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J.Zheng ‖ 桂冠诗人柯林斯：从脱掉狄金森衣服 到领她上太空 ‖ 人间有诗

急急一早跑去书店，只为柯林斯这本新诗集《水，水》。11月19日，发行上架第一天，抢个头香。

比利·柯林斯（Billy Collins b.1941）曾贵为美国桂冠诗人（2001-2003）和纽约州桂冠诗人（2004-2006）。作为国宝级诗人，他被公认是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 1819-1892）、艾米莉·狄金森（1830-1886）、罗伯特·弗罗斯特（1874-1963）之后美国最伟大的诗人。关键是83岁的他仍精神充沛，笔耕不辍极其多产。这是他第13本诗集。前一本2022年《音乐桌子》全是短诗，125首。今天《水，水》这一本，60首，124页。

《水，水》书名，取自浪漫主义诗人塞缪尔·泰勒·柯尔律治名篇歌谣《古舟子咏》（The Rime of the Ancyent Marinere）中的名句，也是我年轻时最着迷的英语诗行。描写遭天谴的船夫，船上完全没了水，毒日头暴虐，干渴绝望。

《莫奈之迷》的清淡、明澈马上让我想起他的前一本诗集《音乐桌》。全是短诗，比这个更短，四行都已经算奢侈。里边一首《狗》，写梦。

就像《莫奈之迷》信手搬来草垛说诗的同与不同（或人世间一切的同与不同），柯林斯随便写了一只狗的梦，就把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从来只属于个人的道理说了个透。又对喜欢要求或干预别人的梦表达了鄙夷不屑：那是要求不来也干预不到的。当然，你不能说柯林斯的诗不是鸡汤，但他的鸡汤熬得很浓，面上油都去掉也不放盐，汤清得醇得透出茶色那种。

“清得醇得”说的是意象的原汁原味，读柯林斯，感觉他把自己藏得很好，除了轻轻一点幽默或俏皮。就像《诗歌导论》题目装着一本正经，和诗末尾“用绳子把诗绑在椅子上”那一露鬼脸。读诗执念意涵（用绳子绑它），读诗追寻主题（用钢管打它），柯林斯都认为好傻。干嘛理解它，干嘛不享受它，像透过光看彩色幻灯片那样，侧耳听酿蜜蜂巢嗡嗡声那样，暗室里摸索找到灯开关那样，还有，悠哉欣赏老鼠迷宫转转转那样，哈，出来啦。

这些意象太可爱了：借喻的出奇，随意的优雅。类似惊艳，“无论你学识的水族馆有多大，总有另一颗彩色鹅卵石可以扔进去。"No matter what the size the aquarium of one's learning, another colored pebble can always be dropped in." 一般认为，他的想象来自音乐、梦想和日常呼吸，像电话一样真实，又像婴儿一样虚幻。

在一首诗里，倡导一个理念同时实践给你看，我想没有人比柯林斯做得更从容。他鼓励在好奇和惊奇的感觉中面对诗歌，讨厌挖呀挖挖出单一明确却干巴巴的含意。这里的鼓励和讨厌，透露了诗人对传统权威的拒绝，和对后现代主义多元解释世界的崇尚。

《水，水》里面，有一首《太空中的艾米莉·狄金森》，媒体都说是柯林斯写过的最好的诗歌之一。不过，依我小人之心寻思，也可能是书商利用曾轰动一时的另一首关于狄金森的诗来推新书。

柯林斯这首《脱掉艾米莉·狄金森的衣服》1998 年 2 月在《诗歌》杂志上发表后，立即引起轩然大波。本来就是一个想象的场景，激情邂逅。但触到性爱被视作黄诗，客气的批评说他跟莎士比亚一样流氓，因为莎剧里荤句子多多。严厉的批评则直指柯林斯淫秽、毫不掩饰的粗俗。而且当觉得柯林斯在亵渎伟大女性诗人，女权主义者倍感愤慨。

评论界有为柯林斯辩护的，认为脱衣性爱不过隐喻一层层剥开深入研读狄金森，应当宽容才对。柯林斯似乎不想依赖文学的豁免权。他出来说明他仅仅因为看到许多人猜测狄金森同性恋，对她是否独身，是否有外遇很感兴趣，才想到以一种俏皮的方式写一首诗。既然柯林斯这么坦率和清晰解释了，那些愤怒也只好消停了。

让我来说，这既是一首漂亮的爱情诗，也是一首下了功夫的寓意诗，整个“脱掉”的动作写得淋漓尽致，顺畅舒畅。最黄一行哪里黄了，明明是灵与肉的美丽交融：“我们每次说出口，都那样地突然冲刺” how there were sudden dashes whenever we spoke 。欢爱中你你你的激情话和最后接连几个狄金森诗意引用，交相辉映，出色出彩。柯林斯几乎所有诗，都像这样 先无中生有一个情境，让情景越说越真，一路生动到了最后，而后笔锋轻轻一转突然就让你悟出深意来。

的确，看着狄金森衣服脱到最后，会突然领悟诗或诗人真就像极了欢爱高潮的一声慨叹，平常又诡异。

“希望有羽毛”典出狄金森《希望是长着羽毛的东西》（“Hope” Is The Thing With Feathers）; “理性是一块木板”说法出自《280》；而“生命是一把上了膛的枪/用一只黄色的眼睛直视着你”则是一字不差从《我的生命是一把上了膛的枪》（My life had Stood- a Loaded Gun）抄出来。全诗来自狄金森诗和她的实际生活的意象，处处可见（那是要下大工夫的），比如薄纱披肩、帽子和蝴蝶结、白色连衣裙、还有果园和窗户。甚至脱光衣服也可以在狄金森的诗里找到。这就使得柯林斯的这首诗整个儿地笼罩在狄金森的光影中。

狄金森《死亡》（Dying）手稿

我特别注意到柯林斯隐晦地提示了死亡。美好静谧中的性爱，只有屋外一辆马车踢踏经过和屋内 “一只苍蝇在窗玻璃上嗡嗡作响。” 狄金森有一首名为《死亡》(Dying)的诗，开篇就是

屋外马车踢踏，是狄金森另一首诗的情境，这次是死亡与永生：

那是狄金森最受欢迎的两首诗，涉及死亡。那也是她最喜欢的主题。柯林斯懂，他抓住了。但这时候，他宁可将它封存在美好静谧中。

在书店一拿到书，我立即翻到《太空中的艾米莉·狄金森》那一页（换任何一个人，我想都会先读与集子同名的那一首《水，水》）。读一遍，粗印象，感觉还是更喜欢脱掉衣服的狄金森。印象比较深的是柯林斯又一次巧妙地引用狄金森经典诗句，又一次触及死亡和永生，有限的无限。

柯林斯今天的诗与狄金森1855年的《有一种孤独的空间》对照着读，是件有意思和有意义的事。可比较的点、可比较的角度都很多。包括狄金森的抽离时空毫无“场景感”和柯林斯那么依赖场景描述的绘声绘色。这有点像体验中国”白话诗”到“口语诗”的百年过渡，从三十年代闻一多徐志摩到现在杨黎何小竹，风格和趣味的同与不同，跳来跳去。

Space 这个词，是两首诗近170年跨越的衔接点。

Space当然是“空间”，也有人凭现在知识硬作“太空”解，不管对那个时代和那个狄金森是不是太牵强。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有了柯林斯这首诗，太空可以大模大样跟狄金森联系起来。这是柯林斯独有的机智，通过意大利宇航员Paolo Nespoli一段轶事，太空Space 便成了“灵魂面对自己有限的无限”的象征。

而这的确是《有一种孤独的空间》的本意，从世俗世界抽离出来，进入自我内心空间，孤独而满足。顺便说一句，这里solitude这个词，就是马尔克斯《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1967) 那个孤独。

柯林斯邂逅宇航员Paolo Nespoli本来就是诗一样的情景，领着“狄金森和她的诗以每小时一万七千英里的速度环绕地球”更是诗意盎然。心灵和诗歌，君临人世间一切的一切，何其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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