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看完了电影《隐入烟尘》,
那个西北汉子马有铁,总觉得似曾相识。
今天窗边的秋风拂过时,在一颗李子入口的酸涩里,我就想起了我那悲苦一生的哑巴爷爷,红了眼眶。我那个哑巴爷爷如果还活着,肯定会偷偷羡慕马有铁吧?至少有铁这一生被人爱过。
2022/9/4
这一生所有上苍给予他的苦难,
从未由得他说过什么。
哑巴爷爷是个聋哑人,
是妈妈和舅舅的叔叔,
他的一生无儿无女,
是舅舅给他养了老送了终。
写完这两行字,
我突然觉得关于哑巴爷爷的一生,
这两行字便已叙说殆尽了。
他没有像马有铁一样贴过喜字儿,
没有如马有铁一样遇到生命里的光,
更没有人与他在风雨里携手同行过,
孑然一身,卑微如一粒尘埃。
他甚至没有个像样的名字。
很多时候像个憨憨的小孩在街头巷尾穿梭
见到熟识的人就笑一笑
见到外来的人也会停下来端详。
我拼命在脑海里搜寻关于他的记忆,能想到的,只有他发白油腻的中山装,看不出颜色的前进帽,还有他佝偻着的身体,和他见到我时眯着眼的笑容。
他有个很普通的名字——尕山。
后来村子里的人们总是吓唬不听话的孩子——尕山来了!
我听了很难过。
他明明是那么善良和蔼的人啊?
他会在我小时候高高将我举起放在肩上让我在人潮汹涌里的最高处看社火;他会半夜三更敲我家的门魔法般从怀里掏出我爱的零食;他会独自一个人干完田间地头的农活儿任劳任怨……
他做了许多许多,
可他离开后
却跟没在这世间存在过一样,
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他春天种的麦子收了,
他夏天栽的扫帚卖了,
他秋天拾的洋芋长芽了,
没有人会记得。
他勤劳。
他的心里土地是个神圣的存在。
尽管现在的农村很少有人种地,他却总是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春天来临,他总是早早就催促着舅舅春耕,撒一把麦子下去,他一年的希望就有了。浇水、施肥、除草,仿佛成了他荒芜世界里最有乐趣的事儿。很多时候他也会悄悄锄了我家的地,我妈总说: 不是说他什么都不明白吗?其实他心如明镜。
他坚韧。
恰似一颗生长在土地里的青稞,
在干涸与凛冽中向阳生长。
他总是走十几里的山路,去对面的山里拔芨芨草,拔回来的芨芨草被他一根根挑出来,理得整整齐齐,做成了一把又一把长长的扫帚。每个月初八的集市上,他总是扛着自己做的扫帚去卖。他不会叫卖,不会计算。那些前来“光顾”乡亲,凭着良心或多或少给他十几二十块钱。可是啊,那么辛苦做的扫帚,总是难以充盈他那干瘪的口袋。毕竟良心这东西很多时候是个稀罕物。
他吝啬。
每每他卖扫帚挣了点钱,村里总有人开他玩笑,比划着手语让他请客买饮料。他都是呵呵地笑着,从来都不回应。村里的人或许没见过他大方的样子吧?
其实我是见过的。
上高中的时候,很多个周日下午,他总是把在车站等车的我叫到一旁,从那发白油腻的衣兜里掏了又掏,掏出皱皱巴巴的十几块钱给我。
去年端午节那天,我去舅舅家时给他他一百块钱。他高兴极了,乐呵呵笑了半天。两星期后,妈妈告诉我,哑巴爷爷的钱包在赶集的时候被人偷了,他为此都脱了面色,没了生气。
这个世界,
总是没来由地对那些可怜的人充满恶意。
听到他快不行了的消息是在一个周四的上午,风一样赶到了舅舅家。我看着平日里百毒不侵的他躺在冷冰冰的房间里,床头的小太阳吃力地发着微弱的光,他张着嘴如同一条不小心跳出鱼缸的鱼,费劲呼吸,找寻着生的希望。
我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看着他挣扎在生死的边缘,
看着他一点点耗尽生命的余晖,
什么都做不了。
然后我继续回去上班,
脑海里是他吃力呼吸的样子。
我在想,
或许尽早离开对他是种解脱。
两天后,他悄然离世。
那天中午午睡时我梦到自己和妈妈在爬一座高高的雪山,洁白的冰雪下面我清楚地看得到潺潺的溪水。醒来后我想起老人们说过的话——梦到下雪,可能是家里有人要离开了。
然后的14:14分,
我收到妈妈的微信:去世了。
我竟然出奇地平静。
三天前收到他病危的消息,
我抽泣到无法自已,
而真正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却一滴泪也留不出来。
他走以后
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便是
——真好,他是去享福了。
是啊
这一生没有希冀没有结果没有盼头
也只有将所有的祝福送给他的来生了。
那个艰苦的年代他孤零零地来了,
这个幸福的年代他又孤零零地走了。
就像《引入烟尘》中的那一粒无声的麦子,
对被剥夺言语的命运,他无声;
对村里人的蔑视和偏见,他无声;
没遇见爱的时候,他无声;
甚至被死神夺去性命时,
他也没能留下只言片语。
这一生所有上苍给予他的苦难
从未由得他说过什么。
关于他
我真的想做一回唯心主义者
祈求上苍在他的来世多加一点糖,
弥补他今生的苦涩。
(唯一一张关于他的照片,或许吧,来这世间一遭,他远比我们想象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