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法]普鲁斯特
转载自:公众号 楚尘文化
“智力,不光是对于这些记忆复活的情况无能为力,它原本也无意于寻找那些记忆的藏身之物。当你有意识地将某些生命的时光与某些事物联系起来,这些事物就永远不会成为时光的隐匿之所。就算有别的什么让你回想起这些时光,与之相关的各种事物也会因此而丧失诗意。”
——[法]普鲁斯特
作者:[法]普鲁斯特
转载自:公众号 楚尘文化
“智力,不光是对于这些记忆复活的情况无能为力,它原本也无意于寻找那些记忆的藏身之物。当你有意识地将某些生命的时光与某些事物联系起来,这些事物就永远不会成为时光的隐匿之所。就算有别的什么让你回想起这些时光,与之相关的各种事物也会因此而丧失诗意。”
——[法]普鲁斯特
▲法国20世纪意识流小说大师马塞尔·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7.10 — 1922.11.18),生于巴黎,自幼患哮喘病,大学毕业后,因健康原因,不能出户,开始撰写小说。代表作《欢乐与时日》《追忆似水年华》《让·桑德伊》和《驳圣伯夫》等。
每一天,我对智力的重视程度都在降低。
每一天,我都愈加清楚地认识到,作家若想重新获得其印象当中的某个片段,触及某种私有的东西,或说艺术创造的唯一素材,他就必须把智力放到一边。智力为我们重建的记忆,虽名曰过去,却并非过去本身。事实上,人生命中的每一小时一经逝去,便立即寄寓于某种事物当中,好比有些民间传说中死者的魂灵。寄寓的时间隐匿在事物中,被永久地尘封起来,直到我们偶然间看到这事物,认出其中所尘封的东西,召唤它的名字,将它释放出来。然而,极可能的是,我们永远也碰不到这尘封时间的事物(或说感觉,因为我们是通过感觉来感知事物的);因此,我们生命中有许许多多的时间是无法再现的:这事物如此渺小,遗落在世,踪迹难寻,能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机会是微乎其微。
我曾在一所乡间的宅子里度过好几个夏天。
我时常追忆这些夏日的时光,却无法回复其本来的面貌。它们已然逝去,且很可能永远消亡了。要想令它们复活,那就像其他类似的情况一样,全凭着一点运气了。不久前的一个雪夜,我从外面回来,几乎冻僵,我本来已经进了自己的房间,坐在台灯旁边看书,但我实在没办法暖和起来,我的老厨娘便主动地为我沏了一杯茶,我平时从来不喝的东西。偏偏又凑了巧,她还给我端来几块面包干。我把面包干蘸上茶水,再放进嘴里;我感受到面包干被茶水浸泡后的柔软质地,带着浓郁的茶香,冲击着我的味蕾,就在这一瞬间,一股异样的感觉向我袭来——那是天竺葵和香橙花的甘芳,一股格外的光明与幸福的感觉;我呆坐在原地,不敢有丝毫的动作来打断这个正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可思议的过程,我全神贯注于这小小的一块浸泡过的面包干,仿佛是它制造了这所有神奇的效果。忽然间,封闭记忆的隔板在震颤中彻底瓦解了,记忆的洪流冲进了我的意识,我在那所乡间宅子里度过的夏天,那些夏日的清晨,还有那些连绵不断的幸福时光都涌现了出来。我终于记起来了:每天早晨,我穿好衣服之后,都会跑到祖父的卧室里去,那时他刚好睡醒,正在喝早茶。他会把一块面包干浸到茶水里,然后递给我吃。当这些夏日的清晨成为过去、消逝不见,浸泡过茶水的面包干的味道便为这些消亡的时光——至少在智力看来,它们已然消亡——提供庇护所,它们隐匿了起来,若不是我风雪夜归,老厨娘主动为我奉上一杯热茶驱寒,我可能永远也不会发现它们;也许是因了什么我不知晓的魔咒,那杯茶正好成为了令它们复活的解药。
因此,面包干的味道能立刻唤起我的记忆,那一整座花园,之前还朦胧模糊的样子,现在变得清晰起来,那些被遗忘的荒径,一尊尊花坛,花坛里盛放的鲜花,宛如日本印花纸上的花草在水中复现一般,都显映在小小的一杯茶水当中。同样的道理,我在威尼斯度过的许多时日,光靠智力是无法重拾的,对我而言,它们早已消亡,一直到去年才有了复活的机会。当时,我正漫步于一所庭院,在高低不平、光滑发亮的方石路上停了下来。同行的朋友担心我扭伤了脚踝,我却向他们挥手,示意他们先行一步,我随后再跟上。有更重要的东西吸引住了我,虽然我还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但我觉察到自己的内心深处有未可知的记忆在轻轻颤动;当我踏上某一块方石的时候,心里就忽地一紧。一股强烈的幸福感向我袭来,我意识到,我将因着那纯粹个人的东西而丰富起来,它是一枚印记,一个尘封于纯净的生活片段(这样的生活片段只有在尘封以后才能为我们所知晓,当我们仍旧身处其中的时候,它不可能出现在记忆里,因为各种纷乱的感受会干扰并抹杀它),它别无他求,只求得到释放,增殖我的诗情与人生财富。然而,我发觉自己并没有力量去释放它。不,在这样的时刻,智力根本无能为力!于是我试着让自己回到刚才的状态,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再重新踏上这高低不平、光滑发亮的方石路。此时,脚底下传来的感觉,让我仿佛回到了圣马可洗礼堂的那条平整而略有凹凸且同样闪着微光的路面上。暗淡的天空,运河上,一艇贡多拉在等候着我,所有的快乐,所有宝贵的时光都在我重温这种感觉的当下复活了——那一天,又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
智力,不光是对于这些记忆复活的情况无能为力,它原本也无意于寻找那些记忆的藏身之物。当你有意识地将某些生命的时光与某些事物联系起来,这些事物就永远不会成为时光的隐匿之所。就算有别的什么让你回想起这些时光,与之相关的各种事物也会因此而丧失诗意。
我记得有一次,我坐在火车上,极力地想从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中撷取一些印象。途中经过一片乡下的小墓园,我趁着它还在眼前的时候用笔记录了下来,我记下了阳光洒落在树上的明亮的光斑,还有路边那些仿若《幽谷百合》中描写的各色花草。此后我经常回想那些洒满光斑的树丛,那片小墓园,我希望能回到那一天,看到它鲜活的模样,而非它冰冷的亡魂。然而,我始终没有成功。就在我已经放弃的时候,不久前的一个中午,我正在吃午饭,却不小心把勺子掉落在了瓷盘上。勺子敲击瓷盘的声响,像极了当天列车进站时,扳道工人用铁锤敲击铁轨的声音。与这声音相关联的带着滚烫的温度而未被留意的时辰,都在这一瞬间复活了,当天的所有情形也在诗意中再现,只除了那片乡村墓园,只除了那些阳光照耀下的树丛,以及巴尔扎克式的野花——我通过刻意的观察获取到它们的印象,却无法让它们诗意地再现。
无奈的是,我们会时不时地碰到某个事物,让某种被遗忘的感受再次在我们心中驿动,然而由于时间太过久远,我们无法辨识出这种感受,召唤它的名字,也无从令它复活。有一天,我正经过一个配膳室,看到破碎的窗户玻璃上堵着一块绿色的布片,我立即停下脚步,感到心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一道夏日的阳光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怎么回事呢?我努力回想着。几只胡蜂在阳光下舞动,樱桃的甜香从餐桌上飘过来——可我还是记不起来。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像那些半夜里醒来而不知身在何处的人,他们会试着用身体去感知周围的环境,想弄清楚自己在什么样的床上,在什么样的房子里,在世界的什么地方,生活在哪一个年份。我就是以这种方式思考的,我在那一方绿色布片的周围摸索,希望能发现确切的时间和地点,好让我沉睡多年的记忆彻底清醒过来。我一生当中所有的感触,疑惑的,清楚的,遗忘的,都一股脑地涌入脑际,然而在持续近一分钟之后就消失不见了。我什么都看不到了,记忆又再次沉睡了。
外出散步的时候,我的朋友不知有多少回发现我在一条小路的入口处突然停下,或在一丛树木的旁边驻足不前,我还叫他们暂时不要管我,让我独自待一会。可这么做也是徒劳。我于是闭上双眼,清空思想,以汲取新的能量来召回记忆,接着我再猛地一睁开眼,试着以全新的眼光来看待同样的树木,可我仍然记不起曾在哪里见过它们。我认得它们的形态和高低错落的风姿,它们的线条也像是刻画在某一幅我所钟爱的画作里面的,直在我心头颤动。然而,我再也回想不起更多的细节,它们浑然天成、生机勃发的姿态似乎在告诉着我,它们也很遗憾,无法让我清楚地回忆起它们,无法向我吐露它们心中的秘密。那一段珍贵的记忆,珍贵得让我的心几乎要跳出来的记忆,此刻正幽魂一般地向我伸出无力的手臂,如同埃涅阿斯闯荡地狱所遇见的那样。也许是在我幸福的童年时期经常去散步的城郊?或者只是在我梦中的家园?我曾梦见母亲生着重病,住在湖的边上,周围的森林里彻夜亮着白光,这梦中的家园,它真实得无异于我曾经的故乡,而我曾经的故乡,它却早已化作梦境。我大概永远也记不起来了吧。我带着痛苦离开,我不得不放弃这段此后可能再也无法追寻的往事,不得不诀别那些向我伸出无力而深情的双臂的幽魂,它们似乎在哀求我让它们复活。我必须得追上我的朋友,他们正在岔路口等着我。我并没有马上跟他们一起离开,也没有和他们说话,而是依依不舍地再次回头望一望那丛树木,它们无声地诉说着,摇曳着,美丽的曲线渐渐远去,消失在我逐渐模糊的视线中。
和这段往事相比,和我们最本真的内在相比,智力的真实就显得如此的不真实。因此,我们需要借助一切力量来帮助我们回忆起那段往事,尤其是在我们的生命力开始衰退的时候,尽管这么做可能会遭到那些聪明人的质疑,因为他们不懂得艺术家是特立独行的,艺术家所看到的事物的绝对价值于他是毫无意义的,且艺术家的价值标准是完全主观的。对于艺术家而言,一场由外省来的演出团体表演的令人作呕的音乐会,或一场受高雅人士耻笑的舞会,也许比歌剧院上演的一出精彩绝伦的演出或圣日耳曼郊区举办的最典雅的晚会更能唤起他的记忆,更接近于他的想象与思考的实质。一本载有车站名的火车时刻表,艺术家总爱借以想象自己在某个秋天的夜晚从车上下来,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空气清冽、寒意逼人;一本在有品位的贵人们看来毫无用处的杂书,艺术家却能从中发现许许多多他从来就没有听过的名字。相比那些经典的哲学著作,这些时刻表和杂书对艺术家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更高的价值。也正因为如此,有品位的贵人们会评价说,一个才华出众的人,竟有蠢钝不堪的嗜好。
也许人们会奇怪,我既然不重视智力,却居然在下文用数页的篇幅来探讨智力给予我们的某些提示,从而驳斥我们听来或从书里看来的庸俗见解。
如今我已是数着过日子的人了,(但我们谁又不是呢?)要从事一项智力的活动,这或许不免轻率。然而,若智力的真实不比我之前所谈论的感觉的奥妙来得珍贵,智力的真实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具有价值。一个作家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在我们这个不完美的世界,艺术杰作都不过是伟大的头脑像失事的船只那样被隐没之后所留下来的残骸碎片,就算是本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他们也会在感觉的珍宝之上笼罩一层智力的织网,让感觉只透过织网露出一星半点的光芒。如果有人相信,在此重大问题上,他已经听到同时代人中最优秀的代表都在大发谬论,那么,他就该告别懒惰,出面为此问题辩驳了。初看起来,圣伯夫的方法并非如此重大的问题。然而,随着我们探讨的深入,我们也许会意识到它涉及非常重要的智力方面的问题,还可能涉及对艺术家而言是最为核心的内容,以及我一开始谈到的智力相对次要的地位。
当然,要确立这种相对次要的地位,我们仍然要借助于智力。这是因为,如果说智力不配戴上至高荣誉的皇冠的话,也只有智力才能将它转授。并且,如果说智力在品德的排行上仅位列第二的话,也只有智力才能宣告,必须将第一位的宝座授予直觉。
文字 | 选自《我与书的奇妙约会》,[法]普鲁斯特 著,马丹 译,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
图片 | 选自Anne Magill、Henrik AaU作品
编辑 | 楚尘文化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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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鲁稚 版面编辑:米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