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男,1963年生。1980年考入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为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七届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1983年开始发表小说,出版了中短篇小说集《妻妾成群》、《伤心的舞蹈》、《妇女乐园》、《红粉》等,长篇小说《米》《我的帝王生涯》、《武则天》、《城北地带》等。小说《米》《红粉》先后被搬上银幕,《妻妾成群》被张艺谋改编成《大红灯笼高高挂》获得威尼斯电影节大奖,《妇女生活》改编为电影《茉莉花开》后,获得了上海国际电影节金奖。现任江苏作协副主席,为中国当代文学先锋代表作家之一,多部作品翻译成英、法、德、意等各种文字。
哭泣的耳朵
苏童
哥哥比弟弟大三岁,天经地义的,哥哥应该照顾弟弟。但那年夏天哥哥交了几个不三不四的朋友,人像水一样地往低处流。他的喇叭裤勒紧了屁股,看上去随时会绽线,他的军帽歪着戴,帽檐下支出几簇长头发,油腻腻的,抹过发乳,散发着一丝堕落的香气。他天天带着象棋到铁路桥下的公厕去,一边方便一边和人下棋,是赌残局的。这个哥哥,你还让他照顾谁去?人不学好的另一个标志就是懒惰,而哥哥的懒惰正在损害弟弟的利益。就说去白铁铺取水壶的事,早晨母亲出门前把它写在厨房的小黑板上了,注明是哥哥做的事,注明要带上五毛钱,还写了一句:别忘了盛上水试试。弟弟在厨房吃早饭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的,可等他去了一趟公共厕所回来,发现黑板上母鸡变了鸭,春风的名字已经改成了春生,是弟弟的名字了。弟弟知道是哥哥做的手脚,他想也没想,随手就把那个“生”字擦掉,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整个夏天弟弟看上去都愁眉不展,不为别的,是为了游泳的事。母亲有一天路过护城河的酒厂码头,亲眼看见有人从那里捞起了一个溺水的男孩,母亲在那儿看了会儿,突然产生了许多不必要的联想,看见河对岸一群孩子还在水里打闹,母亲便春风春生地狂叫起来,对岸有人呼应道,春生刚刚还看见的,春风没看见!母亲就慌慌张张地往家赶。还好,路上看见了春风,春风和他的朋友坐在菜场卖豆制品的架子上,鬼头鬼脑的,不知道在干什么。母亲没心思去调查他们在干什么,她问大儿子,你弟弟呢?哥哥先说不知道,马上改口说,在家呢。母亲骑着车赶到家门口,一眼看见门口的晾衣竿上挂着弟弟的游泳裤,是两条红领巾改制的,还滴着水,母亲才松了口气。弟弟迎出来为母亲例行公事似的拿饭盒,母亲脸上仍然是一副劫后余生的表情,她看着弟弟头发上残留的水滴,说,好,上来了就好。但她的脸还是白着的,不得了啦,酒厂码头又淹死一个,肚子胀得那么高!她向弟弟描述了那个男孩膨胀的孕妇似的腹部,还说男孩的嘴里塞满了泥沙,泥沙里还长了一堆水草。弟弟不相信什么泥沙什么水草的事,那只是母亲在吓唬人,为她下达禁令添油加醋罢了。
弟弟愁眉不展。他再也不能下护城河游泳了,这道禁令,弟弟知道违抗不得。但他不能不游泳,去年夏天他刚刚在护城河里学会了游泳。弟弟偷偷地跑到工人文化宫的游泳池去游,游了没几天,不巧,得了红眼病,一双眼睛躲避着光线和别人的目光,依然红得令人心痛。母亲大怒,一口咬定是游泳池传染的红眼病。怎么能不传染?她说,你难道不知道,有人在游泳池里小便的!红眼病也来和弟弟作对,这样一来,母亲连游泳池都不准兄弟俩去了。
禁令对哥哥没什么影响,他对游泳不感兴趣,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其他事都偷懒,这么热的天,哥哥洗澡也偷懒,拿水在身上胡乱抹两下,就骗母亲说是洗过了。弟弟夜里闻得到哥哥身上强烈的汗臭,像熏醋的气味,弟弟埋怨哥哥比猪还臭,但他不敢嚷嚷,许多事情上他也要哥哥替他打埋伏。比如游泳的事,弟弟红眼病一好就违抗了禁令,偷偷去阀门厂游泳,母亲不知情,但哥哥知道弟弟藏游泳裤的地方,瞒不住他。就像一个山头的强盗和土匪,他们谁也不能要挟谁,弟弟也捏着哥哥的把柄,哥哥和冯青他们在家里赌博,赌香烟,赌光屁股,赌吃牙膏,还赌钱,好几次都被弟弟撞见了。
下午弟弟去阀门厂游泳时路过了白铁铺子,一顶草草搭制的遮阳棚从门檐上挑出半米多远,没有挡住多少毒辣的阳光,他经过那儿的时候觉得四周翻腾着一股热浪。那五个老头坐在闷热的铺子里,叮叮当当地敲着白铁,一台破旧的台式电扇坐在地上,摇晃着脑袋,向五个老头公平地分配着热风。好多铁皮桶“花洒”烧水壶堆在地上,有的挂在墙上。弟弟不认识他们家的水壶,认识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个老头在炎热的午后集体劳动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见瘦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刚刚修好了一只铝盆,他用油漆在盆底写着什么字,其他几个都在敲,胖的历史反革命分子在鼓捣谁的铝饭盒,他的脸热得通红,白背心被汗弄湿了,紧贴在身上,透出两个像妇女一样的乳房。逃亡地主背对着街道,他在用锤子敲一块圆形的白铁皮,弟弟只能看见他的裸露的后背上贴着一张膏药,他穿着长裤,却把长裤挽成了一条短裤;由于严重的静脉曲张,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爬满了蚯蚓,让人反胃。资本家看上去最年轻,他戴眼镜,头发还是黑的,身上的军用衬衫不知从哪儿弄的,这么热也不肯脱;他还模仿炼钢工人,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好像这么一打扮别人就忘了他是资本家了。他们四个人都埋着头劳动,没有注意弟弟,只有门边的老特务抬起花白的脑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让弟弟吃惊,左眼角有一块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肿着,睁不开的样子,右眼安然无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见眼眶里盛满了莫名其妙的泪水,弟弟说了一句,又不枪毙你们,哭什么?说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热的天气把人都赶到阀门厂的游泳池来了。游泳池不正规,长度宽度都不够,水有点发绿,也许好几天没消过毒了。来的人大多成双成对,男男女女的年轻人在一起,男的看上去便很骄傲,也不管他带来的女朋友是美是丑。女孩子不一样,有的害羞,像个木桩似的插在水里不动,有的就一点不害羞,靠在池边上东张西望搔首弄姿的。他们都不怎么游,好像是来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地游,结果不小心撞到了几个人,其中一个是烫头发的姑娘,撞她撞的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来,小流氓,小流氓!她骂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继续游.但有个家伙突然冲过来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腻了?你敢调戏我的女朋友?那家伙手劲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挣脱了他的手,觉得耳朵很疼,疼得快从脑袋上掉下来了。他懂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没有盲目地与那个家伙正面交锋,回头去寻找那个烫头发的姑娘,她靠在池边上,一边咬着指甲一边冲着弟弟这里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样子,把弟弟气坏了,弟弟从小嘴不干净,一张嘴就骂了句最脏的,姑娘听没听见他不知道,反正那个家伙一定听见了,他后来发疯似的,一手继续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只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样当着游泳池里那么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当场捉拿一样,弟弟被一个力大无比的家伙推出了游泳池。
弟弟捂着耳朵。剧烈的疼痛使他丧失了任何报复的念头,他很想找到一面镜子看看耳朵的情况。他自觉颜面扫地,也没勇气再跳回游泳池了,所以他向那个家伙匆匆喊了一声我认得你,然后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时发现他的拖鞋没有了。进来的时候他没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毛巾肥皂放在角落里,好多没租上箱子的人都把东西放在角落里,可他的拖鞋失踪了。不知让谁穿走了。弟弟气冲冲地跑去质问那个女管理员。那女人一点也不肯承担责任,她说,告诉你人满了别进,你非要进,鞋子丢了怪谁?你倒是教教我,我一双眼睛怎么照看三十几双鞋子?女人一边发牢骚一边嚼着一块糍饭糕,弟弟怨恨地瞪着她的嘴,忽然想起母亲描述的那个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联翩,就冲女人骂了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嘴里全是泥,嘴里还长草!
只好回家去。弟弟后来用一块毛巾和一条裤头裹着脚,穿过阀门厂外面那条长长的砂石路,向香椿树街走。七月毒辣的阳光不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滚烫,折磨着他的双脚,它还像无数针尖戳着他受创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满了受辱后尖锐的仇恨。仇恨主要针对游泳池里的那对男女,也有针对空中的太阳的,还有针对一些不明事物的,比如那个不负责任的女管理员,那个穿了他拖鞋的人,无论是偷鞋还是错穿都令他痛恨,还有东风他叔叔,他恰好骑着自行车经过那条砂石路,经过他身边,弟弟拉住他的自行车后架,想搭坐着回家,没想到他反应敏捷,后腿一蹬,倒踹了弟弟一脚。弟弟追着他跑了几步,他头也不回,说,滚!全世界的混账东西都让弟弟碰上了,怎么能让弟弟再讲文明礼貌?弟弟一张嘴又骂了起来,李三年,你强奸过幼女,东风说的!东风他叔叔还是不回头,他很冷静地回击了弟弟一句,我强奸过你妈妈!弟弟没捞到什么便宜,只能怀着满腔的仇恨在滚烫的路上走,他一跳一蹦地走,突然想起来街上是曾经出过一个强奸幼女的人,不是李三年,是谁呢,就住在化工厂旁边的,他的名字,弟弟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其实搭不上自行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弟弟走了没多久就看见了桥。走过桥头他就得救了,街上开始有树阴,路面是青石板的,光脚走路也不怕。弟弟在桥头拆下了脚上的裤头和毛巾,突然听见哥哥的声音,他在喊弟弟的名字,准确地说是喊他的绰号,粉皮,粉皮,你下来。粉皮这种绰号起得没什么水平,不过就是影射弟弟拖鼻涕的历史,谁小时候不拖点鼻涕呢?弟弟本来不和哥哥计较这些事,但那天下午哥哥一喊弟弟的绰号,他觉得好像一支冷箭射来了,射的不是别处,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阵剧痛。弟弟抓着自己的耳朵,寻找哥哥的影子,四周都没有,原来在下面。弟弟看见哥哥和黄瓜正坐在阴凉的桥洞下面下军棋。粉皮你跑哪儿去了?哥哥仰着头说,妈让你去白铁铺取水壶,怎么还不去?还不快去,铺子快关门了!
弟弟对他这一套并不意外,他说,放屁。
你说谁放屁?哥哥说,你说妈放屁?吃豹子胆了?
你放屁!我说你放屁。
黄瓜他们在桥下面都笑起来,哥哥手里攥着一只棋子从下面冲上来,铁青着脸在弟弟头上刷了一下,你敢在外面拆我的台?小心我揍你。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塞给弟弟,说,别废话,你没看见小黑板?快去白铁铺子取水壶,否则妈今天就烧不了开水了!
烧不了也不关我的事。弟弟说,那是你的事。
什么你的事我的事,是家里的事。哥哥瞪着眼睛说,你比猪还懒,吃得比谁都多,还不肯干事,你要不去拿水壶,以后就不准喝开水!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从来不喝开水。弟弟说,我喝冷水的。
你是猪脑子,冷水是用开水凉出来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弟弟的智商激怒了哥哥,弟弟看见哥哥的脑袋开始斜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脸部——主要是耳朵,哥哥开始抖动手腕,弟弟知道他的目标和游泳池那家伙是一样的,目标是他的耳朵。这个夏天哥哥不知道拧过多少次弟弟的耳朵了。弟弟下意识地大叫一声,滚开。弟弟来不及思考,身体首先后退了一步,双手拢紧了他的耳朵。哥哥的目光好奇地在弟弟全身上上下下地跳了几下,你慌慌张张的,又去游泳了?还干什么坏事了?他瞪着弟弟的耳朵,说,你耳朵怎么啦?松手,让我看看,你的耳朵怎么啦?好呀,你还光着脚,你的鞋怎么也没了!
不知道是缘于耳朵还是脚,还是一种手足无措的慌乱,或者是从游泳池归来后的辛酸,弟弟差点哭出来,幸好他把眼泪忍住了。他垂着头,看见父亲从上海捎来的新拖鞋在哥哥脚上闪烁着宝蓝色的光芒,弟弟决定向哥哥妥协。弟弟说,我替你去拿水壶,可以,那你把你的拖鞋给我。哥哥说,你穿我的鞋我穿什么回家呢?你还没说清楚呢,怎么把鞋弄没了?难以解释的事情用不着解释,弟弟没有多嘴,弯下腰去把哥哥的两只脚从人字拖鞋里强行搬了出来。哥哥毕竟大了三岁,任弟弟扒走了自己的拖鞋,你要是把拖鞋弄坏了,我敲死你。他推了弟弟一把,快点,快点去,妈回家以前一定要把水壶取回来。
弟弟穿上了哥哥的蓝色人字拖鞋,好像穿着两条船下了桥。一种响亮的声音从他的脚下传出,回荡在午后的香椿树街上,嗒,嗒,嗒,节奏清晰明快,听上去类似宣传队敲小竹板的声音。蓝色人字拖鞋带给弟弟一丝莫名其妙的快乐。弟弟一路跑着,一路看着脚上的拖鞋,他的心情被脚上的一小片蓝色照亮了。弟弟不知道自己是否微笑了,只知道他看着脚走路时耳朵不那么疼了。但他走过诊所旁边的向阳院时,他的同学金桥看见了他的微笑。金桥倚着门怪叫起来,你这个傻货,穿人字拖有什么了不起的?走路还看着它,走路还在笑!弟弟站住了,他说,谁在笑?你才是傻货,小心我敲你!他们一个倚着门,一个在路边站着,两个人的眼睛都骨碌碌转着,一边对峙一边思忖着什么。金桥先骂起来,谁敲谁?你敢敲我?弟弟说,那你敢敲我?你来,来敲,我就站在这里,你有种来呀。金桥朝身后的向阳院里瞟了一眼,看见一个男人在收晾衣竿上的衣服,金桥就改口说,你有种我们约地方,明天下午三点,酒厂码头见,你不来就不是人!弟弟也向院子里瞥了一眼,他认出那个收衣服的男人是金桥的父亲,弟弟鼻孔里哼了一声,说,码头见就码头见,你不来的话,我以后看见你就不叫你金桥,叫你大便!弟弟骂得有点得意,走了几步,仿佛看见金桥正浑身紫胀,挺着孕妇般的大肚子躺在酒厂码头上。于是他又回过头,一脸神秘地对金桥喊道,嘴里塞满泥,嘴里长满草!
离开了向阳院,弟弟才发现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有三个刚刚下班的女人各自提着一个网袋在他前面走,无意中做成一排人墙挡着道,网袋里的饭盒让弟弟一下想起了水壶的事。他从三个女人的缝隙中穿过去,把女人手里的饭盒撞得都当当响起来。女人们在后面骂,弟弟头也不回,向白铁铺的方向一路奔跑过去。
弟弟正好赶上白铁铺关门的时间,敲白铁的声音早已平息,弟弟远远地看见一个瘦老头在用叉杆把凉棚上的塑料布收下来,抱着那堆东西进去了。
白铁铺的排门已经依次上好,只剩下最后一片了,五个敲白铁的反动老头,也只剩下了老特务一个人。弟弟看见老特务抱着一片门板,正从里面狭窄的门缝里挤出来。弟弟堵在了他身前,掏出那张纸条,高喊了一声,取水壶!老特务缓缓地移动了一下身子,脑袋从门板后面探了出来,他眼角的青肿在暮色中看起来就像一条黑色的虫子在蠕动,他的另一只眼睛睁开着,仍然泪汪汪的。他就用那只泪汪汪的眼睛瞟了一眼纸条,瞟一眼又闭上了,弟弟注意到他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还是抱着门板不放。
明天来取。他说,我们下班了,你没看我在上门板了吗?
不行。弟弟说,明天取,我们今天拿什么烧开水?
那我管不了。他说,我不负责取货。取货要找老孙。老孙已经走了。
放屁。弟弟说,取个水壶哪有这么多规矩?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他说,我这把年纪了,我七十多岁的人了,犯得上跟你一个孩子斗气吗?
那你就把我家的水壶给我。弟弟说,要不我自己进去找,我认得我家的水壶。
我们这儿电有规章制度的。他说,取货是老孙负责的,他不在,我们就不能把壶给你,这是我们的制度。
你们牛鬼蛇神还讲什么制度?弟弟的脑袋探进门去,四处搜寻着,他说,我不管你们那一套,我得把水壶拿回家去。
是牛鬼蛇神就更加要守制度了,你是孩子,还不懂。他摇了摇头,取水壶也要讲制度,破坏制度就犯错误,你们小孩子,不懂里面的道理的。
不懂就不懂,你把水壶给我就行了。弟弟不耐烦了,整整一天的失败让他对最后这件事情认真起来,他把老特务往旁边推了一把,一猫腰钻进了白铁铺,铺子里没有灯,弟弟看见许多的桶、盆、壶和“花洒”,或者堆在地上,或者吊在空中,一时找不到他家的那只水壶。弟弟说,老特务,你把我们家的水壶放哪儿了?
可是弟弟的行为把老特务惹恼了。滚出去!老特务抱着那块门板,对着地面撞了好几下,滚出去,他对弟弟叫喊着,你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气了。
弟弟没想到老特务会如此愤怒,即使在幽暗的白铁铺里,他也能看到老头的烂眼睛里迸发出愤怒的火花。老头怀里的门板也调整了方向,老头抱着门板好像抱着一件武器,弟弟有点慌,但弟弟的嘴不饶人,你对我不客气?你个老特务也敢来惹我!弟弟说,你吃了豹子胆了,看我不收拾你?弟弟从来没有和一个老人干仗的经验,老特务到底还有多大的力气,心里没底,他就试着去拍拍那块门板。这一拍把老特务彻底惹毛了,老头突然地把门板抡到了半空,弟弟感觉到一股风,他迅速地向后跳了跳,蹲了下来,弟弟说,你干什么,用门板砸我?你吃豹子胆啦?老特务说,我就吃豹子胆了,今天就砸死你这个小兔崽子,本来就活腻了,砸死你我偿命,我还赚一命!弟弟这时候意识到了某种危险,他抱着脑袋向门那边退,退到门边他觉得安全了,正想说句什么,脖子上突然被一个人啪啪扇了两下,原来是哥哥来了。
哥哥怒气冲冲的,哥哥的脚上穿的不知道是谁的鞋,是一双破了口的解放鞋。我就知道你什么事也做不成,取个水壶也不会,哥哥几乎是吼着问,妈已经到家了,让你取的壶呢?
不怪我。弟弟闪避着哥哥的手,他指着里面的老头说,你问他去,是他不让我取。
哥哥向里面扫了一眼,看见老特务正把门板放下来,靠到墙上。哥哥很冷静地说,他为什么不让取,你不跟他说清楚,妈等着壶烧开水洗澡呢!
你问他去!弟弟尖叫起来,他说什么也不让取,还用门板拍我!
哥哥的眉头皱了起来。哥哥把弟弟向外面一推,自己闯了进去。你用门板拍我弟弟?哥哥问老特务。老特务冷笑了一声,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声。哥哥说,你不让我弟弟取水壶,还用门板拍他?你这种人,还敢期负小孩子?哥哥逼到了老特务面前,在一片幽暗中与老头脸对着脸,你这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务的肩上戳了一下,你个四类分子,也敢期负小孩子?老特务还是沉默不语,不过他的手开始行动,他去抓门板,哥哥傲慢地让开一条路,说,我让你抓。哥哥让他抓,老特务偏偏又把门板扔掉了,站在门边的弟弟看见老特务突然向哥哥身上扑去,然后他们就扭打在一起了。
滚出去,滚出去!弟弟听见老头一迭声地怒吼着,他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变调了,比女声更加尖厉更加单薄。他的声音让弟弟体会到一种模糊的快感,弟弟凑上去,看见哥哥强壮的身体把老头压在墙角,很像一块岩石压着一段枯木,在这次真实的格斗中弟弟发现了哥哥惊人的青春的力量。力量对比很悬殊,老头其实没有什么力气了,只剩下一只手颤抖着,顽强地在空中抓挠着什么,弟弟意识到那只手袭击的目标,于是他大声提醒哥哥,小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着粗气对弟弟喊,你去找我们家的壶,赶紧送回家去!弟弟只当没听见,他瞪着老头的手,突然一下,按住了它,我让你揪耳朵!弟弟愤愤地说着,自己的手抓到了老头的耳朵,老头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软。我让你抓耳朵!弟弟说着将手里的耳朵拧了一圈。我让你揪耳朵!弟弟说着又把老头的耳朵转了一圈,这次他听见了老特务的一声尖叫,那尖叫声凄厉得令人心惊,哥哥和弟弟一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松开手,有点慌乱,问弟弟,你干什么了?我让你别在这儿,去拿水壶!弟弟说,我没干什么,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装死吧。
老特务跌坐在地上,他的脑袋顺着一只水桶向右下方倾斜,然后枕在一只“花洒”上。他的喉咙里先是发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随后呻吟声完全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哥哥和弟弟听得很清楚,是笑声。老头竟然笑了,尽管笑声嘶哑而短促,但仍然是笑声。哥哥和弟弟一时不知所措,哥哥问弟弟,他怎么啦?弟弟说,他疯了,肯定是装疯。然后他们听见老特务开始说话,由于喘着粗气,声音也微弱,听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弯着腰凑上去听,总算听清了,老头其实没说什么,他说,我这把年纪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务仰着头,望着白铁铺低矮的顶棚说,我这把年纪是白活了,我怎么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来了!
兄弟俩看见一张扭曲的老人的脸浸在白铁铺幽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除了三个人的喘息声,铺子里静下来了,剪切过的白铁皮零乱地扔在地上,长条形的,圆的,方的,都保持安静,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挂在墙上,没有修理的都堆在墙角,脸盆,洗脚盆,水桶,“花洒”,都闪着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静。哥哥和弟弟弯着腰研究老头的脸。没有得出什么结论,他们无法确定那是一张笑脸,还是一张哭泣的脸,老头看上去是笑着的,但泪水正像泉水一样从他的眼睛里涌出来,涌出来。
外面却有动静了,有人从外面探头向白铁铺里面张望,探了探又走了。一定是察觉到白铁铺的异常,那个人走过去又返回来,敲了敲白铁铺的门,老孙,你还没走?老孙不知道是谁,兄弟俩不知道老特务的姓名,只知道他是个特务。敲门的是个女人,弟弟以为是母亲跑来了,弟弟说,不好,妈来了,哥哥立刻用手盖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咕了一声就走了,说明不是母亲。兄弟俩都松了口气,然后他们开始在满地的杂物中寻找他们家的那把水壶。他们找到了,水壶的壶底已经换过,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摸到的是一块平滑崭新的铝皮。弟弟说,妈关照要盛上水试试,要不要试?哥哥摇头,向老头那边歪了歪嘴,低声命令弟弟,拿上壶。赶紧走!
他们挤出白铁铺狭窄的门洞时,听见老头喉咙里喀地响了一下,然后是一阵寂静,然后便是一阵急促而奔放的恸哭声在白铁铺里炸响了。
我至今还记得我们家的那只烧水壶,现在各地的铝制品厂不再生产这么大的水壶了,一壶水烧开了,能够灌满三只热水瓶,你想想它有多么实用吧。我记得那只水壶的提手上缠着红布条,壶身是黑乎乎的,但到了逢年过节前我母亲会用粗盐把它擦得干干净净的,一擦就像新的了,壶底却是个例外,由于让白铁铺子的老家伙们换过,补上去的白铁皮多少有点让人放心不下,我母亲害怕会把壶底擦薄了,只能让它黑着。
他们都骂我懒。我母亲说我懒,我哥哥自己那么懒,他居然也口口声声骂我懒。我不是懒,我只是怕烧开水,他们偏偏最喜欢让我去烧开水。我不能告诉他们我为什么怕烧开水,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的。当我提上水壶去自来水龙头上接水,听见水柱落人壶底的喷溅声,我会想起白铁铺的老头们敲白铁的声音,咚咚咚,咣咣咣,我的耳膜受不了。等我再把壶提到炉子上,听见火苗吞噬壶底的水迹时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切就更令人难以忍受了,我会耳朵疼,火苗会蹿进我的耳朵,我会感到一种细微而尖锐的灼痛袭来,那灼痛感发生于壶底的圆形白铁皮,终止于我的耳朵。
壶里的水,壶里的日子,好多冷水烧成了开水,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我们街上的白铁铺有一天关门大吉。据说是给里面的老头们落实政策了。就我的理解,这对于白铁铺里的五个老头是一种解放,对于我母亲这样节俭成性的家庭妇女却是一种不公,那五个老头不敲白铁,苦了街上所有勤俭持家的妇女,后来他们只好把坏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对面的小柳树街去,那条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铁的世家,手艺比老特务他们要好得多,但是带着那些东西走那么多路,毕竟是不方便的。
我最后一次见到老特务是在体育场旁边的街心花园里,大约是八十年代的一个春天。有一群老人在街心花园里打纸牌,我看见一个戴耳朵套子的老头坐在人群里,格外醒目。那是一对紫红色的绒布做的耳朵套子,这稀奇的东西逼你向他的主人多看两眼,我认出了他。老头气色不错,模样没有变得更老,当然也没有变年轻,我认出他以后就下意识地躲开了。多少年来我一直害怕撞见这个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确实太滑稽太招惹人了,我走过去又退回来,假装看他们打纸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头为什么要戴这么个玩意儿,春天了,天气一点也不冷,别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着阳光和春风,他为什么非要戴着这个怪模怪样的东西?
我对老头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会多虑,会不会我们兄弟俩当初把他的耳朵揪坏了呢?这份疑虑使我的心情沉重起来。我和我哥哥曾经谈起老特务和他的耳朵套子,他居然是一副惘然不解的样子。我是记得那老头,他敲白铁嘛,手艺不错,我哥哥瞪着我,眼神中充满了被羞辱后的恼怒,你说我打他,打过他的耳朵?造什么谣?我什么时候扁过老头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么打也打不到个糟老头身上,怎么打也不会去打人家的耳朵呀!
我不敢确定我哥哥是健忘还是故意抵赖,往事都一样蒙着岁月的灰尘,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风吹过后灰尘是越积越厚还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态度起初让我吃惊,最终却是令我感到轻松的。既然他已经把那年夏天在白铁铺发生的事情忘了个精光,我何苦非要对一次青少年时代的恶行耿耿于怀呢?我们兄弟俩的感情一直很好,不仅如此,在许多事情上我们是同盟,比如对待家里的那些破烂,母亲怎么也不舍得扔,谁扔就要跟谁拼命的样子,而我们兄弟俩经常在一起密谋,如何让那些破烂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伤害母亲的感情。
消灭旧水壶的事情是我干的,有一天我在厨房里帮母亲准备未婚妻第一次登门的晚餐,我母亲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壶上。春生,去烧点水。在母亲的命令发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一种极度的冲动。我冲出门去,骑上车到百货商店买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锈钢水壶。回家后我就把那只黑乎乎的旧水壶沉到了护城河里,母亲追在后面骂我,我不管,我蹲在河边的石阶上,听见沉重的旧水壶坠入深水时泛出了无数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种残酷的享受中。说起来奇怪,人们对特定事物的恐惧其实可以找到解决的途径,有时只是举手之劳,自此以后我再也不怕水壶烧开水的声音了。
——选自苏童短篇小说集《香椿树街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