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相悦

文化 2024-12-17 19:30 广西

文：亦舒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

毕业回来，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五年整，中间虽然也放过假，升过职。

但是天天开这辆小车子，走这条路，老是到同一间酒店的咖啡店吃早餐，上班对着同样的文件、那帮同事、说着一模一样的话，在同一个时间下班、开车回家、扭开电视，看新闻报告，喝一杯威士忌加冰。

我怕日久会发疯。

这样子的生活使我悲伤，我不是不向往阳光空气玫瑰花，我梦想着与一个棕色皮肤、大眼睛的女郎跳舞至天明，我渴望……

但是仍然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枯燥生活，寂寞如沙漠。

星期天早上简直不愿起来，一直躺到中午，胡乱做些东西吃。

想出去看场两点半电影，却没有劲头起来穿衣服开车子出去买票，于是只有等着看报纸。

几张唱片听得烂掉，电视节目厌透，中环那几个肯和我约会的女生，也不能再吸引我。

我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星期六下午逛街，一模一样的领带买了三条，心不在焉，不知所云。

在这个时候，我需要的是一片云彩，不必降临到我身上，能够在旁瞧瞧也是好的。

我的心飞到老远，到浅水湾滩头，远处的白浪缓缓卷上来，洁净的沙滩，碧蓝的天空，野火花烧满了树头。

在去年夏天，我常到沙滩的东翼。

在那里，常常可以见到一个美女，独自坐在一张帆布椅上晒太阳。

她有修长的腿，略为瘦削的腰身，穿比基尼，长发散开，在阳光下发出五色的光彩。

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她。

我并没有走向前去和她说话。

在那种轰烈的艳阳下，只要看到一个同道中人，已经心满意足，认不认识已不重要。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我的存在。

去年一年，我在这个不知名的女郎身上得到莫大的安慰。

她小小的红色泳衣给我带来欢愉。

夏去秋至，我在家瑟缩的时候，不是不后悔的，为什么不问她的名字呢？

如果一直进行下去，或许可以发展到一起在暖炉边读小说。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这未尝不是一种奢侈，我做人永远带着傻气，干什么都讲究姿势。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色鬼，不惜牺牲这个机会。

但凡牺牲，最大的代价是要人知道，现在我放弃也是白放弃，除却天边月，没人知道，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呆瓜。

今年夏天，不知道她是否还会去沙滩，浅水湾酒店都要拆掉了。

我再也不能够在游完泳到那宽大的露台，吃一个冰淇淋再回家。

去年常常在星期三上午去晒太阳，也曾受过嘲弄。

姐姐就不信我一个人游泳：“恐怕有人在等你吧？”

其实没有，要找也不难，但确实是没有。

今年的夏天就快到了，我蠢蠢欲动。

公司还会准许我请假吗？我还能在淡水湾滩头见到那个女郎吗？一切都令我兴奋。

我这个小人物，过着安定的生活，胸无大志，连老板的怒吼都不能再令我心跳，但我渴望到那个白沙滩，去寻求我的夏日之梦。

我爱死了那个环境，与那个人。

为爱而爱，我照照镜子，不相信自己是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人。

这么天真。

才四月初，我已经翻出那些潜水工具，准备大显身手，大家都说我疯了。

如果再困在办公室内，我可不担保自己不疯。

那些女职员喋喋地讨论东家长西家短：陈太太不会做事，林小姐只会抛媚眼，老板如何不合理，别人多么幸运，她们的事儿又如何多等等。

对的全是自己，错的全属他人，生活实在痛苦……

而男同事又都赌得不亦乐乎，人生毫无方向。

我是寂寞的，不敢说自己曲高和寡，不过我确实不愿与他们来往。

老板请吃饭，我总推托身体不舒服，所以他们说我更年期。

后来升职，连自己都觉得诧异，怎么搞的？吹拍捧都不懂的人，居然高升。

咦，老天似乎还算有眼呢。

到了沙滩，心先一宽，四月初人少，等到放暑假，那还得了。

我没见到那个女郎。

也是意料中的事。

人家也许转了工作，不能白天活动。

也许不再爱晒太阳。

也许我永远遇不见她了。

多么浪漫，人生的缩影，注定我们只在一个夏天见面，以后各奔东西。

一生中不知有多少偶遇，但她是这么美丽，因此我心荡漾。

那小小的红色泳人，整个白色的滩头只有她一人……

今天只有我一人。

我感慨了，多么快又一年。

我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水中，直至筋疲力尽，回到沙滩上躺下。

远处有一群非常年轻的孩子，约十五六岁，闹哄哄地听音乐、起舞、玩游戏。

我在这个年纪在做什么？努力读书。

我实在太用功太用功，不是念课本就是工作，错过了许多热闹。

天资不好的孩子要出人头地，往往得花费太大的劲来追。

正像现在，为了一点点理想，我拒绝了不少可爱的女郎，在别人眼中看来，何曾不是损失。

对我来说，也是损失。

那日我收拾回家，心中带着一丝悲凉的快感：意料中并没有想到会遇见她，心中没有希望，也就没有失望。

姐姐坐在我家客厅中吸烟，她在吸烟时出奇地美，寂寥而高贵。

她缓缓喷出一口烟，问道：“你最近越来越钻牛角尖了。有很多事是不能想的，明白吗？”

我说：“我很不快乐。”

“在某一个范围内，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相信你应该明白这道理。”

“我明白，但做不到。”

“顺着自己的情感做未尝不是好事，但做人要以快乐为宗旨。”

我问：“老姐，你快乐吗？”

她说：“不，我不快乐。”

她摁熄了烟：“但我是一个女人，快乐与否并不重要。你是男人，身负重任，最低限度得担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养儿育女，你总得振作。”

我颓丧地躺下。

“或许我们两人对这世界都太过挑剔。”姐姐说，“我们要将要求降低一点。”

“你先做。”我笑，“你先结婚。”

她也笑：“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老姐光会说人，她自己就是一个缠绵的故事，诉之不尽。

一个女人到三十出头还孑然一人，背后总有那么一两段历史。

隔一个星期三，我将小车开到沙滩，一抬眼就看到一张帆布椅，红白间条。

椅上躺着一个妙龄女郎，长长的腿，长长的头发。

我的心狂跳。

她来了。

她又来了。

这次我不会放弃任何机会，有很多时候，快乐需要自己寻找，真的。

我轻轻走过去，赤足踏在温暖的白沙中，有种异样美妙的感觉。

我蹲在她身边，她没有发觉我。

海浪温柔地卷上来，沾湿她的脚趾，空气中带着盐香，我迷惑了。

她的眼睛紧闭着，睫毛如一把扇子般散开，高鼻子，小而厚的嘴巴，无疑是一个美女，但太年轻了，只有二十岁出头。

我犹豫起来。

“嗨。”我终于招呼她。

她睁开眼睛，圆滚滚的，非常灵活。

“嗨。”她说。

“喜欢沙滩？”我的开场白很蠢。

她并不介意：“是。”她答，给我一个很动人的笑脸。

去年的女郎感觉上要比她成熟得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想，我并不晓得去年的女郎是否就是同一个人，因为我并没有看清楚她的脸。

我有一点失望，因为她实在太年轻。

“你也一个人来？”她问。

“是的，去年夏天，你有没有来沙滩？”我试探地问。

“有，我年年来。虽然美容师说阳光对皮肤最坏，但我忍不住要晒，我喜欢棕色的皮肤。”

原来去年也是她。

这小女孩倒有这种闲情逸趣，跑来享受寂寞的情调。她应该在舞厅才是。

或许晚上她就会去听疯狂音乐了。

我仰头看白云，仍然失望。

我已经老了。

“你为什么心事重重？”小女孩问。

我发起牢骚来：“我觉得心中没有一件如意的事。”

“你生活得不错呀。”她上下打量我，“为什么还不开心？”

“我觉得寂寞，无人能理解我。”我忍不住说。

小女孩大笑，笑声如一串铃铛般散开在空气中。

“这是年轻人才有的烦恼，你怎么也有？”她问。

我莞尔：“我老了吗？”

“不老，也有三十了吧。”在她眼中，三十已经够老了。

“你呢？你几岁？”

“十八岁半。”

非常遗憾。

“棒棒糖。”我取笑她。

她凝视我：“等我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很乐意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男人。”

“所以时间就是缘分。”我感叹。

她向我挤挤眼：“你还没有女朋友？”

“没有哇。”

“人太怪。”她说。

“怪是不怪，牢骚多些而已。”我给自己下评语。

“会不会跳牛仔舞？”她问。

“不会。”

“你们这一代人，应该会跳牛仔舞。”

“什么我们这一代？隔多久？”我怪叫，“才十年罢了，你把我当老公公？”

她吐吐舌头。

这小鬼，巴不得打她的屁股，虽然生着成人的身材，却尽是小孩子思想。

我怅惘地想：幸亏去年不会与她说什么，否则早早失望，连去年秋冬雨季的美梦都做不成。

“你这个人，一脸忧郁，蛮可爱的。”

我啼笑皆非：“哟，多谢你欣赏我。”

她双眼转来转去，不晓得在动啥脑筋。

这小鬼，我无话可说。

那天我送她回家，她家住在一层硕果仅存的老房子内，露台非常宽大动人。

我想：连住宅都是这么对板，为什么人却错了呢？我不明白。

于是，我嘴边的笑容更加苦涩了。

人海茫茫，叫我到哪里去找心中的寄托？

白天做工，已经是这么累，我内心的失望日益增加，我心日渐憔悴。

全世界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

在人群中找来找去，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人能够帮助我。

我微笑着，苍白地坚持下去。

人生道不尽的苦，我随波逐流，苦苦地向上爬，胜之何喜？

回到家中，凄清有加，我想过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上班时是机械人，上了发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完全身不由己，看得出这具机械人也疲倦了。

以前八点整到公司，以后就变成八点半、九点、九点半。

有很多事情，本来可以做得更好，但是此刻也不想再用心，过一天算一天，为什么会这么悲观，简直不能解释。

最大的敌人无疑是寂寞。

星期三，我再到浅水滩去，小安琪——这是她的名字，已经跟我很熟了。

他们这一代真是幸福，我从来没有这么活泼过。

十二岁便要给低班同学补习，十五岁便做夜工赚外快，父母早早过世，没有留下积蓄，姐弟俩挣扎着长大。

我的青春期真是不提也罢，太多的沧桑。

哪像他们，青春逼人而来，欢乐写在他们脸上，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我早说过，太阳从来不曾照到我身上。

小安琪说：“你跟我姐姐一样，从来没有笑容。”

我微笑。

“她也喜欢这样子笑，跟哭差不多。”她肆意地批评我。

我说：“你是不会明白的。”

“到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会明白吗？”

“你仍然不会明白。”我笑，“而且希望你永远不要明白人间的苦涩。”

“姐姐也是这么说。”她伸伸腿。

“今年夏天很快会过去。”

“还有明年。”小安琪飞快地说。

我吟道：“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共？”

“如果你不介意，我再来陪你。”她说。

可爱的孩子。

但是我那万念俱灰的感觉又来了。

“要不要我陪你散散心，看场电影？”安琪问我。

“不必了。”我说，“人家看见你跟老男人一起走，你就名誉扫地了。”

“你如果肯打扮打扮，还是过得去的。”

我拍拍她的头。

“我喜欢你，你是那种所谓的君子。”

我的面孔红了。

“跟你在一起单独过夜，我也放心。”安琪夸张地说。

我啼笑皆非，不知道这是赞扬还是侮辱。

又一个星期三。

我到沙滩时，安琪已经在了。

用本书遮着眼睛。

我见到她有一份欣喜，难怪一些老头喜欢与小女孩来往，从她们身上可以找回失去的青春。

我扯扯她头发。

“安琪，是我。”我说，“今天你比我早。”

“安琪——”她伸手取下书本，冷冷地说，“我不是安琪，先生，你认错人了。”

我呆呆地看着她。

诚然，她不是安琪。

她年纪比安琪大许多，她的双眼如寒星般射出炯炯目光，一脸的冷傲。

她的下巴是尖的，不比安琪，一张圆脸。

我怔住，这才是我的梦幻女郎，一点儿也不错，去年夏天的女郎，我又看见她了。

她似乎有点恼怒，“霍”地站起来，取过帆布椅子，搬到另外一个角落去。

我知道自己失态，但不能控制自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走出我的生命。

我叫住她：“小姐，你是安琪的姐姐是不是？我是安琪的朋友。”我追上去。

她更生气了，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光天化日下调戏良家妇女的登徒子。

她斥责我：“先生，安琪只有十多岁，不知好歹，我不相信你与她会是朋友，请你自重，否则我会让她报警。”

我很讶异。

很少有这么充满敌意的女性，她为什么把我当仇人？

我说：“小姐，去年你也来这个沙滩是不是？我们曾经见过了，去年整个夏季，记得吗？整个沙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潜水，你晒太阳，我未曾与你说话，你去年有没有见到我？”

她犹豫地看我一眼，不再言语，提起帆布椅离去。

我几乎疯狂。

终于见到她，这真是意外之喜。

原来天下真的有这么一个女子存在，我的一颗心踏实了。

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

我约安琪出来。

安琪说：“找我干吗？不是说我与老头子走，以后名誉会受影响吗？”

“你姐姐，你的姐姐。”我语无伦次，“你的姐姐是不是独身？”

“我姐姐？”安琪摸不着头脑，“呵是，她的确是独身，怎么？你见过她？游泳时你碰见她？”

“果然是你姐姐，我早就说，那不可能是你。”我雀跃。

“你在说什么？”安琪瞠目问。

“她叫什么名字？”

“安若。”

“几岁？”

“年纪很大了。”安琪遗憾地说：“有二十七岁了，不知怎地，长得也不错，可惜成了老姑婆。”

我微笑：“脾气是怪一点。”

“喜欢骂人。”安琪提醒。

“一点儿不错，可是气质那么好，你能不能替我约她出来？”

“什么？你舍我求她？”安琪跳起来。

“小女孩小女孩，你懂得什么？”

“你看中了她？”

“不错，我看中了她。”我说，“打去年起，我就看中她。”

“真神奇。”安琪说，“我一定要告诉她。”

“请你告诉她，我是一等良民，还有，这是我的名片。”

安琪很坦白地说：“老兄，你的希望不大。”

我低下头。

“喂，别哭别哭。”

我没有哭，我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她或许以为我是吊膀子，反正已尽人事，到这个阶段只能祈望缘份，我反而有种回光返照的快乐。

初中时期学会吹口哨，现在又琅琅上口。

吹的是“可爱的茉莉花”。

姐姐冷冷地说：“你恐怕离大去之日不远矣。”

我说：“如果明天可以不必爬起来，我真的会很快活。”

姐姐苦笑：“但人生如朝露呵，老兄。”

安琪也叫我老兄。

安琪找我出来，问我：“她叫我问老兄你，为什么去年夏季没与她打招呼？”

“去年是去年，我还没准备好。”

“你也太谨慎了。”

“我正是那种人。”

“她问如果今年你见不到她呢？”

“那么没关系，我会记得她。”我悠悠答。

“傻子。”

“你姐姐如此说？”

“我说的。”小安琪理直气壮。

做傻子好过做登徒子。

“当初你与我说话的时候，你误会我是她对不对？”安琪又问。

“是的。”我说。

“后来知道我是我，又失望了是不是？”

“是的。”

“你真太没有意思了。”安琪说。

“可是别忘了我是老头子，我当然只喜欢老姑婆。”

安琪瞅我一眼。

“你姐姐还怎么说？”

“她说她要想一想。”

我没出声。

如果我想了一个夏天，她也有权想一整个夏天。

我是彻底的悲观者，有她做我的良伴并不能改变我的人生观，但是到底两个人一起走一条路，比较没那么沉闷。

我们有商有量，互相敬爱，甚至可以生一两个悲观的小孩，大家共度一生。

太美妙了。

我说：“安琪，请你在她面前，为我美言数句。”

“那自然。”安琪看牢我，“希望你这个未来姐夫对我有好感。”

“姐夫？”能得到这么可爱的小姨子，未尝不是美事。

呵，简直美不胜收。

我与安琪分手，到家中静候好消息，并没有焦急的感觉。

我与安若的人生观相同，不在乎朝朝暮暮。

一星期后，老板对我大发雷霆，说以后星期三上午不准我请假，太多会议，太多客户要找我。

为了生活，我委屈地应允放弃假期。

呜呼，我人生最后的乐趣也消失了。

我在最后一天假期到沙滩去，她坐在帆布椅上。

我缓缓走过去，肯定她是安若，不是安琪。

我同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我老板不准我请假。”

她并没有看向我，而是说：“你也享受了好久了，做人要知足。”

“你呢，你干哪一行？”

“自由职业，随时可以出来。”

“那多好。”我说，“以后我可否约会你？”

她微笑：“既然你不能来沙滩了，也只好这么办。”

我狂喜，仰头看天空，突觉有一丝金光照进我的生命。

我说：“早知去年夏天便应与你说话。”

“一年算什么？我们也未曾老。”

“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冰淇淋吃。”我说。

“还在等什么呢？赶快带我去吧。”她微笑。

我与她一起站起来，只觉四肢百骸，打心底里舒畅出来，每个细胞都是活的。

因为，我找到了她。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个人公众号：汪二峤（ID：wangerqiao66）

汪二峤

一个默默写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