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打电话来:“子长,借你的房子拍电影。”
我说:“拍电影不是可以搭布景?”
小方说:“你是个生意人,你怎么懂?现在拍电影讲真实感,要借你屋子拍实景,你的屋子漂亮。”
“真实感?”我笑,“少男少女在草地上打滚接吻,也不考试也不念书,戏接不上了唱个歌,看来倒是我做人没真实感了。”
“你少讽刺人,你懂个鬼!你借不借?我们给租金的。”
“我还等你那租金吃饭呢,告诉你,我八点半出门,五点半到家,一切工作人员要在五点半之前全部走光,我工作忙,需要休息。”
“是。”小方说,“你奶奶的,有点钱就唬人。”
我笑。
然后去上班。
过了没多少天,小方那个戏就在我屋子开拍了,下班的时候东西就有点乱,墙上有手印。
佣人与小妹一起发牢骚,说拍戏不好看等等。
我回房休息。
桌子上放一个剧本,我拿起一看,戏名叫“我爱咖啡不爱你”。
我先是一怔,然后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乱害人的,差点没笑死我,这种电影的名字!
这种电影导演。唉,世界上无奇不有。
夜间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说话。
这一刻是独身汉最难熬的,乱找一个女人也没有用,这种女人不会关心我的过去现在将来,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长久,看小说太用神,听音乐没心情,床很冷,现在取电毯出来太早。
想开床头灯,没开亮,小方才来拍一天戏,就把我的灯给弄坏了。
终于入眠,又是另外一天。
我渐渐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没结婚总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那方面无能,我自问两者皆不是,怎么光棍至今。
天亮起来上班,跟小妹说:“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换一样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问:“换什么先生?”
我想半天,叹气说:“别换了。”
然后出门。
回来小方等人果然都已离开,遵守诺言,墙上黑印更多。
小方留字说:“拍完戏替你粉刷。”
真烦,替我粉刷还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园内花草也遭损害,我叫佣人向小方警告。
一连两三个星期就这么过的。
某夜小方来电话说:“子长,咱们开酒会,你有没有兴趣来?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只说:“去你的!”挂上电话。
想想真倒霉,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只好闷在家中。
第二天还是上班,牛仔裤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处,可以穿牛仔裤上班。
我不喜欢香港与台北的牛仔裤,穿着怎么也不对劲。
有人身在英国,叫亲人在香港买了牛仔裤往英国寄;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国买牛仔裤往台北寄,乱成一片,人各有志。
把汇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画脚。这个人!才说他守信,他就赖在那儿了,不像话,我信步踱过去。
小方还没见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么吻女主角,我乐了,迟迟拍不成一个镜头。
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酒,倒出半杯,放进两块冰。
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走开,走开!你是谁?这里拍电影。”
我走到沙发要坐下,看着小方。
小工骂:“喂,你这人不是东西,你聋了?神经病?”
小方大吃一惊,赶走小工,连忙说:“子长,你好早下的班,子长,咱们……”
我笑一笑,喝酒。
我说:“这年头,连回自己家都该死,怎么活呢?”
小方说:“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好不好?我们还有三五个镜头,你好人做到底好不好?”
我说:“我认错好不好?”
“子长,你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对,就当自己家一样。”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过去指挥工作人员。
我要找晚报,没找到,找到一个女孩子的大腿。
不要误会,那双漂亮的大腿紧紧地包在牛仔裤里,她坐在我身边,因为这组沙发长,所以我没发觉她坐在那里。
她的牛仔裤下是靴子,牛仔裤之上是件白色丝的中国唐装短装,头发如云般蜷曲,一路披下来,在肩膀上,在腰上,纠缠不清的。
我张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这么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
小方说过,不要打开画报乱批评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么吃的饭?
靠脸呀!
这话恐怕是对的,小方怎么说都是内行人。
这女子就漂亮得惊人。
我向她点点头,她朝我笑一笑,伸个懒腰。
我再笨也会想点话来搭讪,我问:“从早拍到晚,可累了吧?”
什么鬼戏?我爱咖啡不爱你,啥都有,拍这种戏会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
我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太虚伪了。
她客气地点点头。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装灯光机器,他跑来擦汗道歉,我连忙说不要紧。
现在当然死人也说不要紧,不能打他呀。
小方说:“来,跟你介绍一下,我们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
我心想,哦,这么漂亮的女子有这么难听的名字。她真名叫什么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却把我拉到一个角落去。
我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他说:“这样的女子是不能爱的。”
我说:“我没有要爱上她呀。”
“这样的女子是不能认识的。”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问。
“忠言逆耳,子长,你是年轻有为的大好……”
我温和地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个寂寞的人。”
小方耸耸肩:“可是那天的舞会,你为什么不来?”
“因为我不知道有这位小姐。她是什么样的女人?”
“到街上买电影画报回来恶性补习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闻。”
我说:“谢谢你。”
小方说:“子长,有很多女子是爱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妆箱,嘴里哼着一首歌,听仔细了,那是:“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说:“有很多女子,单看外表是不能够算数的,子长,这你一定明白,你独身至今,想必眼高于顶,这次别翻船才好。”
我再笑。
这女子有一特别之处吸引人,不是年轻,亦不是貌美,小方并不懂得。
这女子的神情好,我称这种神情为厌世的俗艳。
当下她披上一件银狐的大衣走了,那么厚的大衣下,穿那么薄的衣服。
银狐并不是银色的,也不是白色的。
银狐是黑色的狐皮,只是黑毛上有一层雪白的短毛,像落了一层雪似的,特别的怪异,很少人懂得穿这种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间有点疲倦。
照说以我这种条件娶个太太不难,有些事是不能照说的。
这么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间,有很多地方我一个星期也不进去一次。
这么大的房子, 没有一个女主人。
虽说女人只要有味道,够漂亮,但是不能光会唱:“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吧?
说实话,这歌真好听,好久没听到了。时代曲活该就是这样。
你呀你,你是我的小亲亲,为什么你总对我冷冰冰?
时代曲该这样,也该从这种女人嘴里唱出来。
第二天时间没到,我留下来不上班等他们来拍戏。
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只要我喜欢,再忙也愿意留下来看她。
什么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欢,喜欢的时候,什么都挡不住,不骗你,没有苦衷,没有困难。
小方见到我惊讶:“你不上班?”
我摇头:“不上班,今天监工。”
小方看我一眼:“妈妈的,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连你都会这样,好家伙,男人也就是男人,书读得再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盖的!”
我笑。
“你晓不晓得,像你这种男人,她脚下是一箩筐一箩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闺独守,孟亭亭的一双眼睛会放蛊!”
我不语。
“她人来啦,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恐怕是在参观你这所别墅。”小方说。
我转身。
“子长!”小方叫我。
我看着他。
“当心。有人送她一个七万块的钻戒,要她陪一个晚上,她说‘这种东西我家里放满一抽屉。’当心。”
“知道。”我简单地说。
她不在花园,不在书房,不在客房,不在游泳池。
她在地下室打桌球。
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呵。
我取过棒,与她对打,她打得很好,非常流利,看样子玩这套的经验是不只这几年了。
三局我赢了两局,我们俩休息了一下。
我奇怪,一小时还没有人来找她去拍戏。
沙发上有一套原本金瓶梅,一本新闻周刊。
她把书翻着,脸上露出诧异之色,但是什么都不说。
我看书就是这么杂,难为她还发现了。
然后场记走来,他说:“孟小姐,下一个镜头是你。”
她朝我笑一笑,站起来跟场记出去。
我坐在沙发上,若有所失,将书本翻来覆去,再也看不进去,有美人可看,说要看书,傻子也懂得选择。
她没有出现之前,我是一个最心静的人。这也是该心乱的时候了。
我靠在沙发上,小方进来坐在我身边。
他说:“子长,孟亭亭这女人是爱不得的。”
我悲哀地看着小方,我走遍大江南北,只发觉一个可爱的女子。
他偏偏好心地跑来告诉我这种事,他为什么要这么好心,真是的,这小方。
一天说一百次,说得我不爱也想爱上她。
我说:“我晓得,你做导演的是先爱上她了。”
小方苦笑:“咱们这种独立制片,是瘪三,东借西凑来卖片子,怎么敢去追女明星?”
我默默地对着他。
他把工作交给副导演,一直发牢骚:“真的,子长,咱们一块儿中学毕业,你运气好,老子有钱,十年来你也能干,把事业发展得这么好。看我,真没出息,真倒霉。”
我问他:“中饭与我一块儿吃吧?”
他索性打起瞌睡来。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外景,带着他的男女主角出去郊外奔跑,用慢镜头拍女主角的头发,在风中一飘一飘。
不来这么一下子,不是国语片。
中饭开出来,小方跟场记说:“请孟小姐。”
孟亭亭来了,端着一个饭盒,就是工作人员常吃的那种,对小方笑一笑,坐下来,拿起筷子就吃。
我替她盛一碗鸡汤,她自饭盒中抬起眼来,那双眼睛像星星一般亮,漆黑深沉。
我中午习惯喝点酒,可是不想吃饭,穿着破牛仔裤陪他们。
吃完饭之后,公司来电话叫我去,我便去了。
我赶到写字楼,做了许多工作,可是每一次抬头,都好像看到那双星星一般的眼睛。
那日下班,小方已经走了。
女佣人偷偷跟我说:“有一位小姐,在书房等你。”
我放下文件走到书房去,孟亭亭正在那里看书,见我进去,放下书,微微一笑。
在这里的灯光下,她的嘴唇鲜红欲滴,化妆刚刚好,一点也不过分,身上很随便的衬衫裤子,她笑一笑。
我却呆在那里,这双眼睛真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才好,我坐在她对面。
她留下来,当然是为了我,但是从头到尾,她没有跟我说过一句半句话,怎么可能。
我去倒了两杯威士忌,加了冰,一杯递给她。
她坐下来,双腿随便搁在茶几上,有一种不羁,她温柔地笑着,好像这夜很长很深,好像这一夜是不会完的。
她开口说话,声音很低,她说:“人人都说我是个爱不得的女人,可是从来没有人爱过我。”
我喝杯中的酒,她也喝杯中的酒。
她是一个女戏子呢,但这么聪敏懂事可爱。
那日我们开了音乐,在书房跳舞,我们跳得很慢很晚。
直到两个人累了,我开暖气,让她睡客房。
我吻她的额头,她又抬头看我,她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从来没有。
那夜睡得很稳。
身边有人的滋味不一定好,但是隔壁房间有人却特别舒服,有安全感。
天亮,我比她早起,匆匆上班,留字条给她,叫她不要走,等我回来,吹着口哨下楼,小方到。
小方说:“敢情好!女主角干脆睡这里了,也不用来回,省时省事。”他说这话不是没有醋意的。
到花店,选两打黄玫瑰,叫人送回家给她。
送玫瑰花是最俗的行径,但是如果真送了,那女孩还真感激。
这年头小气的男人多,不上路的男人多,自以为清高的男人多,故此,女人收玫瑰花的机会越来越少。
急急忙忙办完公事。
有一张图样犯了大错误,应该发很大的脾气,可是不晓得怎么了,就是没有说什么。
心情令人诧异的好,做事快又有效,非常的理想,难道这就是为了一双美丽的眼睛?
回到家中,他们还在拍戏。
她穿一件黑色礼服,与男主角翩翩起舞,非常的美,见到我,偏偏头,一笑。
我把文件放在膝盖上,坐地上看她拍着镜头,打心底里乐。
到她房间,看见已经整理过了,花好好地插在一只水晶瓶里。
她的睡衣睡袍放在椅子上,拾起来可以闻到清幽的香味,睡衣是真丝的,浅咖啡色,我站在她睡过的床前,良久良久。
下得楼来,他们已经收拾东西。
小方说:“再拍三天,大功告成。”
听了这话,我的心仿佛缺掉一块,非常不快,可是又没有办法。
找亭亭,她在更衣室,我敲门,她说:“进来”。
进去的时候,她正套上厚毛衣,看到她的腰,很细很细,只有一点点,皮肤那么好看,一种蔷薇色。
她很大方地转过头来,我只是微笑。
她说:“谢谢你。”
“那是我的快乐。”我说。
“昨天真疲倦,在你家休息一天,今天可不能再打扰,我得上去拿东西,跟大伙一起走。”
我一怔,非常受打击,但是无法勉强她,只好说:“请让我送你回家,我开车非常安全。”
她笑,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温柔的笑。
我说:“请你等我十分钟,五分钟淋浴,五分钟换衣服。”
她说:“我一定等,你别急。”
我没有误时,马上淋好浴,换上一套比较像样的衣服,把她接到车中。
她问我:“你用药水肥皂洗澡?”
我点点头。
我问她住哪里,她说了地址,我尽把车子兜圈子,她明明应该知道了,可是不出声。
终于我问:“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她轻声说:“我家附近有个很好的餐厅,你要是愿意到那条路去,我们可以吃饭。”
我好不尴尬。
那家馆子是四川馆子,我们一吃就是四张饼。
我一个人独吃三张。
她很懂事,跟她吃饭太舒服。
我真诧异,像她这么时髦的人,做这种事会做得那么好,她为我倒茶,递烟,拿毛巾。
把我照顾得好好的,好像咱们结婚已非一朝一夕的事了。
吃完饭我把她送回家,在门口道别。
她肩膀搭着件皮大衣,只是微微地笑。
我再舍不得走,也只好走。
她是那么美丽,美丽但不过分俗气是太难的事,她是怎么可以做到的呢?我弄不懂。
第二天又差人送花去她家,跟花店说:“送三个月吧。”把钱都付了。
她还不是我的主妇呢,但是知道她会在我的家,即使是在拍戏,也还是好的。
小方说:“你真追求她?她除了美丽,还有什么?真弄不懂,一点学识也没有的呀,而且出身坏,身后跟着的人都是流氓,动不动拔出来的是武士刀,你不怕?子长,你是半世的英明呀。”
我只是笑,什么英明不英明的。
小方说:“以你的财势……”
我的财势?
“我有什么财?什么势?”我反问。
我恋慕着她,请假陪她拍戏。
一个人便是这样,没找到对象之前,有无限的挑剔无限的憧憬。
我以前心目中的女孩子是有幽默感的,不化妆的,学问非常好,家世要第一流,常常穿一套得体的西装,笑脸迎人。
都想到了,可是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却不是那回事,但是我的快乐却是加倍的,我从来没想到孟亭亭会把我吸引住,简直太难了。
我不懂得追求女人,尤其是她那样的女人。
但是我知道女人喜欢花,喜欢衣服,喜欢珠宝,喜欢男人晓得她们爱这些。
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拒绝这些,即使她不喜欢那个男人,花还是留下来了,摆在桌子上欣赏。
一个男人如果连这些小事都不肯做,那是证明他连最基本的诚意也没有,活该让女人看不起。
可是我现在还没有到送珠宝送衣服的时候。
拍戏有小小休息的时间,我们在后花园散步。
我一向很少去后花园,是她的缘故,我觉得这屋子是设计得不错的,只是她的缘故。
她喜欢披着那件银狐大衣,像披一件旧棉袄般的随便,她喜欢我的牛仔裤。
她问:“可以穿这样的衣服上班?”
我向她解释,那是我自己的公司。
我们的话不多,有时候正当她说:“天气真凉了呢……”剧务便会把她请去拍戏。
我把写字楼的工作挪到家来做,书房里堆满了图样,天气虽然还不冷,屋子早生起了火,温度正好。
对于温度,我是敏感的。
我不敢请她留下来,如果她愿意,她会暗示我。
我说:“你们拍这屋子的镜头,就快完了呢。”
她说是。
“欢迎你常常来。”我说,“一个人住这样的屋子,是寂寞的,你看得出来。”
她问:“难道没有女朋友吗?”
我很高兴,女人到底是女人,她终于这么试探地问我,这是我的机会。
我说:“我没有女朋友,也从来没结过婚,我是独身的。”
她笑:“这么有条件的单身汉简直不多了呢,不晓得多少女孩子在那里等。快快结婚吧,结了婚好让我们都死了这条心。”
她这样说,我简直不懂得怎么搭话才好,只好低下头来。
真是,也是年纪轻轻的女人,太会说话了,这么面面俱到,叫人怎么办呢?
她心里到底想些什么?这是不是拒绝我?
小方说:“你好像没有太大的进展。亭亭跟我说你太纯太可爱了,令她觉得惭愧。”
我惊异地抬起头。
“从来没有男人对她这么淡,却又这么好,完全把她当一个人看待,太令她感动。如果你们要做‘朋友’,那天她睡在这里没走,你就有这个机会。”
我说:“我不需要那样的朋友。”
小方说:“所以我说你们两个人是不一样的,子长,她不懂得你,你也不懂得她。”
我说:“我何必要去研究她?”
小方说:“我是一个拍戏的人,子长,有时演员技巧太好,便看不出到底是演戏还是生活,我弄糊涂了。”
我自己也有点糊涂,这样子往前进,追到了又该怎么办?
我与她可是两个世界里的人,完全不一样的,她应该是一个十分好的情妇,我需要的却是一个主妇。
太寂寞了,一个人住在这屋子里,难得热闹一下,一闹就昏了头。
小方又来劝一下,凡事是不能劝的,越劝越坏。而且她是那么的美,我是不后悔的。
最后的一夜,我请喝香槟,替小方庆功,预祝他成功。
小方很感动。
喝了几杯,他感慨很多,他说:“这种国语歌唱文艺片,一年有四五十部,多拍有什么意思呢?然而咱们不干这个,还能干什么?子长,在你眼中是可笑的吧?你是堂堂的大工程师,全世界都站得出去。”
我微笑,他真是言重了,所谓做一行怨一行。
孟亭亭温柔地说,“来,方导演,咱们喝一杯。”她停一停,“多少人还没到你这种地位呢,盼都盼不到。”
她就是那么懂事。
小方说:“亭亭,你真是可爱,你与她们不一样,你从来不说要去美国读书,也不说不嫁圈内人。”
亭亭微笑:“我没有资格说。”
小方问:“你不是马上要去欧洲吗?”
“是的。”她说,“这戏告一段落就去。”
我的心一跳:“去欧洲?”
小方说:“她与她的男朋友。”
孟亭亭说:“不,我们一大堆人是真的,赚了钱,不到处走走,又干什么好?听说你对欧洲最熟,可不可以推荐一下?”她看着我。
我的心往下沉,我这个人不是她生活中计划的一部分,我无法插足。
我沉着地说:“来来去去是这几个地方,巴黎、罗马、伦敦、瑞士、维也纳,那得看当时的心情,风景说穿了不值一文,身边的人是谁才重要。”
孟亭亭微笑:“话虽然不错,到底是走遍了这些地方。”
我也微笑,气氛有点黯淡。
小方说:“我太太也希望旅行,可是我们要储蓄到几时?真是非常渺茫的。”他拿起酒杯,走到露台去。
我向亭亭笑笑。
她说:“人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
我说:“你一年要拍多少部这样的戏?”
“说不定,最近我走了邪运,一年十部八部不定。”
“从欧洲回来……可不可以来找我?”我诚恳地问。
“你真可爱,子长。”她把手按在我手上,“其实为我……是不必这么复杂的,我想你也明白。”
我微笑:“我不明白。在欧洲回来之后,要是想起来,请与我联络。”
“谢谢你。”她握着我的手。
她的手是这么软这么暖,我忍不住吻了一下,她笑了。
我说;“希望这部戏拍完了,你还记得我。”
她说;“一定。你真是太好了,子长。”
第二天回来,小方请来的油漆师傅正在整理墙壁,小方见我,打着哈哈。
他说:“昨夜多喝了几杯,闲话非常烦吧?子长,请原谅。这屋子真漂亮,你看看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恢复原状的?请尽管说,下次还有交易呢。”
我说:“可以了可以了。”
小方说:“我倒看不出孟亭亭这么有良心,难怪她可以红得起来,人啊,就是凭那腔一点儿良心过日子。”
我站到长窗前去。
小方说:“好,我走了,再见,子长。”
“再见。”我说。
戏拍完了,这里又该静下来了,一切与没有发生过一样。
我并没有追求到戏内的女主角,因为她坚持她不需要被追求,我们随时可以做朋友。
但是不管她人在哪里,我会一直送她花,送到她退回来为止。
不管如何,对我来说,她是可爱的。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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