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快起床,我最不喜欢懒女人。”
“陆西,你今天别上班行不行?”她倚在床上,一头卷发散在肩上。
我穿上干净衬衫,打领带,“不上班?”我笑问,“我不上班你还会喜欢我吗?”
我取过外套,径自出门。
苏茜急嚷:“喂──这家伙……”
我已经将门在身后关拢,到停车场取车子驶向公司,看看腕表,要迟到了,会议九点半开始,现在已经九点十分。
清晨的公路照例塞车,我心急地敲着车窗。
车子终于在九时四十分赶到公司,我飞快地奔入会议室。
会议室内,人人在等我一个。
我含糊地道歉,坐下。
叔叔在主席位上瞪我一眼。
这老小子,绝不放过我。
会议桌上,来来去去是这几张熟面孔……慢着,这个大眼睛女郎是谁?
我惊讶,她的身份还是代表咱们陆氏公司工程呢。怎么我会没见过她?叔叔新用的人?
她朝我看来,目光灼灼,一看就知道是个厉害的女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模样(太年轻了,我想,没有风韵)。
但为什么她用蔑视的眼光看着我?因我迟到?
我向她眨眨眼。
她动气了,转过脸不看我。
接着,我一连代表公司问出好几个有关利润上的问题,争取到合理的生意,叔叔面色稍霁。
散会时,叔叔替我介绍大眼睛:“这位是刘小姐。”
叔叔说:“你再迟到,我就把你踢出去。”
我瞪着大眼睛笑道:“他每天都要把这句话说上三四次来恐吓我。”
我以为刘会像其他女郎一般,听了这话会笑出来,但是她没有,板着一张俏脸跟叔叔回办公室去了。
我问秘书:“新来的刘小姐做什么职位?”
“老陆先生的私人助理。”
“什么程度?将她的文件取给我看。”
“文件在老陆先生那边。”秘书笑,“怎么,有兴趣?”
我用手撑着头想,现在的女孩子,略有一点才能,面色便如玄坛一般。
我问秘书:“住旧山顶道,家中有钱吗?”
“她头一天来上班,我怎么知道?”秘书笑。
中午时分,我走到叔叔那里去。
“新来的女孩子呢?我们一起吃饭去。”
叔叔含笑道:“怎么?你的论调不是最讨厌中环人的午餐习惯吗?才大前天,我听你说过,你们把吃中饭当作一种乐式来实行,生活无聊空虚兼而有之。”
“那女孩子呢?”
“约了人,出去了,我跟你吃吧。”叔叔拍拍我的肩膀。
我失望,她滑不溜手。
叔叔说:“乖侄,兔子不吃窝边草。你就替你叔叔留个好帮手吧。”
“什么时候考进来的?凡事都不通知我。”我咕哝。
“当时你在欧洲碧绿海岸,我如何通知你?”叔叔反问。
我不高兴:“你肚皮越来越大了,叔叔。”批评他。
叔叔拍拍肚皮:“明天打高尔夫球去。”
我跟女秘书说:“假如刘小姐打听我,就说我工作能力高,为人爽朗,不准说我坏话,知道吗?”
她抿着嘴笑了。
但是刘小姐并没有问起我。
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故事,我不信邪。
我与苏茜去参加国际同学会舞会的时候,碰见她。
我跟她打招呼,她只向我点点头。
我忙注意她的舞伴,那不过是个孩子气的男生,应该不堪一击。
苏茜醋意大发:“老盯着人家小女孩看干什么?你足可以做她的爹。”
“她二十二岁,我三十八。”我笑,“有什么人十六岁就荣升做人的爹?”
“没法子,你皮厚。”
我撇下苏茜想去请刘余庆跳舞,谁知一转身就不见了她,我很怅惘。
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她已拒了我一星期。
第二天,我订了黄色的玫瑰花送给她,表示我妒忌了。
她并没有过来道谢。
我按捺不住,问女秘书:“刘小姐一点表示也没有?”
“有,刘小姐把花每人一枝,分给别人,一边说‘现在还流行这种手段?早不时兴了,老土。’”她忍不住笑。
我面孔上青一阵红一阵,气得几乎没吐血。
我?过时?老土?
我陆西?
该怎么做?死缠下去,还是趁早收手?
我咬咬牙,好,见机行事。
我整她。
“说来说去我也有一小半股份,为什么不能叫助理上地盘?”
“人家不喜欢去。”
“那么开除她。”
“小陆先生——”叔叔笑,“你不能公报私仇。”
“我是这样的人吗?”
“我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人。”叔叔笑意更浓。
“她倒真会告状。”我哼一声。
“不平则鸣呀。”
“叔叔,你别太护着她。”
“唷,我不护她,她就会惨遭狼吻……”叔叔故意装做说漏了嘴,掩住口,“对不起,西侄,我的意思是……”
“算了吧,”我既好气又好笑地看着叔叔,“越描越黑。”
大眼睛看着我,更有种“怎么?认输了吧,你拿我没辙。”的表情。
我牙痒痒的。
一日趁叔叔不在,我径自到办公室找她。
看到她,我单刀直入:“晚上有没有空?出去吃饭如何,我在‘羽厅’订了一张台子。”
她很镇静,放下手中的笔,看着我,冷冷地说:“陆先生,我是不会赴你的约会的。”
这样的答案,在我的意料之中。
我啧啧连声,一边耸耸肩膀:“有风切莫驶尽帆啊。”
她皱上眉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什么?”我震惊,“我像谁?你乱说话!”我一直以为自己像唐伯虎。
她冷笑一声:“我是不会跟你出去的,你死了这条心吧。”
“叫我死了这条心?”我怪叫,“你以为你是什么?花国之后?男人没有你会活不下去?叫我死了这条心?不知多少女人在等候我召唤呢。”
她等我说完了,冷冷地摇摇头:“陆先生,我同情你,你是一个寂寞的人。”
我寂寞?
我呆住了。
她说到我心里去。
不错,我寂寞,所以不停地找女朋友陪伴。女人们与我在一起,只是因为好吃好穿。
我傻傻地坐在她对面,用手托住头。
这时候,她反而“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看着她花一般的面孔,叹口气,更加颓丧起来。
“或许我真的落伍了。”我喃喃说,“以往我追求女孩子,真的无往而不利。”
“现在由你出马去追贪玩的女孩子,照样无往而不利。”
我怔怔地问:“我是否老了?女郎只贪图我给她们的物质享受?”
“老是十画还没有一撇呢。”刘余庆说,“但不知怎么,行为举止像脏老头子似的。”
“有没有救?”我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余庆摇摇头。
“为什么你不肯赴我的约会?”我追问。
“因为我不喜欢你的性格,我不喜欢你的为人。对你来说,女人不是伴侣,而是嗜好,你要破纪录,一天换一个还来不及,我干嘛凑这个热闹?”
“要是我舍弃其他女性呢?”
“陆先生——”她又笑,牙齿如贝一般,“这种应允不过是一种手段,不不,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无论你以什么条件来做说客,我都不会被你打动。”
“这么说,我真该死了这条心?”
她点点头。
“做朋友呢?”我问,“做一个朋友总可以吧?”
“只怕你不懂做朋友的艺术。”她说。
“你真的把我瞧扁了。”
“没法子,陆先生,你给我的印象如此。”
我没话说,回到自己房间坐下。
啊,这是我的煞星。
叔叔不以为然:“你追她来干什么?什么都想归为己有,你又不爱她,莫名其妙。”
“要爱才能追吗?”我反问。
苏茜说:“不准在我家里想别的女人。”
苏茜是我的好知己。
她又问:“想谁?”
“怎见得一定是想女人?”
“你陆大少爷还会想什么?”
“她是一个清丽好气质的女孩子。”
苏茜自鼻子里哼出来:“不是我吃醋,陆西,我一向不相信灵气逼人这回事,但凡读过几年书的直发姑娘,上气不接下气,爱理不理的人,都被称为有气质,见鬼呢。”
“不,她……”
说得倒真。
我笑:“后来拆穿了,原来书从来不看,是道具。”
苏茜得意:“我从来不读死书,书,愿者上钩。”
现在拆穿了,但三年来,我已经与她有了一定的感情,无话不说,就是这样。
“你我若是没有缘分,你就不落我的圈套。”苏茜感喟,“男女之间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
我说一句公道话:“咱们两人都是互不拖欠,永远的好朋友。”
苏茜点点头:“陆西,那些小女孩子很狠心的,你划不来去讨好她们,娶妻子跟事业上的合伙人一样。要讲现实,光是谈得来管啥用?这种小女孩,不但要你背她一辈子,还得背她的家人一辈子。”
“也许前世我欠她呢。”
“那我就没话说了。”苏茜叹气。
我很少这么沉默,低头数手指。
“你恋爱了?”苏茜问。
“我也不知道,当初我认识你,苏茜,我也以为是恋爱了,也许我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分辨一下这件事。”
“我倒想知道你到底会娶谁。”苏茜说。
我答:“我自己也想知道,也许是个最平凡不过的女人。”
“说不定。”苏茜说,“大家都在等你英名扫地。”
“只要我自己快乐,管它的。”
“陆西——”她凝视我,“要你返璞归真,你会快乐吗?”
“别小觑我。”
苏茜笑了。
自那天开始,她自动与我疏远。
我很感激她,知道何时该退至“出路”的女子,往往值得颂赞。
我并没有再去打扰刘余庆,我陆西尚不至于要强抢民女。
我答:“叔叔,我觉得很寂寞,我想结婚。”
“娶谁?”
“刘余庆。”
“你这人真怪,以前你有些女朋友,条件好过刘余庆多多,只要你一开口,人家就肯嫁过来,也没见你这么起劲。”
“我不欠她们,我单单欠姓刘的。”
叔叔更诧异:“你也信这个?”
“还有什么解释?”我苦笑。
“我并不喜欢刘小姐的性格,她自信心过强。”叔叔说,“刚强过度,其实这种女子遍地都是……”
“我也知道。”我莞尔,苏茜就比她特别。
“你再去试试吧,男人都是蜡烛,喜欢被人吊胃口。”叔叔也叹息。
“我是有诚意的。”
“世上有很多女人,为什么偏选中我?”
“喜欢你呀。”
“不是说做朋友?我早知你不谙此道。”
我无可奈何:“你猜中了。”
她嫣然一笑:“我要开会去了。”狠心,不错,狠心。
第二天早上,我八点正就在她门口等她。
“上车好不好?”我几乎哀求。
“你?”她笑,“你这么早起来?”
“够牺牲了吧,感动没有?”
她笑得前仰后合:“为了猎物,暂时委屈一下,算什么?”
我为之气结。
但是她终于上了我的车子。假以时日,她的铁石心肠终究会软下来。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我腰酸背痛,对自己说:陆西,你的年纪大了,不适宜做大情人了。
是否值得呢?一路上我问自己。
我伏在驾驶盘上,刘姓小妞活活泼泼地走到我面前:“咦,我真的多了个司机?”
没良心。
到了公司我连打呵欠。
太有道理了。
天天做保姆管接管送,不一定有得益。
第三天,我告诉自己:我还是爱自己多一点,我爬不起来,开什么玩笑,大学毕业之后就没有七点钟起过床,自作孽,不可活。
我开了辆敞篷车,半路上一个晴天霹雳,落起倾盆大雨来,我看到刘余庆的时候已成了落汤鸡。
她说:“你回家换衣服吧,我自己叫车。”
我苦笑:“这个时候什么地方叫车子?”
连忙将车篷拉出来,湿漉漉地送她到公司,然后回家。
三个喷嚏之后,顿时精神萎靡,抬不起头来。
心头顿时一凉,以我目前的身价地位,为一个小女孩送了命可不值得,我一死她不就跟别人跳舞去了,她会有什么良心?
连忙叫了医生来诊治,打了针,留下药,嘱我多休息。
叔叔的电话跟着到了:“患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病?”
我没好气。
“别太自苦呢,刘小姐并没有感动,与女秘书笑得前仰后合呢。”
“太过分了。”我说,“当她做老姑婆的时候,她会想到我的好处。”
“好好养病。”叔叔说,“我会把她调到别的部门去,你回来见不到她,就不必尴尬了。”
我们活在这样商业化的城市中,讲究实际。
苏茜是一个最好的情妇,我想。
病了几天,我对刘余庆的兴趣大减。
我对她再好也没有用,完全是一厢情愿。
待我能够起床的时候,苏茜说她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她,明知她多么希望听到“你别走”这三个字,我也残忍地不说。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收拾东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说声谢谢。
她的眼睛红了,把门钥匙还给我。
“别这样。”我轻轻地说,“我只不过是个好色的小老头。”
她抬起头:“我不明白你说什么,你仿佛替我担心,我是个吃赡养费的女人,无忧无虑。你娶我,我也未必答应嫁你,现在我自由自在多么开心!嫁人是要精忠报国的。”
这么熟了,她还要面子,倔强的女人。
“我对不起你。”
“算了。”她转头走。
我知道,于是兴趣索然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女佣人去开门,进来的是刘余庆。
我是有点意外,却没有想像中的喜悦,我看着她的俏脸,有点发呆,这一病把我病清醒了。
叔叔说得对,这样的女孩子到大学校园去找,一找起码三万个,并没有太大的好处,干吗迷她?
她手中拿着一束红丁香。
她说:“听说你病了,一直抽不出空来看你。”也没有一句半句歉意的话,仿佛这次来看我,是一种施舍。
但此刻我是心平气和的:“谢谢你的好意。”我温和地说。
“几时可以上班?”她问我。
“过数日再说,急什么?这一辈子注定是要上班的。”
她对我态度是好得多了。
过一会儿她说:“我订婚了。”
我并不惊讶:“是吗?”咦,这倒是我落台的好机会。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张请帖,放在茶几上:“有空请赴会。”
我笑了。
她觉得我毫无反应,有点失望。
呵,虚荣的女人,都希望男人抱住她们的腿痛哭。
我如一个长辈般问:“男方经济条件还过得去吗?”
“大家都得做事。”她不是没有遗憾的。
“平时不要紧,怀孕时就较为辛苦。”我说得很关切,以前的事就仿佛没有发生过似的。
连自己都疑惑起来,什么?我追过的女孩子?我着过迷?
她也很困惑,有点失落,不知如何回答我才好。
“老陆先生说要调我到分公司。”刘余庆说。
“一样的。”我安慰她,“一样做。”不给她有诉苦的机会。
她发呆,到底年轻,不懂为自己打圆场,我也没有再开口,她坐了一会儿便走了。
我送她到门口,告诉她:“我有空一定来。”
我笑:“不敢当不敢当。”
我感叹不已,女人个个都美,我怎么舍得放下王老五的身份?
我跟她说:“下午有个同事订婚,一起去参加宴会如何?”
叔叔皱上眉头。
那女孩子爽朗地说:“好呀,到时你叫我一声。”
你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订婚酒会很简陋,刘余庆穿着小礼服倒还漂亮,那男孩子面目很普通,太年轻了,故此站着有点像个木偶。
我的新女伴大大方方地把手插在我臂弯里,说道:“这香槟酒是酸的。”
我故伎重施:“来,我们溜走,去喝不酸的香槟酒。”
“好哇。”她高高兴兴的。
我的信心又开始恢复。
将来刘余庆总会想起我的,如今肯送花的男人也少了,不见得那个小男生懂得这种情趣……她会想到我的玫瑰花。
但是她想不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赴过她的订婚宴会。
这一段已经过去。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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