个又一个未知数摆在人们面前,工人、农民、干部、厂长、经理、大学生、科技人员……或隐或显,或多或少都体味到这种"不稳定感"了。
一、
"不稳定感"的表现,可谓形形色色,多种多样:
"无形的手"悄悄伸进市场,引起价格的上涨下落和消费者的心理波动;
"大锅饭"改开小灶,收入差距骤然拉开,激起了"租赁企业究竟姓社还是姓资?""厂长的数万元奖金该不该拿?"的热烈争论;
"铁饭碗"业已打破,昨日的正式工人,今天可能已被辞退,卖起了天津煎饼和牛仔裤;
一个个任职数载的厂长经理在招标承包中黯然下马,让位于冷不丁冒出来的"弄潮儿";
就在乡镇企业"猴子上树"异军突起之时,有关部门统计表明,迄今已有近百万家同一性质的企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
机关的精简合并,使数十万在办公桌前驾轻就熟的干部即将面对陌生环境;
差额选举作为一项制度步入党代会、人代会,则使每一个候选有在"唱票"之前不得不作好"两手准备";
在刚刚结束的1987年县乡换届选举中,为数不少的妇女干部因不再定"比例"而落选,以至《中国妇女》今年首期推出的重大讨论是:1988——女人的出路……
当今中国,经济基础、上层建筑领域正发生着那么深刻、那么剧烈的变革,群众心理焉有不波动之理?
二、
面对改革进程中的"不稳定感",人们的态度亦可谓多种多样,形形色色:
"我看这是一件好事,是社会进步的表现。"电子工业部68岁的老干部郭平欣话语中不乏幽默:"什么状态最稳定?死水一潭最稳定;人死了,两眼一闭,啥也不干,这时也最稳定。"这位延安时期就在中央军委通讯部门工作的"老兵",已经先后数次变换工作,对于电子工业部及中央国家机关的精简合并,处之泰然:"早该动一动啦,再不动就僵化了,官僚主义更严重。"
山西新绛县工程师杨忠鑫,当了两年副县长后,深感做行政工作力不从心,非已所长,主动辞官到县化肥厂当了厂长,到任一个多月就办成三件大事,雄心勃勃要在三年内使化肥产量翻一番。
同是大学毕业生、研究生,当伙伴们正为毕业分配发愁之时,四川大学研究生梁金辉、向兴全主动放弃大城市工作的机会,到农村办乡镇企业。两位年轻人喊出的口号是:"不在城里等位子,愿到基层显才干。"
当然,并非所有的人在猝然而来的变革面前都能镇定自若。沈阳和平商场实行"优化组合"后,14名职工被淘汰,"没人要"了。这一下总经理刘延超家里再也不得安宁。一名女工哭着要"喝敌敌畏",直闹到半夜。女工刚走,另一名男职工又来"接班",大吼大叫:"你这么干是搞资本主义,你们是资本家!"
原机械工业部一位大学生如此描述他得知自己被"精简"时的心情:"那天宣布人员去向名单时,我都傻了。我志愿表里8个栏目都填了留机关,根本没有想到会把我分到公司……"(也许这位青年更没想到,在新的环境中他大展才华,已被任命为公司最年轻的中层管理干部。)
古城邯郸,演出了一场威武雄壮的"竞争承包"活剧。成安县土产公司主持日常工作的副经理王英臣招标时正好出差在外,听说公司已有10多人报名,王英臣觉得交椅坐不稳了,火冒三丈,大骂后院起火"搞改变"。(骂归骂,干归干。他火速回县组织人马参与竞争,每人拿出1000元作抵押,一举夺标。还是这个王英臣,还是这家公司,1986年利润是"鸭蛋",1987年税利达到15万。)
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竞争,碰撞,选择,机会,冒险,失误……这一切的频率都大大加快了。这就是当今中国,这就是我们这个生机勃勃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三、
不管你是否意识到,不管你是否心甘情愿,"不稳定感"总要悄悄前来叩门。这是为什么?
"人们产生'不稳定感'是很自然的,是改革进程中的正常心理现象。"中国科学院著名心理学家徐联仓教授在纸上画出三个圆圈,在圆圈中依次写上"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和"群众心理"。徐教授解释说,这三个圆圈,组成一个相对稳定而又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三角形,任何一个圆圈的变动,都会引起另两个圆圈的反应。"从世界历史看,凡是社会大变革时期,民众心理都会产生比较强烈的'不稳定感'。"
"哪里引入竞争机制,哪里就会产生'不稳定感'。"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中年学者单光鼐的解释,似乎更为明确。他分析说,过去,我们的社会曾试图为每一个成员构筑一个没有竞争、充满稳定感的"安全岛"。社会成员的工作非常稳定,收入非常稳定,地位也非常稳定。在长年不变几乎凝固的"超稳定"机制下,人们稳定了也呆滞了,满足了也麻木了。工厂,缺乏效益,机关,滋生官僚主义,柜台上的"冷面孔",久治不愈….
改革了。竞争,这个曾被我们视为不祥之物而冷落多年的"幽灵",从市场一角悄悄探出头来,继而登堂入室,闯进工厂、农村、机关、学校,由经济领域步入政治领域,所到之处,呼风唤雨,纵横驰骋,带来活力带来效益也搅得过惯了平静日子的人们心头阵阵不安。
"既然我们已经下决心引入竞争机制,我们就要正视现实。早作准备,避免不必要的心理失衡。"单光鼐等学者建议,当前每个公民应做好以下两方面准备。
一是观念更新的准备。现阶段我国民众心理的一个显著特征是对改革的"高期望值"和对风险的"低承受能力"——人人都希望改革,人人又都希望不要触动自己利益。从9年改革实践看,人们对改革进程中的"不稳定"和"阵痛"缺乏应有的心理准备,稍有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有的人甚至想退回去过"安稳日子"——其实退回去一是不可能,二是只会更不"安稳"。因此,很有必要在全民族中大力倡导现代人所应具有的竞争观念和风险观念。对我们旧有文化中"知足长乐","随遇而安",恬静闲适","莫为人先"等意识,应作深刻的反思和扬弃。
"人生何处无风险,偏向风波浪里行。"首都最早挑头创办民办科技实业的中关村一位总经理在回答大学生关于"竞争残酷"的提问时说,"与其说竞争残酷,不如说竞争能激发人的斗志。丢掉铁饭碗,自己去奋斗,的确觉得很累,累得连话都不愿多说,但我此时觉得很充实,觉得这是一种享受。"——这正是现代人所具有的竞争观和风险观。
二是能力素质的准备。改革和竞争机制的引入,从一定意义上说,正如当年齐王变"百竽合奏"为独奏一样,是容不得南郭这样的充数者厕身其间的。"竞争,你就必须是强者,百舸争流,奋楫者为先。"记者曾采访一些在改革中从容弄潮的厂长、经理,他们无不把"提高自身素质"视为第一要务。近年来疾步于中国改革前列的广东省,"外语热"、"学习热"长盛不衰;省企协举办"竞争术函授班",短短数月,已有3000多名厂长经理报名;文凭从不吃香到吃香再到不吃香,否定之否定,留下多少耐人寻味的感喟和思索….
西方记者报道:中国正一步步谨慎地却是坚定地踏进充满竞争的商品社会。
风来了,浪来了,扬起风帆吧。小舟驶入汪洋,就不必企盼和眷恋平静的港湾。
我们,别无选择。
(原载《经济日报》1988年2月26日一版头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