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失眠和饥饿时,人会变得深刻
文化
2024-11-01 06:01
贵州
作者:海明威
巴黎所有的食品店都在橱窗里摆设了精美诱人的食品,大家还在人行道上的桌子边进食,要是你有一点没吃饱,看到、闻到这么多吃的,就更觉得饥肠辘辘了。像我这样已经放弃了新闻记者职业,写的东西连美国也没人买的人,在家里打招呼说到外面和别人一起吃午饭,那么最适合的地方就是去卢森堡公园,因为那里从观象台广场一直到沃吉拉德路都见不到、闻不着食品。你在那里随时都可以到卢森堡博物馆去,而肚子里饿得咕咕叫反而会使你觉得那里所有的油画都变得格外醒目、格外清晰,也更加美丽了。我就是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学会了更加深刻地理解塞尚的作品和真正弄懂他描绘自然风景的方法的。我时常猜想他是不是也饿着肚子作画;但我又想,也许他只不过是忘了吃饭罢了。人在失眠或者饥饿的时候常常产生这一类的想法,虽然不切实际,但很发人深省。后来我想,塞尚大概是在别的方面感到饥饿吧。出了卢森堡博物馆,沿狭窄的费罗路走过去就是圣绪尔比斯广场。这里还是没有饭馆,静静的广场上只有长凳和树木。广场上有一处狮像喷泉,鸽子在人行道上踱步,有几只停在主教们的塑像上。那里有座教堂,广场北边是几家专卖宗教用品和法衣的商店。
从这个广场向河边走,就不能不经过出售水果、蔬菜、酒类的商店和面包店、点心店了。不过,仔细挑选一下路线还是可以躲开大多数食品店而到达西尔维娅·比奇的图书馆的,向右绕过灰砖白石的教堂来到奥德翁路,再向右转弯就到了。奥德翁路上没有饭馆,一直要走到广场上才有三家。走到奥德翁路12号时,肚子已经不觉得太饿,但全部的感官反而灵敏起来。墙上的照片仿佛变了样子,眼前也出现了以前从未见过的书籍。“你太瘦了,海明威,”西尔维娅常常这么说,“你最近每天都吃饱饭吗?”“阿德里安娜前几天晚上说过她想请你和哈德莉吃顿饭。我们还想请法盖伊。你挺喜欢法盖伊这个人的吧?要不就请拉博。你喜欢他的,这我知道。或者请随便哪一个你真正喜欢的人。你告诉哈德莉好吗?”“我再给她发一封快信。你现在吃得不好,就不要那么刻苦地工作了。”
她找了一找,发现了一张便条,笑着抬头看了看,随即打开了她桌上的一个小橱门。“这是在我出去的时候来的。”她说。那是一封信,摸起来像是里面有钱。“那一定是《综观》杂志寄来的。你见到韦德考普了吗?”“没有。不过他和乔治到这里来过。他会找你的。别着急。也许他想先把钱付给你。”“我的书只有在德国才卖得出去,真可笑。我只能卖给韦德考普和《法兰克福报》。”“是吗?不过你千万别着急。你把小说卖给福特也可以。”她开玩笑似的说。“一页只有三十法郎。假如每三个月在《大西洋彼岸评论》上发表一个短篇,那么五页长的短篇一个季度是一百五十法郎,一年六百法郎。”“可是,海明威,不要计较你的小说眼下得钱多少,关键在于你能够写作,这就行了。”“我知道。我能写小说,但没有人买。我不当记者以后一个钱都没有收入过。”“你的小说会有销路的。瞧,这不就有一篇小说的稿酬了嘛。”“原谅你什么?我反正天天不谈这些就谈那些。你难道不知道所有的作家都免不了成天诉苦吗?好了,你得保证不再发愁,而且要把饭吃饱。”一出来,到了奥德翁路上,我想到自己竟然在别人面前诉苦,不禁感到十分羞愧。明明是我自己愿意这样做的,可又做得那么笨拙。我还不如买上一块大面包来吃了,不省那顿饭呢。我简直都能想象到那诱人的咖啡色面包壳的味道。不过不喝点什么,光这么吃,嘴也太干了。你这个该死的牢骚鬼。我骂自己:你这个肮脏的假圣人、假殉道者,你自己愿意放弃记者职业。你有信用,要找西尔维娅借钱的话,她刚才就借给你了。她都借给你好多次了。没错。下一步你就得在别的事情上牺牲一点。饥饿是件好事,饿的时候那些画看起来的确比平常好。吃饭也是一件大好事,可你知道现在你要去哪儿吃饭吗?我快步走向利普餐馆。每经过一处我的胃都知道,简直比我的眼睛和鼻子还要灵敏,这样越走就越高兴。这家啤酒餐馆里人很少,我在靠墙的一张凳子上坐下,背后有面镜子,面前是饭桌。侍者问我要不要啤酒,我要了一升装的大杯啤酒,还要了马铃薯色拉。啤酒冰凉,喝下去舒服极了。油酥苹果做得很脆,浇上了腌泡汁,橄榄油香得很。我在土豆上抹了黑胡椒,把面包蘸上橄榄油,先喝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慢慢地吃喝。吃完之后,我又要了一份油酥苹果和一盘熏香肠。这根香肠有点儿像劈成两半的牛肉小香肠,浇了一层特制的芥末酱。我拿面包把盘子里的油和芥末酱抹得一干二净,慢慢喝啤酒,到酒已失去凉意时便一口喝干。然后又要了一杯,看酒倒在杯里,好像比大杯啤酒更凉。我喝下半杯。我想,我并没有发愁。我知道我的短篇小说写得不错,将来在美国总会有人出版的。我辞掉记者工作的时候满以为我的短篇小说能够出版,可是我寄出去的每一篇都退了回来。我当时那么自信的原因是爱德华·奥布里恩把《我的老头子》收入了《最佳短篇小说选》,还把那一年的集子题词献给我。想到这里,我笑了,再喝一口啤酒。那篇小说从未在杂志上发表过,他却破例收入集子。我又笑了起来。侍者瞥了我一眼。是很可笑的,因为他费了那么大劲,结果却把我的名字拼错了。这是我的作品全部遗失后仅存的两篇小说中的一篇。那次哈德莉把我的原稿都放进手提箱,想出其不意地为我带到洛桑,让我在山区度假时修改。她把原稿、打字稿和复印稿全部夹在马尼拉纸文件夹里,放进箱子,结果箱子在里昂车站被盗走了。这篇小说得以幸存的唯一原因是林肯·斯蒂芬斯把它寄给了某个编辑,后来又退回来了。所有其他稿子都被偷走的时候,它正在邮路上呢。我保存的另一篇小说是斯泰因小姐来我家做客之前写的,名叫《在密歇根北部》。我一直没让人复写,因为她说它“不登大雅之堂”。我便把它丢在某个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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