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从高原到高峰

时事   2024-10-20 14:30   北京  


“人艺”,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文艺界的高原。在这高原之上,矗立着一座座令人仰视的高峰。


暑退秋澄,游人如云,北京王府井大街22号院热闹异常。一行队伍缓缓流过,旅行团导游拿着一面红色的小旗子,指向院子,就像是说自己家房子一样:“瞧见没,这里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冯远征、濮存昕、于震……都是这儿的!”

冯远征,全国政协委员,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第五任院长,建院史上首位演员出身的“掌门人”。

“刚开完会,抱歉久等!”

他体型略显“苗条”,夹着帆布包飞速走来,身着短袖蓝衬衫,脚蹬黑色运动鞋。更显眼的,是他的两只大眼袋,和下面挂着的黑眼圈儿。

“整夜整夜睡不着,凌晨四点就醒了!”

压力

他对习近平总书记有过当面的承诺。

2014年10月15日上午,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听到习近平总书记说在文艺创作方面,存在着有数量缺质量、有“高原”缺“高峰”的现象,他如坐针毡又热血沸腾。

2019年3月4日下午,习近平总书记看望全国政协文化艺术界、社会科学界委员并发表重要讲话。他围绕“艺术为人民服务,传承是发展的基础”这一主题向习近平总书记作汇报。

“人艺”,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文艺界的高原。在这高原之上,矗立着一座座令人仰视的高峰。

“老艺术家们创造出的一个个高峰,就在那儿摆着,我们很难超越。”冯远征说。

时钟的指针回拨到那个“出道即巅峰”的时候。

1952年6月12日晚,史家胡同20号人艺大院里摆放数张条桌、木椅,副市长吴晗宣布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成立,以建立起新中国的剧场艺术。话剧《龙须沟》《雷雨》《茶馆》《日出》《北京人》,都是在这座艺术殿堂里诞生的。《龙须沟》之后,北京民间便流传出“看老北京的戏,就要去人艺”的说法。在那个一穷二白的年代,能坐在金碧辉煌的人艺里看场话剧,老北京人觉得倍儿有面儿。

从巅峰到第一次迭代,走了几十年。

1992年,留学回国不久的冯远征,坐在台下看《茶馆》。演出结束,老一代艺术家集体谢幕,也意味着那是他们退休前的最后一场演出。冯远征在台下哭得一塌糊涂,他觉得天都塌了。

“老艺术家退休,新一代的我们还没有成长起来,怎么办?”

1999年,林兆华导演的新版《茶馆》拉开大幕,人艺拿出了最强的接班阵容,梁冠华接于是之的王立发,濮存昕接郑榕的常四爷,杨立新接蓝天野的秦二爷,冯远征接黄宗洛的松二爷,吴刚接张瞳的唐铁嘴,何冰接英若诚的刘麻子。

头五六年里,他们听到的都是批评声。

“老艺术家们已经演到登峰造极,新一代接班人肯定会受质疑,观众期待的不是王立发、秦二爷、常四爷,而是‘小于是之’‘小蓝天野’‘小郑榕’。所以我们站到台上,他们会说‘不像’——梁冠华那么胖,于是之那么瘦;冯远征那么高,黄宗洛那么矮。”

压力也是动力。

后来,新版《茶馆》也变得一票难求。转眼,当年的小梁、小濮、小杨、小冯,也到了老艺术家们告别舞台时的年纪。

当小冯熬成老冯,很多事情也变了。“以前,我只想着演戏,反正天塌了有老的顶着,地陷了有小的扛着,我在中间挺自在。但后来突然发现,濮存昕也退了,杨立新也退了,怎么办?我得撑起来啊!”

人艺有300多出戏,复排了几十出,还能再复排几十出。有的戏无法复排了,属于历史阶段留下来的无法覆盖的戏。

打开社交软件,搜索“人艺”,出现的标题是:“人艺演员青黄不接”“吃老本的北京人艺,濮存昕也带不动”……

冯远征知道,永远守着那几部“老戏”演的话,观众的思维会停留在:第三代《茶馆》谁接班?有拿得出手的新戏吗?会不会越演越差?你们,还能不能重回高峰?

执念

如果把话剧比作博物馆,《茶馆》《雷雨》等传统的经典剧目,就是镇馆级的存在。人艺的保留剧目是修炼多年的看家本领,只是谁也不想永远啃老,也不能啃老。冯远征总想着,剧场越开越多了,应该抓紧给人艺挣点新的财富回来,关键是剧本。

2005年,冯远征回到老家陕西韩城,司马迁故里。怎么大家知道《史记》,却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呢?就是这样一个初衷,人艺约熊召政写这个剧。

冯远征当时在拍熊召政的电视剧《万历首辅张居正》。“他说好”,之后再联系他的时候,他很忙,冯远征觉得再打扰这位曾获得茅盾文学奖的作家就不太合适了,然后联系了其他陕西作家。陕西如果有一百个作家的话,一百个作家都在写司马迁,但没有一个作家写出来的司马迁是冯远征想得到的那个结果。2012年,冯远征又找到了熊召政,“他说好”。2013年,他来北京开会,冯远征说,“你来写,我来演,行不行?”他说“好”。2014年春节,熊召政用了几天时间,终于把这个戏写完了。

后来冯远征才知道,熊召政不是接到剧本邀请后才研究司马迁的。他从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史记》,他能够倒背如流《报任安书》。当年他被下放农村,有一天作曲家赵季平来看他,南方的屋顶都是平的,他爬到屋顶上去看,远远看到赵季平来的时候,他就高声背诵《报任安书》,他觉得,啊,知己来了!

从约《司马迁》到投入排练演出,前后经历了十年。

我国的话剧尽管产生过不少经典力作,但以司马迁为主要人物的话剧,到目前为止,尚属空白。十年一剑,《司马迁》弥补了话剧艺术史上的空白。

冯远征说,如果再让他选择——人家说需要十年时间去“孵”一个剧本,也许他就放弃了。“但是真正到2015年上演的时候,我再反过来想,如果再做一个作品的话,再说十年,我不在乎,我不怕,我要点燃他。”

历史上,人艺扶持过很多青年作家、青年编剧,比如写出《天下第一楼》的何冀平。2017年,人艺举办了一个青年编剧培训班,30多人进行了一个月的培训,很多人的戏已经开始在社会上演出。

冯远征还把“剧本荒”问题带到北京市两会上。

他撰写的关于北京文化艺术基金资金使用情况以及分离出剧本人才培养计划的提案,引发了舆论热议。“基金”反应极其迅速,不到一年的时间,他接到了时任北京文化艺术基金主任张鹏的电话,邀请他出席孵化平台的启动仪式。启动仪式现场几乎半个戏剧圈齐集,剧作家孟冰则将孵化平台称作“屋顶上放风筝,出手就高一层”,让年轻人能够有广博视野、宽阔胸怀、自由想象的出发地。

2023年12月22日、23日,由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创作演出的原创历史剧《张居正》,在北京首都剧场成功首演。

“这一次熊先生用4年时间,九易其稿,他让一个鲜活的张居正跃然纸上,我们也用严谨认真和敬畏之心,将张居正立在舞台上。”

冯远征承认,目前人艺做的一些戏还够不上经典。

但是他仍艰难而又执着地向着高峰迈进。

“经常去演,经常被演员、导演打磨的话,也许,会有一天成为经典。”

担当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做院长。”

荧屏中,冯远征总在扮演一些窝窝囊囊的小角色,或者“大反派”,这让人很难和他的院长职务联系起来。在人艺,大家经常和他开玩笑,有年轻人叫他“冯帅帅”。

但是,就是这样平易近人的“冯帅帅”,在认准的事儿上就要干到底。作为院长,他希望人艺往上走,继续被观众喜欢。

过去,人艺更多是口传心授,规矩是被老演员骂出来的,进门走路重了,“小点声!”濮存昕、杨立新、何冰在人艺大院里长大,因为晚上有演出,他们从小就得养成习惯:下午3点后不准哭。

冯远征也曾经挨过骂。

1987年排练《秦皇父子》,主角在前面排戏,冯远征、吴刚等一帮学员演士兵,在后边看激动了,说悄悄话。只听演秦始皇的郑榕一声:“谁在后面讲话,滚出去!”舞台监督立马将这帮孩子从排练场轰了出去,在楼道里罚站。

几十年后,当年被轰出去罚站的冯远征,成了演员队队长、副院长、院长。排练厅的墙上,新添了一个不大的相框,赭红色的纸上印着“演员队后台管理制度”,一共5条。自他接手以来,牵头制定了13项管理制度,排练厅的、后台的、舞台的、签约的、请假的、合同的……细节到不能迟到、不能乱丢剧本、不能随便碰导演铃,一点一滴地恢复北京人艺的传统和规矩。

在此基础上继续完善,冯远征引入了考核制度,加上了演员出京需要报备、影视拍摄必须签合同。这样做,既保护演员,也保护剧组,在合同约定的拍摄时间段,剧院无权让演员回来工作;万一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受伤了或者出了问题,剧院也可以拿着合同去找剧组,双方互相制约。外地演员回家探亲报备剧院,无论遇到任何突发事件,剧院会第一时间联系演员并提供帮助。

“有些‘小鲜肉’不会演戏,叫‘僵尸脸儿’,问题是你为了收视率、为了点击率,才花大价钱去请他。你说这个事儿是赖‘小鲜肉’呢,还是赖制片人呢?”“那么多人都心里质疑中国表演教学有问题,但不说出来,就是纵容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们同行之间都不会去讨论表演是什么?人家会觉得你很事儿。”

“我们的时代变化这么快,原来用手机可三年一换,后来是一两年,现在可能半年就换了。新的东西越来越多,而我们的表演教学像还拿着大哥大用似的,这是比较可怕的事情。”

时代在进步,而表演理念却没有太大更新。冯远征认为有必要引入新的内容和方式。只有从表演教学方法上有了质的飞跃,才能改变中国的表演现状。

1985年,冯远征考入的演员学习班是人艺面向社会招收的最后一届学员班。那之后的很多年,人艺都没有了类似的培养计划。

2019年,冯远征在人艺重启了表演学员培训班,面向全国范围内22至45岁,专业艺术院校毕业的话剧、影视表演方向的毕业生招生。培训期满、表现优秀且考核通过后,将被聘为北京人艺签约制演员。 

冯远征带领学员班的孩子们排演《日出》,陈白露的扮演者生于1997年,是个漂亮姑娘。冯远征回忆:“现在很多女孩的内心比男孩还刚,这小女孩也是,跟别人聊天,话不投机上来就给人家一个锁脖。我就不断给她强化,排练的三个月里每天提醒她,说话轻一些、慢一点。时代造就了女孩的独立和强势,那我需要反过来让她体会和理解角色中的柔弱。”包括在服装上的要求,不许穿肥大的衣服,进排练厅必须换上高跟鞋,从崴脚到慢慢走顺,最后再去寻找婀娜的体态。

冯远征时常和她聊天。“比如说她经历过最痛苦的事情,讲给我听,我告诉她这件事可以放到表演中的哪个地方,然后再告诉她角色经历了什么,角色心里在想什么。这样的转化让她在舞台上就不是在想自己的痛苦了,而是慢慢感受到陈白露的痛苦。”

冯远征坦言,不要奢望一个人在二十出头的年纪表达深刻。正如他刚考入人艺学员班时,林连昆老师说的“一切从零开始”。

排练中,他总是静静地坐在台下,用心地观察着年轻人的表现,不时会戴上老花镜在剧本上默默地记录一下。他不让年轻演员看过多资料,也不做任何示范表演,而是进行引导式提问,让他们不断熟悉剧本,打开内心,从自己的角度接近人物,避免受到影响和禁锢。

学员班的老师包括还健在的第一代老先生和几乎全部中坚力量。冯远征每天早上7点起来,给学员上课,和他们一起发声、练基本功,和二十几岁的人一起做热身游戏,别人累趴下了,他还不累。

那一刻大家似乎都忘了,冯远征已经年过六旬。

接力

说人艺演员“青黄不接”,冯远征并不同意。

“年轻演员一定会有不被认可的经历,观众说他们不是濮存昕,不是杨立新,不是冯远征,但是5年、10年以后,可能观众又认为这一代《茶馆》真好,这部新戏真好。”

如果想有一个新的面貌,未来的路除了守正,更重要的是创新。这不仅是人艺攀登高峰的必经之路,更是整个社会发展都面临的问题。

“你就得琢磨,如何才能让年轻的‘90后’‘00后’甚至‘10后’的人走进来看话剧?”

近些年,冯远征着力恢复人艺的“实验性”。历史上第一个小剧场“实验剧场”就诞生在人艺,然后有了《赵氏孤儿》《野人》《车站》等这些先锋戏剧、实验戏剧的诞生。比起其他作品新排,新版《赵氏孤儿》的诞生更具有不同意义。

闲聊天的时候,冯远征给年轻人们讲:“我这儿有个项目,可能需要你们去搞,还可能会给一点钱,你们愿意试试吗?”年轻人说:“不给钱也干!”

从立项到排练、演出,年轻人的节奏非常紧凑,演完继续排,第二天打着哈欠过来,但是没有人抱怨。

在《赵氏孤儿》这部作品中,演员们穿着西装演戏,打破了古装剧的传统样貌。有人说,会不会太刻意了?为了创新而创新?

“我们在讲故事的时候,能让观众震撼到、感动到,或者会心一笑,其实就够了。至于用什么形式,我觉得每个人的表达不一样,穿着西装以现代人的姿态去展示故事时就不再是简单地讲故事了,它上升到哲学层面,甚至是我们对当今社会的认知和看法。”

很多不在这个组里的年轻人都很羡慕,觉得有机会每天跟导演何冰在一起。

“何冰起到的是一个表率作用。他演过这部戏,对其有感情,也有很多新的想法和解释。所以把戏交给他的时候,他能毫不犹豫地答应,其中就是无形的责任感。”

冯远征总是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和老艺术家于是之、郑榕老师同台的日子,那是一段幸福时光。老艺术家们虽没有直接说什么、教什么,但他们的表演能够震撼到大家,工作态度能够感染到大家。

“年轻人终会踩着我们的肩膀走向未来。”

冯远征邀请我们参加《赵氏孤儿》创作表演团队的“思享会”。我们跟着他,穿过首都剧院,穿过石板走廊,来到曹禺剧院,走进实验剧场。虽短短两分钟,却仿佛穿越时空。

呵!眼前走来年轻人,年轻人,还是年轻人,20、50、100……数不清的年轻人,我们被青春洋溢的面孔包围了!在台上讲述的,“精气神”“立起来”“抱团”等词儿一个个往外冒,在观众席上聆听的,有的安静思考,有的大力鼓掌,听到趣事,大家肆意地笑。年轻人们浑身散发出热乎乎的香气,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星河。

曹禺剧院的咖啡厅,屋顶也好似繁星星空。就在这里,有一位老领导和冯远征喝着咖啡:“别看人艺70周年了,但是在中华上下五千年的历史长河里,70年就是一滴水珠。中国的文化就是由一颗颗小水珠串成的项链。”

冯远征有点激动,又很感动。是啊,70年只是历史一瞬!人艺正年轻。

10月14日至11月9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大规模赴上海驻演,带来《茶馆》《哗变》《日出》《杜甫》《正红旗下》五部精品力作。(中新社记者 殷立勤/摄)

高峰、高原,高原、高峰,一切都在变,唯一不变的就是更迭。

豆瓣上,有一个评分9.2分的短片叫《百花深处》。影片讲述了一个和时代脱节的“疯子”,一个对现代社会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无所适从的“老北京”,找搬家公司,搬他两进两出的大院子,但眼前却只有一片荒地和老槐树的故事。

这个“疯子”是冯远征演的。

影片最后,大树和夕阳的余晖,组成一个巨大的“梦”字。逝去的已经无法再挽回,时代终究要向前发展。

“冯疯子”跳下车,从坑中挖出了埋藏着的旧铃铛,他摇着铃铛,冲向百花深处。


作者:本刊记者 郑玉婷 郭 淼
校对:焦   晴
审核:史慧玲
来源:《中国政协》2024年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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