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史漫笔312】在《厨房太平记》烟火气中散发出的人性光辉

文化 2025-01-21 13:32 日本

日本文史漫笔

翻开日本文坛被誉为“恶魔作家”的谷崎润一郎所著小说《厨房太平记》（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10月第一版），初看这书名，相较于他那些如《疯癫老人的日记》、《刺青》等充满刺激与张力的小说标题，显得平实无华，甚至让人心生疑惑，谷崎润一郎怎会涉足于厨房琐事的叙述之中？然而，当我沉浸于这部作品的字里行间，数小时的光阴悄然流逝，才惊觉这绝非一部表面简单的厨房纪事，而是一幕以狭小厨房为舞台，深情演绎人性光辉与社会变迁的宏伟剧作。

在日本文学的海洋里，以“女佣”为角色的小说并不鲜见。但谷崎润一郎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自觉地把这些女佣个体汇聚一堂，置于舞台中央，作为群像的主体，以细腻的笔触精心勾勒，从她们的命运轨迹中追寻时代变迁的足迹。他试图通过这些“小人物”的生活点滴，映射出时代的“大变化”。我个人感觉，在某种意义上，《厨房太平记》是谷崎润一郎想为自己“恶魔”之名“洗白”的一部作品。

谷崎润一郎创作此作时，已年逾古稀。76岁高龄的他，依旧以“私小说”的手法，把自己的经历融入文字，回忆了昭和十年（1935年）至昭和三十三年（1958年）间，在千仓磊吉家中（京都与热海为主要舞台）工作的几位女佣的点点滴滴。他以温婉而细腻的笔触，缓缓铺陈出昭和时代，那些来自乡下的青涩少女，在大城市富裕人家中的生活画卷。她们的成长，从天真烂漫到坚韧不拔，从青涩无知到世故圆滑，如同一幅幅细腻的工笔画，不经意间勾勒出了那个时代的轮廓与变迁。

因为儿时我的家中亦有“女佣”的身影，因此我对这部作品有着别样的情愫，被女佣们的故事深深吸引。在这部小说里面，她们虽出身贫寒，却怀揣着对生活的热爱与对未来的憧憬。阿初那玛利亚·梦露般的丰腴“豪乳”，百合对食物的独特品味，小夜与蒲生夫人之间的书信情缘，家乡的女孩们如藤蔓般相互牵引，纷纷踏上做工之路，以及女佣们“思想解放”地寻找爱情，有的“偷偷相约外出”，有的“沉迷于电话粥”，有的“用纸包住门铃以避人耳目”。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在谷崎润一郎的笔下，被赋予了深厚的情感意义，不仅窥见了日本那个时代女佣们的日常生活，更感受到了她们内心的丰富与复杂。

《厨房太平记》不仅生动描绘了女佣们的群像，更深刻反映了昭和时代日本对外侵略战争的社会变迁。小说中提及，战争未歇之时，“磊吉（作者本人）的小说被军部盯上，无人敢刊，只好以广播、唱片为伴，或外出寻觅食物”，即便动笔，也只能是“战争期间的杂文”。战事紧张之际，“蓄水池边立起了稻草人，女人们被拉去做竹矛训练”；“偏远的渔村也难逃敌机空袭，空袭来时，只能躲入山中”；“当时的报纸，将美国的飞机称为‘丑翼’”；“随着战局的紧张，一对对恋人未能走到最后，男人们纷纷应征入伍，女佣们也纷纷告假归乡”。这些细节，无声地揭示了侵略战争给日本民众带来的深重影响。谷崎润一郎巧妙地将个人命运与时代背景交织在一起，赋予了作品更加深远的意义。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厨房太平记》中女佣形象的变迁，以及住家女佣逐渐消亡的现象，隐喻了日本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明治时代，“女佣”、“侍女”、“婢女”等词汇还广为使用。然而到了昭和年间，随着社会的进步和女性地位的提升，“连‘女佣’这一称呼都变得令人厌恶”，人们绞尽脑汁，用“mand”、“帮工”等新词来替代。越来越多的女性走出家庭，步入社会，“女佣的数量反而增多”。她们外出做工，时间短则数日、一月，长则数年，甚至十余载，开始追求属于自己的事业和梦想。这一变化，或许给日本传统文化的保留和文学创作的多样性带来了一定的损失，但对于日本女性独立人格的发展和主体意识的觉醒，却具有积极的意义。

谷崎润一郎的笔触，一向以细腻、深刻而著称，《厨房太平记》更是将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他通过对日常生活的细腻描绘，将人性的光辉与社会的变迁巧妙地融为一体。谷崎润一郎敢于直面人性的真实，描写“房间内，主人的双人床上，两具（女佣）身体纠缠在一起，那景象下流而疯狂，难以言喻，只能任你想象”；女佣阿梅睡觉时，“总用自己的腿缠住阿驹的腿”，使得整部作品既具有现实意义，又充满了艺术魅力。在他的笔下，每一个女佣都栩栩如生，她们的故事仿佛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让我们在阅读中不断产生共鸣和思考。

此外，《厨房太平记》应该还算是一部洋溢着温情的作品。小说虽然描绘的是女佣们的生活，但字里行间却流露出深深的关怀与温暖。主人公夫妇中，有脾气暴躁、时常对女佣发火的，也有亲自教女佣识字读书的，让女佣们“一有空就在日本纸或旧报纸上练习毛笔字”。女佣阿驹出嫁前，女主人赞子知道她缺乏性知识，便偷偷将自己收藏的浮世绘画卷给她看，进行性启蒙教育。这种善待与关怀，不仅让女佣们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也让读者感受到了人性的美好与善良。这种温情，既体现在物质上的帮助与扶持上，更体现在精神上的理解与尊重上。正是这份温情与关怀，让整部作品充满了人性的光辉与力量。

读完《厨房太平记》，深深地感受到这是一部值得细细品味的佳作。谷崎润一郎以其独特的艺术视角和敏锐的感官触觉，把看似平淡无奇的女佣汇入一部作品，赋予了深刻的内涵与意义。可以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厨房太平记》将继续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着更多的读者去品味、去感悟。

最后，我想说，在这个快节奏的时代里，我们或许已经习惯了忙碌与喧嚣。但谷崎润一郎的《厨房太平记》却像一股清流，提醒我们：生活不仅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有远方。我们这些旅日华侨华人在品味这部作品的同时，不妨也学会放慢脚步，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的每一份美好与温暖。（2025年1月21日写于东京“乐丰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