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夫二妻
引子
拎着那兜柿干站在腊梅病床前的时候,
我内心五味杂陈。
“来了?”
“……”
我闷着声将手中的柿饼放在病床边的柜子上,甚至都不敢点点头,生怕一点头,让她看到我眼里溢出的内疚。
是的,这是我的妻子,家外面的妻子。
我已经有一个妻子了。
眼前这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望着我放在床边的柿饼,苦涩地笑了笑“你还记得我爱吃这个,可我已经咬不动了。”
是啊,此刻的腊梅再不是十八岁那年我娶她时那水灵灵地姑娘了:无神的眼睛像两颗桂圆干深嵌在凹陷的眼眶里,稀疏的几绺头发零星又不甘地点缀在那已不饱满的额前,我望着她纹路密布的嘴巴,一动一动,似乎我跟她的曾经只是一场梦境。
1
我记得娶她的那个夜晚,去迎亲的路上,我还使劲儿掐过自己的大腿,直到钻心的疼痛袭来我才确定那不是梦。
那时候谁不羡慕我啊?
一个被残疾夫妇捡回来的孩子,竟然娶了十里八村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我自豪极了。
腊梅之所以这么死心塌地嫁我,是因为她肚子里已经有了。腊梅是喜欢我的,可我也知道,凭我家里的条件,想按部就班送礼下聘娶到她简直是痴人说梦。
这还是我四婶儿给我出的主意:“芽儿,你这条件,除了早早把庄稼种上,否则,门儿都没有!”
事实证明四婶儿的话是对的,
腊梅他爸气得躺床上三天三夜后,
同意我娶腊梅。
毕竟,肚子里的孩子不等人。
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为数不多的快乐的日子,
因为我从未想过
在这不久以后的大半生
我都处在良心的谴责和鞭笞中无法自救。
很快腊梅生了我们第一个孩子
是个大胖儿子。
一向自卑的我自从娶了腊梅、生了儿子
开始昂首挺胸
翻身农奴把歌唱
连去地里干活
我的锄头都抡得比别人高半头。
腊梅总是做好了饭等我,再晚都等。
爸妈和孩子吃完都睡了
她依旧等着我。
那时候最期待的是晚上回家那顿热腾腾的饭
和腊梅那饱满滚烫的身体
那软糯迷人的双峰里
我一次次沉沦,缴械,投降
又一次次重整旗鼓,奋力探索
在她欢愉的呼喊和沉重的喘息里
我乐此不疲。
2
我原以为,上苍对我已足够厚爱。
然而,是我太容易满足
真正的厚礼竟然还在后面。
那天家门口来了辆汽车,
墙角根晒太阳的众人都在议论是谁家的亲戚时,
村长叫我过去。
“芽儿,我们去家里说。”
我眼前这个穿着不俗两鬓斑白的男人,
他说他是我的父亲,
在那个礼教森严的年代
城市青年未婚先孕的慌乱和无助
让他们不得已抛弃了我
如今他们临近退休无儿无女,
苦寻多年找到了我。
父亲老泪纵横
我也假装悲伤
其实我暗自窃喜于自己未来的一片坦途
腊梅也满眼泪花为我欢喜。
我几乎开心到飞起。
什么不舍和怨恨,痛哭和谴责
我感觉那是电影里才有的桥段。
认亲之后父亲回了城市
说一定要为我谋个工作。
我再也没心思下地干活
终日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里
腊梅破天荒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
那明明是过年才能尝到的美味
我竟觉得再没了以前的滋味儿。
隔壁满福叫我喝酒
我突然开始嫌弃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我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我痛恨这里
这穷乡僻壤的山沟沟!
3
好在半个月后,我那父亲终于接我回了家。所有的事出奇地顺利,父亲提前退休让我顶替了他的岗位,我穿上了四个兜的中山服,跨越阶级成了干部。
第一个周末,我便转了三趟车马不停蹄回到了那个我其实再不愿回去的山沟。可我还得回去啊,那里有我的腊梅,有我和她共同的儿子。
腊梅在看到我的那一刻哭出了声。一周不见她似乎苍老了许多,我抱着她,闻着她身上熟悉的香胰子味儿,久违的冲动涌上心头。
晚上她在被窝里窃窃地说,“她们都说你不会回来了,我骂了她们,可我心里没底啊……”我的臂弯湿了一大片,紧紧抱着她:“怎么会,我只要你。”
再次分离的时候,腊梅微笑着送我到车站,儿子拽着腊梅的涤纶裤环,怯怯跟我说“阿大,再见。”
我看着他们在车镜里越来越小的身影,潮湿了眼眶。我天性冷漠,不论对养父母还是亲生父母,都无深厚的感情,可腊梅和儿子,是我的家啊。
4
我记得最后一次去村里,是我和妻子领结婚证的前一个晚上。我借口去老家看养父母,她也丝毫没有怀疑甚至表示愿意跟我一起回去,我拒绝了她的好意,一个人踏上了回村的路。
那天的路出奇地短,我都没想好怎么和腊梅说,大巴车已经到了村口。那一次我买了许多许多东西,好像多买一点我心里的愧疚便能减轻一分。
我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巷子口时,儿子晃晃悠悠朝我飞奔过来,眼神里满是欢喜。我抱着他亲了又亲。那个晚上,腊梅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抱了抱我,抱得很紧很紧,仿佛要把自己揉进我的身体里去。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不再滚烫,眼神不再有光。
结婚那天,我亲吻着新娘的额头,许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都会彼此陪伴”的时候我的心竟然狠狠地疼了一下
我想起我娶腊梅的那个夜晚,我狠狠地掐了自己的大腿,那一晚疼又何尝不是让铭心刻骨?然后这新式西式婚礼的浪漫和感动瞬间埋没了我内心仅存的那点温存。
腊梅再也没来找过我。后来我听说养父去世,过两年养母也走了。她始终没有改嫁,送走了养我长大的那对夫妇。这些都是发小满福告诉我的。
这些年我迫切想知道他们的消息却又格外害怕知道。我怕他们记得我,更怕他们忘了我。
5
腊梅住院的消息,是儿子告诉我的。
有一天一个陌生电话打进来,只说了一句
“我妈住院了,在湟中县人民医院。”
不用确认,我知道是他。
此刻我站在她床前,
她依旧微笑着,她感谢我还记得她喜欢吃的柿饼,这个才六十有八的女人,形容枯槁,却温柔如水。
我就静静在她床前坐着。
我多想握一握她糙如树皮的手,只是轻轻地握一握。将我这几十年如一日的内疚透过体温告诉她,竭尽我所有的感情对她这几十年煎熬的青春说一声抱歉……
“母亲让我把这封信读给你听。”儿子视若无睹拿出了一张泛黄的信纸。
“腊梅,我的妻子。离开你和儿子已两周有余,我特别挂念……”
“妈——”
一时间病房乱成一片,儿子大喊着护士,我的大脑一片寂静。
我看到腊梅微闭的双眼流下两滴混浊的泪,仿佛在告诉我:她终于等到我了。
离开医院的时候,儿子追出来给我一个信封:“这是这些年你寄回来的所有的钱,妈临走前全部取了出来,叫我还给你。”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的儿子,我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样子。哪怕称他为儿子也只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在他心里,我早就死了。
信封沉甸甸地。医院门口车流涌动,漫天地飞雪里恍然间我似乎看到了腊梅,她穿着结婚时那件绣满腊梅花的夹袄,两支乌黑的麻花辫垂在腰间,挥着手消失在了一片雪白里......
6
晚上我竟然梦到了她,
她说,五奎知道吗?我们有过两个儿子,我想把消息告诉你那天,才知道你已经结婚。他来过这个世界,可他又走了。我不是个大度的女人,永生永世,我都不会谅解你.....
醒来后,我愣了许久
抽屉里这张检查单已经放了七天
我看着检查结果一栏里那醒目的“肝癌晚期”
如释重负。
如果所有的亏欠都可以用生命来偿还,那就让我用这残破的生命去告慰离去的腊梅吧。
SUMM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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