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小区那位老太太的时候，已过去了一年之久。
看见的时候，她坐在一个轮椅上，身上穿的衣物明显比周边的人多，清瘦了许多，一双眼睛在塌陷的脸庞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大，却和一年前最后见她相比，明显少了些坚毅和透亮，多了些害怕别人关注的慌乱和躲闪。
我路过她身旁的时候，一眼并没有认出来，一是之前常常见面但实际接触并不多，二是不敢相信这是之前那位说话毒舌、脾气古怪倔强、精气神不输年轻人的老太太（当然这些都是从婆婆嘴里得知的，我可没时间也没兴趣参与到小区老太太的八卦群里）。
反而是儿子热情地叫了一声“奶奶”，才让我确定是她。
最早注意她，是在我固定上班出门或者送孩子上幼儿园的时间点，她都会独自坐在小区单元的门口，有一把专属的黄色椅子，旁边立着一支拐杖。儿子每次都会叫一声“奶奶”，后来熟悉了，有时候儿子也会稍微恶作剧地躲在椅子后面墙壁角落，等着老太太回头主动和他打招呼。
儿子似乎和这个老太太特别投缘。有时候儿子在家闹着情绪出门的时候，老太太看到了会说一句：“哎呦，小胖，今儿怎么不高兴了”；有时候会叮嘱一句：“今儿天儿冷，孩子穿得太少了”；“外面刚下完雨，路上滑慢点走。”很多时候，我是那个不说话的人，看着儿子和老太太自由社交。
婆婆似乎也意识到儿子和老太太的投缘，有次无意中聊天提到老太太的时候，婆婆说：你别看这老太太80多了，和豆豆（我儿子的小名）这么投缘，在家里在小区里那脾气可大着呢，一般人说话都说不过她，怼人一怼一个准。在家里也得她说了算，始终都不让她闺女也不让儿媳妇来照顾她，就她的儿子两地来回跑照顾她，还得她说了算。
后来有次带儿子在小区玩，也当面见识过，她三言两语把别人怼得不敢说话。怼归怼，但在我看来却句句在理，思路清晰表达准确，声音有力。
但更多时候，老太太是不多说话的，总是独自坐在单元的门口。
嘿，这老太太，有个性，一看就是一个要强且倔强的人。
人能一生到老保持倔强且清醒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儿。
日子一天天的这么过着，我依旧每天准时的上班出门或者送孩子上幼儿园出门，依旧每天都能见到她，似乎不管刮风下雨下雪，甚至在疫情蔓延的时候她也会准时地坐在楼下。
遇见她已经没有了惊喜，但是却有了几丝因为习惯带来的温暖和安心。
后来有一天，婆婆和我聊天说：今天楼下的老太太非得给豆豆200元钱，说让拿去给孩子买点吃的，她说自个腿脚不方便也没法买来给孩子。婆婆说：老太太都80多了，虽然有退休金但自己也不容易，我怎么能收人家的钱呢。
原来，儿子每天习以为常的见面和招呼，也逐渐和老太太间建了一种链接，陪伴和温暖了彼此。
再后来有一天，我上班出门的时候，没见到老太太。只是以为，老太太今天估计任性一回睡了个懒觉睡过了头，没准时起床吧。
连续好多天，都没能见到老太太。当时正值北京疫情又开始反弹，很多老人尤其80岁以上的老人都因为感染引发了基础病，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难道……
随着工作越来越忙，幼儿园陆续停课，单位也时不时可以居家办公，一切都失序了。曾经觉得乏味的按部就班有条不紊的生活此刻却成了奢侈，也逐渐遗忘了每天会准时出现的老太太。
某天婆婆不经意地提到（婆婆是我获取小区信息的重要渠道）：楼下老太太前段时间走楼梯摔了，听说最近还一直在床上躺着呢。随后，补了一句：这人呐，上了岁数就是怕摔。
不竟咯噔一下：不知道那个看起来精神矍铄每天都得出门的老太太，现在天天躺着会怎么样？不知道她是否会愿意闺女儿媳妇来照顾她？不知道她在家里是否还那么脾气大？
老太太之前经常坐的椅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用黑色笔写上了几个大字：老太太不让动，谁动和谁急。虽然不可能是老太太亲自写的，但确实有几丝老太太的说话风格。
嘿，还是那么倔强。
卧床在家的老太太，还惦记着楼层门口那把黄色椅子，或许她惦记的不仅仅是那把椅子，她惦记着每天坐在椅子上看到的一年四季的花开、朝阳、落雨、飞雪以及从她身边经过的每一个和她打过招呼交谈过的人。
一晃一年过去了，北京疫情稳住了，全国的疫情放开了，幼儿园恢复了上学，外出的公交地铁也不再强制戴口罩了……
春暖花开的某一天，我又遇到了那位老太太，如开头提到的那样。
只是遇到的时候，她并没有坐在之前楼层前门的那把椅子上，而是坐在一个轮椅上在小区楼层的后门出入口。
曾经坚毅甚至有点犀利的眼神在对视的那一瞬间有些闪躲，儿子称呼后的那一声回应也不如一年前那样清脆和洪亮，整个人还透露出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和对外在环境的不适应。
没人知道这一年摔倒卧床对于老人来说到底经历了什么，但想都不用想，那不会是轻松的，不会是愉悦的，对于老人自己对于照顾她的人而言，甚至可能是难以启齿的。
而对于一生要强的老太太而言，最后的倔强就是绝口不提这一年的经历。
从她决定下床走出房间的那一刻起，最后的倔强就是稍微换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环境，不接受别人的慰问和刻意的在意，缓缓打发着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