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我对谭致中有偏见。
他跟小妹谈恋爱,一年后小妹刚准备跟他讨论婚嫁的问题,他居然有胆子说双方还没有太多的了解,大家不过是比较谈得来的朋友而已。年轻人一时想不开,便决定离开香港到外国读书,无端端给家里增加烦恼。现在我们做同事,我还比他高半级,当然要给他脸色看。这种人怎么能做大事呢?连感情问题都处理不好——对小妹没有长远计划,就不要给她太多的幻觉,否则就干脆接受她,何必弄得不上不下的。 “我对他没有信心,幸亏他不是我的部下。”我斜眼看着他。 “咱们这里不过是一个公关通讯公司,出得了什么错?没有什么值得当心的,你放心吧。”“这倒是真的,大伙儿坐在此地听听电话、看看报纸、写写新闻稿,谁也错不了,除非欲加之罪。”“有什么人会这样做?挡人衣食是很缺德的。再说,阿谭做事不卑不亢,不错。”“我来劝你一声,孝玲,开会时别跟他针锋相对,同事已在窃窃私语。”“生活这么苦闷,给他们一个机会聊聊天,岂非美事?”“他们说你同阿谭有点纠葛,大概是追他没有追到之类。”“老鲁,我跟你还有什么话说?只是我看这个谭某不顺眼。”“他现在怕了吗?那时候我小妹在他楼下等他回来的时候,他为什么那么神气?” 老鲁不悦:“孝玲,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而且后者……是你妹子不争气。” 一日,我与阿谭在电梯中相遇。
那时候他来我们家,跟着小妹叫我大姐,没想到他今天还有胆子叫出来。 连我都觉得自己没修养、没风度,算什么呢?当众这样大呼小叫的。 对着阿谭,真是痛苦,看样子他不辞职,我可要辞职了。 他仍然叫我大姐:“希望你不介意,公司里的人都这么叫你,以前我也这么叫过,一时改不过口来。” “小妹是我家人,这里是公司,没有牵连。”我板着面孔。 他微笑:“我同老鲁说,大姐并不是这样的人,果然我没看错。”“我不会坐太久,大姐,如果你有空,我想同你说一下关于小妹那件事,你一直没听过我的解释。” 我叹口气:“有什么好说的呢?谁是谁非有什么关系?你们俩已经分开,她已经抱恨出去,你何苦还争这个意气要向我解释?做个负心汉也不是没面子的事,你还斤斤计较。” 当然,知道我唯一能做得到的,就是给他脸色看,但我又不是他上司,要坚持下去,人家会以为我老姑婆十三点,无缘无故对不相干的男同事使小性子。 小妹也二十多岁了,一次失败,永记心头,再不清醒过来找个对象,恐怕她要步老姐的后尘。 第二天我恢复正常,听从老鲁的意见,对谭某不那么过火,每个人都看出来了。 “你又耍我了,孝玲,你什么都好,就是嘴巴不饶人。”小妹回来过暑假,整个人开朗了,我很为她高兴。
过了没数日,她同我说:“你在公关处?哎呀,谭致中不是也在那里?”能够平静地说起以前恋人的名字,就表示那个人对当事人来说已经不值得留恋,谁会为不相干的人动感情。 “他这个人……”小妹想置评,但半晌没下文,仿佛对这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印象。 那时候她同他分手,还喝了半杯杀虫剂,吓得我同爸妈浑身发抖。 她困惑地说:“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当时会那么冲动。” “恐怕是被遗弃的愤怒,我看过专家的报告,他们说失恋最大的打击是被拒绝,失去自尊心及自信心。” 小妹忽然拉下面孔:“大姐,你是怎么一回事?你看不出我高高兴兴的还是怎么的?你每句话都带刺,你是想看我哭哭啼啼地继续出丑是不是?” 再看见谭致中,差点笑出来,我真是多管闲事。
“是的。她已经恢复旧观。”我说,“难为我还替她担心。”“我也不想提了,正如你说,我何必还要刻意为自己开脱?就算是我的错好了,耽搁她一年宝贵的青春,现在忍耐点也是应该的。” 我暗暗觉得这里面还有很大的隐情,只是同人家打听自己妹子的私事,似乎太过火,故此又闭上嘴巴。“当初听到她服毒,吓死我了!”阿谭说,“直到她出院,我还睡不好,直至她赴美,才放下心。”“大姐,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决定与她断绝来往,还见面做什么?一见面,少不了又要做出应允。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同她结婚的。” 阿谭苦笑:“怕了怕了,待我镇定下来再做第二次努力。” 现在看起来,仿佛丢弃爱人的是小妹,而不是谭致中,什么事都不能单看一方面。我很懊恼,凭我丰富的社会经验,竟也把事情看偏差了,好不羞愧。 他们都说我俩是不打不相识,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我们之间有什么纠葛。 老鲁说:“孝玲,你果然有过人之处,这件事你处理得好极了,一个成熟的人处理任何事,都应该用这种优雅的方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你真有风度。”本来我存心把小事化大——当事人谁肯承认自己那件事是小事?是后来我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终于有一日,他们那一组办事效率高,老板请吃饭以示奖励,我们这一组作陪客,多喝两杯。
“男子汉大丈夫,偶尔被人误解,何必放在心中,明白的人终究会明白,不明白的人争取他做什么?致中,不用耿耿于怀。” 他搔搔头皮:“大姐,你说得真有道理,但这件事,我偏偏放不开。” “她同他散了,才与我约会,但不知怎地,两个人一直藕断丝连……”“这完全是真的,不信你问刘文,小妹一直拿我做挡箭牌……”“我连碰都没有碰过小妹,她却要我想法子。我很生气!觉得她太不自爱,也很同情她,因为她一定是走投无路才找我商量。我们把刘文找出来,他一点责任都不肯负,当日小妹还显得很镇定。”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一切真的发生过?就在我们家的屋顶下?我与爸妈可是一直被蒙在鼓里。 “过了三天,小妹就喝药自杀。这件事明明与我无关,当时我十分害怕再卷入漩涡,所以不敢露面,其实小妹不外是想叫我去找刘文,但我没胆子。”他用手捧着头。“绝对不是,时过境迁,我要否认也不会挑这个时候。”“她女孩子的名誉要紧,找个替罪羔羊也是应该的。”致中苦笑。“大姐,你不怪我吧?我老想跟你倾吐一下。”致中说,“否则老像做噩梦似的,现在心头畅快多了。”我把小妹约出来面谈,她到我家里来。
老实说,事情已经过去。况且与我无关,小妹有她自己的生活。 “我与致中是同事。”我婉转地说,“说来可笑,但我们之间不是没有发展下去的可能性。” 小妹一呆,随即笑起来,“那太好了,他是个很不错的人。”她停一停,“我很替你高兴。”“真的,致中很适合你,怎么我一直没想起来?”我说,“你应该早把事情的真相说出来的。”“大姐,事情不临到头上,是不会知道的。当时我都慌了,也很内疚,只希望渡过那个难关,也顾不得冤枉了谁,到后来,事情已经过去,你教我怎么还有勇气掀自己的底?我也猜不到会有这么巧,谭致中竟做了你的同事。”小妹苦笑,“现在随便你发落吧,我相信你也不会在妈面前说我什么。” “谁还理这种人?”小妹很厌恶地说,“当时我实在是小,什么都不懂。” 不过这是她的生命,由她自己编排其中的情节,谁管得了她? 我们在那次之后,并没有再提及小妹那件事,周末有意无意地约会着。 本来老想避开他,免得人家说一家子两姐妹都与同一个男人走,颇尴尬的。但仔细一想,不禁失笑,哪顾得那么多?别人要说什么,任由他们说好了。 开头跟小妹说的“可能性”,一半是玩笑性质,另一半是为了套她说真话。老鲁啧啧称奇:“只有我敢问你,孝玲,怎么一回事?”
“致中是很好的男人。”老鲁说,“我是他上司,我知道得很清楚,你们会幸福的。”“男女有没有前途,凭经验一眼就看得清楚,根本不需要猜测,你们俩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哪还有不成的道理?” 我微笑:“我都二十八岁了,父母的意见并不是那么重要。”妈妈更是开门见山,我还没坐定,她问:“这件事是真是假?他们说你同小妹前头那个人在一起。”“这种人你要避得远远的才是,何必让人家看见?说得多难听。”“妈,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两位老太太的嘴巴,要讨好她们那才难呢!什么都要同咱们比,咱们有金她要有银,咱们有绫她们要有缎,一点芝麻绿豆都拿去做题材。”“前些日子我在升职未升之间,她们不是一天到晚来打听消息,见我房里贪玩贴着升官发财的春联,马上说‘哎呀,大妹,你真想错了’。她们有什么不说的?一天到晚小事化大,专候着亲戚出丑,听她们的?”我真心自鼻子里哼出来。“小妹谈恋爱,被讥为滥交;我在家坐,被笑为嫁不出去,有空没空,教导咱们做女人之道,多好笑。她们都是最圣德贤良的,她们的丈夫下辈子娶的,仍然会是她们。这种乡下婆子说的话,理她干嘛?” “同事跟同事少不了有来往。妈,下次有人问你,你就冷冷地说‘没法子,她们大了有她们的天地,不比你们有本事,把女儿管教得那么好。’六姨的大女儿不是要离婚?”“什么误会!我亲眼看见小妹为他要生要死……”妈妈不以为然,生气地说,“你不要学你小妹,被他迷住才好!”“妈妈,有时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事,都要留个余地,真相只有当事人知道。”妈妈仍然烦恼得不得了:“那么多男人……为什么偏偏是他?我真不明白你们姐妹俩,难道都爱听他的花言巧语?” 我们之间走得更近的时候,妈妈更加烦恼,常常叫我回家训话,要阻止我俩在一起。
我也曾考虑过是否该将小妹的事详尽地告诉她,又不忍伤她的心,我处在夹缝之中,也不好过。 自然,她不必把真相说出来,她只需替致中开脱,我已很满意。 “要一个人自己清算自己,或是认错,真是很困难的。”致中说。“这两年她成长得很快。”我说,“到底是经过那一番的了。” “没有。他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像是失了踪,所有的老同学都说没有见过他。” 我说:“我应不应该叫小妹同妈妈说清楚?到底是往事,而且又是旧疮疤。”致中说:“我很清楚她的为人,从此以后,她会疏远我们。”“这我也知道,她与我都是表面大方、心中颇为记仇的人。妈妈也说得对,我也不知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倔强,非同你来往不可。”直到有一日,我回家吃饭,妈妈突然说:“大妹,原来谭致中是被冤枉的。” “小妹写了信来,她说当初害她的人根本不是谭致中。” “是另外一个男同学。那个人才是真正的坏人,谭致中不过是个替死鬼。” “会不会是你们串通了来讨我欢喜?”母亲不太相信,“明明是谭致中,那时小妹一直同他走。”“可怜的阿谭。”妈妈有些不安,“不知被我在心中暗暗咒骂了多少次。”“小妹还说,她和阿谭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妈妈用手撑着头,“我真的弄不明白。” “你呢?你有没有同别的人走?趁早说出来,免得谭致中又被人冤枉!”小妹回信:“……你猜我在此地碰见谁?刘文!你说有多巧。我们见了面,我痛责他在我最危急的时候离开我,他向我忏悔。我原本想恨他,但想到自己也得负一半责任,顿时不敢向他扔石头。这样下去,会有什么样的发展,我自己也不敢说,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我想就是这个意思,大姐……真的,有很多事是不能事先预料的。” 他说:“这下子什么都水落石出了,原来刘文也去了美国。”(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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