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些时候，听完了孩子们的“少年发声”，我常常觉得他们是被“硬生生”搞得去不了学校的。从上周开始，8年级的小胡没再上学。妈妈10月来上海参加我们的线下工作坊，回家之后把我的微信推给了小胡，建议他来找我聊聊。在家呆着，小胡好难受，这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焦虑着自己的未来。小胡就读的初中，全市前8，是大家挤破头想进的那种学校，因为毕业生的出路特别好。他曾在小红书上发过一个视频，说自己是这所学校的在读学生，欢迎提问，瞬间就有很多人来评论。小学最后两年，小胡特别努力，成绩优异，进了这所初中的重点班。一个有上进心也有学习能力的学生，为什么进了初中读了一学年就撑不住了呢？小胡的“少年发声”还原了这个过程，挂了电话后，他又给我发来老师训话的录音，并强调说，这些都是老师骂了一半才录的。我听了，如鲠在喉。“1.老师觉得上课犯困打哈欠是一种不尊重老师的行为；2.如果上课吵闹，就要跑名字笔画数量的圈数（比如：一个人叫一一，那就要跑两圈，以此类推）；3.如果一次升旗没有穿对着装，就要罚扫一个星期的教室；4.早读必须把书立在桌面上，不能让书躺着，如果读的音量不够大，就要全班起立站着读；5.如果上课讲话就要抄英语书对应单元的单词（每个单词抄十次加一遍中文）他还拍了学校规章给我，密密麻麻，共19页，事无巨细，看得我头皮发麻。“我们班大概有四分之三的同学讨厌这个学校。在上学期已经出现了一位要去医院治疗的重度抑郁的同学”。看了小胡的总结，我自问，如果我是他的同学，我会想在这所教室有监控、宿舍有窃听器的名校上学吗？……
小胡：当时（初一）刚进去，我们年级有300个人，我大概能排进前100。小胡：怎么说，我们学校不告诉学生分数，每一科评ABCD，等级不是按你的成绩来划分，是按你的排名来划分。前70名就是A，70名以下、140名以上就是B，以此类推。第一次月考，就在进校一个月后，当时考出来，我的数学是C、语文是B、英语是A。我们小学85分以上，不管你排多少名，都是A，所以我五六年级是全A，就看惯了，然后到了初中，看到有B、有C，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肯定就会有一些落差。小胡：刚一开始进去倒也没什么，让我感到竞争压力大，是在第一个学期的期中考后，然后成绩就慢慢掉下去了。当时开了家长会，老师把我们期中考的排名、分数做了一个特别系统的表，进步了百分之多少、退步了百分之多少，就给家长看，也给学生看。老师也说了，“刚进去第一个学期的第一个月，是让你过度的，过度之后就要开始加速了”。小胡：因为我们学校初三会再分一次重点班，就是整个年级再考一次试，初三分到重点班就可以直升我们学校的高中，就进行一个签约。初一上学期刚开始，我就特别想进（初三重点班），我会把它当作我的目标。每次考试前，老师就各种说，这次考试会计入，多少多少的占比，未来会影响到你初三重新分重点班，然后就让人感到非常紧张，压力比较大。陈瑜：每一次考试，都会对后面直升有影响，都占比，是不是会给学生一种感觉，每一次考试都不能出岔子、不能考砸？小胡：对，所以每次考试前就特别的紧张，很有压迫感。小胡：会。我们是7:30开始学习，早读，如果是住宿，就一直无休止学到晚上9:30，后面我就有点慢慢撑不住了。陈瑜：后来成绩不太稳了，开始往下走了，当时自己是什么感受？小胡：我觉得有点悬，就很紧张，担心考不上，然后拼命学，努力复习。不管是老师给的方法，还是自己的方法，都用过了，发现成绩也没有太大提升。每天都是高强度的做题，我们学校用两年的时间把（初中）三年的知识全部讲完，最后刷一整年的题，所以进度也会特别快。因为我们班的成绩也都是特别好的，有很多同学都是在外面学过的，所以老师也没有讲得这么细，就默认大部分同学已经学过，就直接跳着讲，跟开火箭的速度一样。陈瑜：那个时候你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成绩没有特别大的起色，心态会有一些变化吗？我们搞完学习，下午五六点钟放学，让你去洗澡、吃饭，7:00回来晚自习。我洗完澡吃完饭，一个人走在操场上，就感觉整个人被一块石头压在那里。看着操场上那些同学在那里跑，或者其他同学在说笑，我就感觉自己特别的迷茫，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期中考完、发完成绩，然后退宿了，我就开始每天打车上下学。我家离学校隔30多公里，所以每天早上我大概要6:20起床，晚上11:00、12:00才能闭眼，我就感觉真的特别累。撑到了初一下学期的一半，又因为跟老师的关系不是太好，最后就顶不住了。小胡：我当时退宿了，中午就只能在教室午休。我们1:00午休，我1:01回到班级，被巡逻老师看到，然后报到了班主任那里。我们教室有一个大监控，能把教室的每个角落都照得很清晰，还带麦克风。后面班主任就去看了（监控），看完之后就特别生气，就说要抄六七遍学校的《中学生一日守则》。但抄一遍就要一两个小时，她限两天午休之内抄完，但每天午休只有一个小时，这根本不可能做到的。我就去找老师，跟她说知道错了，也觉得该罚，但是罚的力度过于大了，可不可以减轻一点，然后下次不会再犯了。她当时反正就特别生气，就说“爱抄不抄，不抄滚蛋，以后别来这里午休了”。我又找了她一次，她也是很激动。然后我又去找级长，让级长帮忙缓和一下我们的关系。当时她这么搞，我也很生气，我就跟同学说：“再这样，我要去德育处告她。”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很生气，又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我妈认为是我逾越上级，不好，所以让班主任很生气。但是我觉得她（班主任）如果真的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话，即使我扬言要报警把她抓走，她也不会怕。后面马上就要春游了，我要去问她（班主任）一些事情，她就冷暴力我了一两天。然后我妈就让我跟她道歉，道完歉我们的关系才好的。但其实我跟她的关系就一直不怎么好，我们班里很多同学知道，因为她有时候罚我，我是不会干的，不像其他同学就乖乖被罚。而且我觉得那个学校的管理，方方面面就特别的严格。我妈妈同事的老婆也是学校的老师，有一次我跟她一起吃饭，跟我说，其实每间宿舍都有窃听器，你可以去宿管戴上耳机，就可以听到几零几宿舍在聊什么。我当时听到之后，对这个学校真的厌恶至极了！我交宿舍费用，宿舍就是我的地方，我休息也要被他们监听！虽然当时我已经退宿了，但让我感觉我在这个学校得不到尊重！班里有监控、有麦克风，回到宿舍，有监听器来监听！压死我最后一根稻草，是上个学期，我们学校有“班主任节”，为了感谢班主任，每个班给班主任组织一些小活动、安排一些小惊喜。虽然当时我跟她（班主任）有特别的瓜葛，但是我也没有什么记恨。而且班里那些老师平时最喜欢的学生也没有搞，就我跟另外两个同学搞了，我还自掏腰包买了一些东西，就想给她过个节。当时学校活动搞完了，我们还在班里布置，准备等她来。这时候，她说“准备上课”。我就想，我千辛万苦准备的活动（白费了），什么都是学习学习学习。而且我们学校被占的都是美术、信息这种副课，是不会影响到主课的。我比较喜欢表演，那段时间学校有个比赛，我去参加了，比赛搞完之后，我就再也没去上过学了。小胡：我就感觉很绝望，没有目标，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而且那里真的让人特别的压抑，就一个劲地刷刷刷，我感觉我刷不动了。陈瑜：你初一这个状况，当时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反应？小胡：我爸爸妈妈都是通过学习，然后来到城市打拼的，他们就觉得一定要吃苦，吃苦才能成功。而且他们说最累的是上班，你上班之后才会发现，学习才是最舒服的。反正当时那段时间，我爸送我上学，全是讲这种东西。当时旁边的老师也劝我，让我忍一下，一定要把坎儿给跨过去啊，跨过去了以后做什么事情就会比较顺了，心理就会比较坚强。他们都认为我不适应。大概（初一）下学期，我当时崩溃过一次，真的当时就特别崩溃，整个人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快哭岔气了。然后我妈就带我去看了精神科医生，当时说我压力比较大，没什么事，后面就转到了心理科，我现在也维持每周一次的咨询。陈瑜：那次大崩溃，发生了什么事儿，以至于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胡：那是最大的一次，还有两三次小的，就频繁地崩溃，可能就因为一点小事。那次大崩溃，是我们准备回老家过年，我爸让我去买对联，我买完之后，我爸觉得我买的太贵了，觉得我没有金钱的概念，然后我听着听着就开始崩溃了。这些崩溃的源头，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崩溃之后，我就把我锁在房间，在那里哭。本来我就想在房间里发泄完就没事了，然后我爸一直让我开门，我不开，他就强行拆锁，强行破门。我站在门后面眼睁睁地看到我爸直接把那个门给拆了，很绝望。每次看到那个门，我就会想到当时那个场景，就让人感觉到一些不适。陈瑜：他们可能也会有一些担心，不知道你在里头干吗。陈瑜：你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会让你崩溃？小胡：我怎么说，可能就是感觉有点不开心了，感觉情绪反应特别大，这个反应完，后劲也挺足的。小胡：到了这个学期，刚开始我回学校，一踏进那个地方，就会头晕、恶心，各种不舒服，特别劳累。这个学期也去过10多天，每次去，都是在那里神游，也听不进去课，心里就会感觉比较压抑，很有压力，就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学习，后面我越来越难受，待不下去。一开始，爸妈就特别想让我去上学，说好话，后面就直接硬生生把我逼去学校。然后他们发现，逼完我进去也没有什么用，后面也没有怎么逼了。老师一开始跟我说好话，到了后面就直接搬出校规、校领导，“你不去上学就要开除你学籍，你就没有书读了”，逼我回去上学。可能是暑假做心理咨询的原因，我感觉一些之前认为很重要的事情没有那么重要了，也开始不怕那些老师，面对不合理的、没有人性的规定，我比较更敢于say no了，那些规定很荒谬，我还遵守它干什么？！我当时就特别淡定，我听她（班主任）讲，一直说“好的好的”，她又说“我就要把你学籍开除了”，我说“好的，谢谢老师”，然后她就特别特别懵。她当时讲得特别特别严重，感觉天要塌下来了，但我当时特别特别淡定，静静地听着她讲，表面上答应了她，但最后也没有持续去学校。后面她还试图逼过我几次，看逼也没什么用，又去逼我家长让我来上学，最后惊动到副校长来加我爸微信了，说为什么不来上学之类的。我妈特别的焦虑，然后她来找你们上课，她最近每天晚上也有听你们的课。小胡：明显的感觉真没有这么焦虑了，她就跟我说，她一个人在那里干焦虑也不是事儿，说她不应该焦虑。我最能感受到她没有逼我去上学。小胡：对，但是怎么说，我现在一、三、五去上考国际学校的课程，但是二、四在家里待着，没什么事干，想一堆有的没的，就会很焦虑，学长期不上，我也感觉不太好。小胡：对，因为我觉得学习还是比较重要的，现在我才13、14岁，不学习，我在家待着，要待到什么时候？我能干什么？反正感觉越想越焦虑。然后又特别想去上学，但是也不想去上我原来那个学校。陈瑜：其实对你来说，你现在也在考虑未来自己该去哪里、该怎么办。陈瑜：我想问你，之前感觉是你妈在焦虑，现在她不焦虑了，为什么你焦虑了？小胡：现在没人逼我去上学，但我一个人还是会焦虑，还是迷茫，每天感觉不知道干什么，没有目标。我常常觉得很纳闷，我们的教育为何要为难孩子？把每一次考试都描述得那么生死攸关，是会让孩子考试焦虑的；严密监控孩子的思想和行为，是会让孩子觉得不受尊重的；一个稍有不慎就会遭受惩罚的环境，是会让孩子心生恐惧的……而当孩子不得已选择逃离时，却还要承担所有的错——“学生怎么能不上学？！”。我在整理这篇“少年发声”时，小胡妈妈正在参加我们第23期家长成长营，今天的主题正巧讲师生关系，一整天，我在群里看到好些师源性伤害引发孩子厌学甚至休学的案例。请老师们回归教育初心，如果这么说不管用，那么请父母们明辨是非，孩子接受的教育到底在滋养他，还是在摧毁他？我接触了全国各地那么多不去上学的孩子，没有一个是快乐的，他们对自己未来忧心忡忡，不比家长少一分。小胡卡住了，但这个暂停未必是一件坏事，它推动妈妈学习和成长，也让孩子有机会思考他想要什么样的教育、他想要怎样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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