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润塞上】樊前锋长篇纪实文学《黄河黑山峡》连载 | 第一章 狂澜旱塬相接处(二)

政务   2024-10-03 12:33   宁夏  

第一章

狂澜旱塬相接处(二)



长峡向南,

百万西海固人和旱田庄稼一起喊渴

黄河宁,天下安。

黄河,是世界上最复杂最难治理的河流之一。

这条寄托着中华民族情感的母亲河,也是一条充满忧患的河流。她不但孕育了世界上最发达的农业文明,更让无数中国人与她生死相依。古语云:天下黄河富宁夏。黄河流经宁夏造福了灌溉便捷的宁夏平原。当大河泛滥,洪水滔天,胜金关惊心动魄的一幕发生时,南部的西海固却在喊渴。西海固——这个刚硬传神的地理称谓,统领起宁夏的半壁河山。一条大河隔出的北部与南部,构成了两样天地。

西海固,位于宁夏南部山区,是一个被联合国粮食开发署确定为最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之一。在漫长的过去,西海固人靠天吃饭,山路难行,教育薄弱,住所简陋,缺医少药,老百姓没有支柱产业,生产生活受限,困难重叠交织。时人形容西海固的贫困,竟引用《庄子·让王》中“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之句。

“阻碍咱西海固发展最关键的,不是别的,排第一位的是水!”父亲揸着右手食指,在林立功眼前画出一道长长的线。

固原县红星旅社门口,19岁的林立功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听父亲唠叨。林立功中等个儿,清清瘦瘦,眼睛很有神采,平静中透出一种年少老成的深邃。红星旅社门口是一处乘客降乘点,林立功瞅着人来人往的嘈杂街市,心想着等固原走中宁的长途班车一到,自己两脚一跳上班车,就再也不必听父亲的训诫了。父亲在县政府上班,是个穿制服的,热心县上的事情,每天傍晚下班回家总会自顾自地说起一连串的新近传闻,说来说去,三句话总是离不开水。尤其是父亲那句口头禅——深井干涸水断流,麻雀渴了喝柴油,听得他耳朵都起了茧。

“这一回你去川里上班,是给咱西海固办大事去的。”

父亲说着话,随手拎起一只军用大网兜,郑重地递到林立功手上。网兜里塞着背包和洗脸盆,还有牙刷、牙缸、香皂、毛巾等生活用品。父亲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喽,到了固海扬水管理处,一定要服从上级的工作安排,用心学习专业知识。趁年轻,一定学上一身好本领,只有这样才能把水给咱西海固引来,解决一部分乡亲的吃水种粮困难。”父亲说到这里,像猛然想起什么,提高嗓门,“哎,差一点儿就忘记了,这几天中宁县胜金关那一块,黄河正在发洪水,你千万要注意安全。”

“大,这话你说了十遍了。”林立功把脸别了过去。

“哎,娃啊,”父亲看不惯他的表现,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可能还不知道,想到固海扬水管理处去上班的娃娃多了去了,能排一公里的长队,你要珍惜机会。实际上你是知道的,要不是我跟咱们县长相熟,这一回肯定轮不到你去固海扬水管理处报到。”

“嗯。”林立功摸了一下鼻子。

“你不去,在县城是个待业青年。”父亲说。

“嗯。”

“你到固海扬水管理处去上班,往好听处说是给咱西海固人造福去了,说得难听点儿是县上帮你解决了就业。林立功,你要时常掂量自己。”

“我没让你跑去求县长。”林立功不爱听,顶了父亲一句。

“在西海固,管水的人都是人梢子。”父亲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很有耐心地说,“咱们西海固缺水,吃水不够,耕地不够,争水争地的纠纷多得很!民国时期,在西海固管水的叫龙官,也叫农官,农官说话分量很重。”父亲顿了一下,又继续严肃地说,“啥原因呢?老话是这么说的,宁当一个龙官,也不当七品的知县。这各条河渠上,都有民选出来的龙官,龙官负责办水利上的事。你爷爷16岁那年当上了龙官,受到四乡八村的敬重。我虽然在县政府工作,但我还是想让你跟水打交道,既能帮助自己,也能帮到别人,尤其是咱西海固这么极端缺水的地区。”

“大,我心思还真没在这个上面。”林立功皱起眉。

“瓜娃!”父亲气呼呼的,一巴掌拍向他的脑壳,“为了水的事,我去求一回县长不算走后门!出门之前对你说了多少次,忘了吗?为了水,你那在旧社会当过龙官的爷爷,殁在了给公社修水库的工地上,至今让我们当儿女的心痛。还是为了水,你那没出息的叔叔跑到邻省给别人当上门女婿,改名换姓,没有尊严。”

林立功听着,不敢再吭声。

说到底,林立功是不愿离家几百里去上班,但又实在拗不过父亲。去年高考失利,他报名参加了县里的招工考试,一切顺利,以优异的成绩被录取。他先是被分到县水泥厂,不愿意去,又分配到县制药厂,去了两天就打了退堂鼓,说闻不惯生产车间里的那股子味。父亲见他十分抗拒,感到忧愁,就硬着头皮找到县长。县长思考了一下,提出叫林立功走川区,由县上推荐参加固海扬水的工作。林立功对扬黄和水利工作没概念,但他心里另有打算,心想完全可以借此机会走一趟川区,看一看黄河两岸富庶的金秋时光。父亲说过,男子汉生来是要干一两件大事情的,这样才不算虚度年华。不过,林立功知道父亲常说的干大事,不过是把北面的黄河水远远地扬到南面的西海固山区。

“我告诉你,你的新单位正在建设的固海扬水工程红火得很!”父亲说话,没完没了,送儿子出门总有无数个叮嘱,“固海扬水,可了不得的。这个工程,专门让黄河水往高处流,一条水路那是用成捆成捆的钞票铺出来的。”见林立功无动于衷,父亲脖子一歪,有些激动地又抬高嗓门说,“毛主席去世的第二年,工程上马,这不但是西海固人的大事,也是西海固人对一辈子心向黄河的毛主席最隆重、最庄严的告慰。”

开往川区的长途班车开来了,嘎一声刹停在父子俩眼前。司机长按喇叭,长途班车发出一股焦躁而急迫的声响。不等父亲把话说完,林立功拽起大网兜,转身飞快地奔上长途班车。父亲急忙跟到车门口,发现已不见林立功的影子,只好仰头皱眉冲车窗大喊:“林立功,把我的话一定记住喽!”

林立功第一次走出西海固,像一只单飞的快活小鸟,自由地翱翔在蓝天白云之间。长途班车驶出固原城,老黄牛撒懒一样迈开疲惫的四蹄缓缓向北行进。翻过一道高大的黄土山梁,长途班车的一侧出现了清水河。清水河里没有水,干涸的渠道却一直跟着公路向前延伸。这条枯瘦的河流,时远时近地出现在车窗外和林立功的视野里。大地上兀立的一道道山包,光秃秃的,像壮汉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样明晃晃的。过了三营镇,山势变缓,植被越来越稀疏,窗外刮来的风里热浪滚滚,是一种焦躁干渴的气息。这种干渴的气息在之后越来越重,以至于林立功时不时会舔一下嘴唇。

长这么大,林立功成天梦想着走出大山,到平原上走一走、看一看。对这次去固海扬水管理处上班的事儿,林立功内心是十分抵触的,但在行动上并没有表现出来。他想,如果实在不适应新单位,立即掉头往回跑。长途班车走出固原城不久,光滑的柏油路面消失了,北去的路全是土路和沙石路。

同一个省区,南部与北部却是两个不同的天地。北部洪灾大,南部旱情重,第一次出远门的林立功在一天之内就体会到了这种差异。长途班车歪歪扭扭地行驶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他隔着车窗,先看见道旁一条断流的小河,又看见一个干涸的水库。再往前走,看不见整块的玉米地,只有低洼处土壤墒情较好的地方,偶尔冒出一簇半人高的玉米。持续的大旱把玉米叶晒得像旱烟叶一样干枯泛黄,仿佛手一揉就碎。稀稀拉拉的玉米,顽强地存活着。班车迎面不时能遇见一些卡车,这些卡车的车厢鼓鼓囊囊的,都装有一只超大的储水“胶囊”。这是政府从200公里之外的地方运来的水,专门解西海固之渴。这些卡车从公路的某一个岔道拐进去,钻进了绵延起伏的群山,最终把水送到人畜断水的村庄。山路崎岖狭窄,多数情况下,卡车离村还有好几里时就得停下。司机就地与赶来的村民“交接水”,渴疯了的羊群也会远远地扑来。

生长在县城的林立功,既不掌握山区群众因缺水而引来的一连串困难,也没听过这首西海固人编排的民间快板:

大山深处道路险,山高坡陡行路难。

深沟都是烂泥潭,要访邻居得半天。

人畜饮水靠人担,驴车无法到门前。

一年四季雨水少,春种秋收靠老天。

山上种树难成活,要养牛羊无草原。

冬天无煤来取暖,烧炕就用牛粪填。

漫漫岁月艰苦史,件件回忆都心酸。

……

离开家乡三小时,车过同心县城,司机停车歇息。林立功尾随别的乘客下了车,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眼前出现了一片完全陌生的天地。长途班车停靠在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前,这些土坯房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简陋的面食招牌,可都不忘写上四个醒目的大字:味美价廉。林立功吃惊地发现,这里的屋顶上竟然没有瓦片,土坯房一律土苍苍的。仔细瞧,屋顶全是抹得平整光溜的泥巴。他自小生活在县城,见惯各样的瓦房土房,第一次看见没有瓦片的土坯房,这对他来说的确稀奇。

刮着风,扬着沙,地面浮土淹过了脚踝。这里的天空灰蒙蒙的,四周没有一棵树,初秋的太阳像一只失色的玉盘孤独地悬在天空。在这种环境下,眼前的一切景致并不明朗。林立功感到口渴,从网兜里掏出一只洋瓷缸,挨个面馆找水喝。奇怪啊,这里一长排的面馆对外一概不提供开水。林立功四处碰壁后,在车站找到一处房门紧闭的锅炉房。他和几个同车的青年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扇木门,发现锅炉房对他们也不友好。锅炉正面高高挂起一张纸牌,赫然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打水2角。锅炉房有座水泥槽,两个水龙头上挂着生锈的链锁。林立功一见,抿抿嘴唇,摇了摇头。

林立功喝不上水,嘴唇干燥得起了皮,还裂了血口子。百无聊赖的他只好抱着洋瓷缸坐在一家面馆门口的台阶上,等司机和同车的人吃完饭再登车出发。台阶上站着一个戴着黑框近视眼镜的中年男子,腋下夹了个人造革提包,斯斯文文的样子,怎么看都像一个吃公家饭的。

“叔,你好!”第一次出远门的林立功,鼓足勇气跟陌生人搭话,“同心县这地方看起来像个大平川,可为什么全是沙子啊?

这人听见了,瞥了他一眼,操一口西海固方言笑着回答:“这地方属宁夏的中部干旱带,全县没有几处绿洲。这里的沙子呢,都是被风从遥远的沙漠刮过来的。

“县城也没见几棵树,这里人不栽树吗?”林立功问。

“是人咋能不栽树呢?”这人有些惊诧地瞅了一眼林立功,继而笑道,“同心县人年年都栽树。在县城,有些生长了20多年的树,至今长不到一人高。为了栽树,人们从几十里外的地方拉水浇树,可是一到不下雨的大夏天,树苗还是成片地枯死。同心县流行一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春天栽树秋天拔,冬天熬了罐罐茶。啥意思呢?秋季枯死的小树苗,一到冬天就被人当成燃料烧了。

“我明白了,这里干旱少雨,就连老百姓的房顶都不用搭瓦片。”林立功由衷地发出一阵叹息。

“这么说也对,降水量过小的地方,屋顶没必要遮瓦片。”中年男子说。

“我刚发现,这里打一杯开水得花两毛钱。”

“是的,这里水比油贵。”

“啊?”林立功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这位小同志,没必要惊讶。”这个中年男子望着他,眼睛瞪大了说,“同心县的县长下乡,口渴了,手上端着一只茶缸东家进西家出,硬是在老百姓家讨不来一杯白开水。县长的衣服脏了,乡下的苦水洗不干净,索性就不洗了。

“这,这县长还这么干?”林立功笑问。

“年轻人啊,你不信吗?”中年男子眉头一皱,拧出一束盛开的眉骨花,“我讲的是一段真人真事。在大家的印象里,县长肯定比乡里的老百姓条件好,对吧?但在缺水的条件下,县长和老乡是一样苦恼的。县长没水洗衣服,只好把自己的脏衣服一股脑儿卷起来,胡乱塞在床铺底下,只等下乡的工作一结束,就走银川去开会。银川有黄河水,县长一到开会的地点先抽空把脏衣服洗了,等晾干了再带回来穿。

林立功听到这里一怔。

“怎么,你不信县长会这么干?”中年男子没有笑,表情严肃了起来,“宁夏这地方地处内陆,远离海洋,每年平均降水量只有200多毫米,分布不均,可每年的蒸发量却在1500毫米左右,非常干旱!像西海固,山田旱地,在有雨水的年份,每亩小麦的产量只有100来斤。”这人顿了一下,又说,“当然,人的活动加剧了干旱发生的概率,中部干旱带的水土流失是最严重的。

“什么是中部干旱带?”林立功随口问。

“宁夏,在胡焕庸线的西北侧。”中年男子解释道,“胡焕庸线你可能不知道,宁夏实际上就在400毫米降水量分界线的西北侧。宁夏的西、北、东三面,分别被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毛乌素沙地包围。”见林立功点了点头,这人又继续说,“按降水等值线划分,宁夏分为南部黄土丘陵区、中部干旱风沙区、北部引黄灌区。这三个地区,南部丘陵区占宁夏总面积的22%、中部干旱风沙区占53%、北部引黄灌区占25%。北部引黄灌区凭借黄河水的灌溉之便,素有‘塞上江南’之称,用宁夏1/2的耕地,产出了3/4的粮食,创造了90%以上的GDP和财政收入,是宁夏的精华地带。们一早从南部丘陵区乘车出发,目前歇脚的地方正是中部干旱风沙区。

“听您这么一说,所谓天下黄河富宁夏,只红火了宁夏北部引黄灌区。”林立功恍若大悟,说完抿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

“没错!”中年男子见林立功有悟性,乐呵呵地说,“咱宁夏人均可利用水资源量500多立方米,远低于世界人均1700立方米缺水警戒线,也是全中国水资源最匮乏的省区之一。”这人见林立功听得认真,又说,“我国是贫水国,人均水资源量严重不足。多年来,我国地表水资源平均为2万多亿立方米,平均到每个人,不到2000立方米,相当于世界人均水资源占有量的1/4。全国有670座城市,一半以上存在不同程度的缺水现象。其中,严重缺水的城市有100多个。民国十八年,海原、固原、隆德三县因为旱情严重,一年之内饿死7万人。

中年男子意犹未尽,又说起西海固大修水坝的往事。修水库,目的是把山泉水跟雨水聚攒起来,用于生产生活。党和国家十分重视抗旱工作,西海固干部群众一直在与干旱作斗争。30多年来,西海固投工最多、声势最浩大的,是大修水库的壮举。修水库,得打坝,几十万方、几百万方、几千万方的黄土砂石,都得依靠农民肩挑筐背。起初架子车都很少,即便有架子车,在西海固大山里也派不上用场。西海固的干部群众为了水,凭借最简单的工具,采用了最原始的办法,在大地上建成190多座中小型水库。建成的这些水库,使一部分人畜饮水问题得到了解决。此外,还扩大了50万亩水浇地。这50万亩土地,也就成了西海固地区最早的水浇地。

“现时西海固的焦点,在固海扬水工程建设上。”中年男子滔滔不绝地说着,似乎打开了自己情感的闸门,索性在面馆门前的台阶上坐下来,与林立功肩并肩。“固海扬水正在建设,过几年就能建成。固海扬水的设计任务:其一,解决25万人的饮水问题;其二,解决50万只牲畜的饮水问题;其三,造出50万亩水浇地。当然,这并不能完全解决西海固的缺水问题,但会大大缓解西海固的缺水困难。

“固海扬水工程有这么牛?”林立功不由问道。

“当然,这个工程只要一建成,光发展水浇地这一项,就超过了西海固地区几百年来发展水浇地的总量。新华社咋说的,它向世界宣告,固海扬水工程是咱们亚洲最大的人畜饮水工程。”中年男子动情地说。

“亚洲最大?”

“没错,亚洲最大!固海扬水工程费劲得很,前几年热火朝天地开了工,每年都有上万名民工在忙着建泵站、修渡槽、修渠道。你想一想,黄河在北部的低处,要把黄河水一节一节地扬到高出四五百米的西海固,困难得有多大?

林立功和中年男子一问一答,谝到起劲处,面馆里传出一阵对骂声。林立功扭头一看,只见掌勺的师傅手拿一根擀面杖正和几个伙计骂骂咧咧,把几个青年男女连推带搡地往门外赶。“饭馆能做出一碗面给大家吃已经很不容易了,我晚上回队里,也是排队等生产队队长拿茶缸分水吃的。”掌勺师傅火冒三丈,当众咆哮。

眼前这一幕,让林立功有些莫名其妙。而中年男子早已准确判断出事情的原委,嘴里嘀咕着又是水惹的事。林立功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挤在围观的人群里,猜想着纠纷起因。果不其然,中年男子说得没错。刚才,长途班车一停下,这几个青年走进饭馆各点了一份炒糊饽,吃罢感到口渴,不由分说闯进厨房,硬从掌勺师傅的开水瓶里倒了两杯白开水。岂料,他们的这个举动惹怒了掌勺师傅。四个青年,三男一女,被掌勺师傅和饭馆的伙计撵出了门,他们顿时感到很没面子,双方的争执也便越发激烈。几个青年为喝一口水也不甘示弱,他们的理由是充分的,说吃完饭,饭馆既然不给一碗面汤喝,就得给食客供应一杯白开水。掌勺师傅却说,这地方的饭馆一概不供应白开水,是约定俗成的。双方互不相让,气氛相当紧张,掌勺师傅手上的擀面杖冒着怒气飞来飞去。

“呀,消消气,大家都住手。”

中年男子跳进人群,展开双臂,把对峙的双方隔开。

“哎,这个事情好说!”这人笑着先对掌勺师傅说,“师傅呀,这几个年轻人可能是头一回出远门,并不了解同心县缺水的严重情况。”接着,他又扭头笑着对几个年轻人解释,“同心县是真缺水啊!在这里,的确是这么一种情况。有一回,我路过同心县城,问一家旅社的人讨一杯水喝,旅社老板有些难为情,说你先登记住宿吧,这样才能供应饮用水。我觉得他们吝啬得很,也特别好奇,上前一打问,才知旅社给顾客准备的饮用水是从几十里外运回来的。

双方听中年男子这么一说,不再像刚才那么激动了。这时,开长途班车的光脑壳司机挤进人群,“马后炮”地站出来息事宁人。

“误会了!这根本不是个事儿!”

光脑壳司机大手一挥,扫视了围观人群一圈,笑着说:“大师傅别冒火,年轻人也别发怒,听我说啊,同心缺水特严重,城乡都一样。有一回,县上提出要搞啥电化蒸馏水,把海军部队的专家都请来了,专门研究怎么把苦水变成甜水。后来,蒸馏水有了,但后面的事情就没法再说了。”光脑壳司机顿了顿,继续说,“蒸馏水代价大得很,老百姓吃不起这种水。另外一个原因是,娃娃们喝了这种水之后不好好长骨头,据说水里缺钙。还有一回,同心遭了大旱,县上干部押着卡车,拉着‘胶囊壳子’下乡送水,给一个村分水时,这个村子大,有一半人没分到水,这一下子出了大乱子!

“有啥不得了的?”有个看热闹的人急切地问。

“没分到水的老百姓硬说县上干部把水私吞了,一生气,不听劝,直接给自治区党委书记打电话、发电报!

大家听完,哄堂大笑。

“为了生存,为了能喝上一口水,很多西海固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光脑壳司机撇着嘴,脸上浮现出一丝悲壮之色,“我没说错吧?这几十年里,我们西海固人都是这么说的:有本事的上新疆,没本事的下平凉。”大家又是一阵大笑。

光脑壳司机“话事”的水平极高,不用岔开话题,还是说水,不但把对峙的双方惹笑了,还让自己变成了话题核心。

“没什么好笑的。去年夏天,我有一回急踩刹车,碰碎了装水的罐头瓶子。过同心时吃了一顿饱饭,盐好重啊,吃罢喝不上水,口干舌燥。开车往中宁走,我在路上渴得都动了掬一把自己的尿水喝的心思。

掌勺师傅与几个青年男女的火气,被司机一句尿水的玩笑话扑灭了,双方又都觉得好没趣,彼此还给对方说了“对不起”。途班车重新上了路,吃力地颠簸在同心县向北走的一段长长的土路上。林立功靠窗坐着,这扇车窗总是关不严实,遇见路面上的一道埂,车窗准会被震得哐当作响。看不见的细沙,悄悄钻进车窗下围,不一会儿,车窗玻璃的底部和座位扶手上就蒙上了一层比两枚一分钱硬币摞一块还厚的沙土。车过一个叫北堡子的地方时,路面浮土太厚,淹没了长途班车的四只车轮。司机无奈,只好抱歉地通知全体乘客下车,一起帮忙推车。林立功他们推着班车走了一截路,这才走出浮土路。林立功没喝上一滴水,这天清早出门时母亲给他带的馍馍也一口没吃。没水喝,什么胃口都没有。

下午,班车走出了干涸的清水河川,又翻过了长山头的一个农场。再往前走,出了一道峡口,缓缓爬上一道高高的大坡。林立功隔着车窗朝北望去,眼前远远出现了一片平展的绿洲,既有桃李争妍的庭院,也有枝叶茂盛的树林。最关键的是,路畔上有渠道纵横的水系,正哗啦啦地流淌着甘甜的黄河水。

“哎呀,好家伙,天地不一样啦!”

“这里的水咋就四处乱淌着呢?”

“平原跟咱西海固真是两个世界。”

同车的几个青年男女扒着车窗,什么也不顾地放声感叹。“南面北面是彻彻底底地不一样啊!”有个女青年喜悦地说,“一路上天色灰蒙蒙的,看不见几棵树木,看不见几株草,也看不见几间房屋,满眼都是沙丘。班车一到这里,处处是平展展的川地啊,有树有水,你们看那一片白杨林。”这女青年激动地把手伸出窗外,“哎,看那一棵粗壮的大槐树。对,恐怕得咱们三个人手拉手才能环抱得住。

听他们这么一讲,林立功猛然拥有了另一种感受。一股温润潮湿的气息从车窗外扑来,一瞬间,他心上的焦躁舒缓多了。这天,林立功平生第一次从山区来到川区,第一次看见了平原绿洲。林立功看到的地方是中宁县古城镇。古城镇不简单,是旅人从宁夏中部干旱带进入平原的第一站,也是黄河离荒漠最近的乡镇,当然还是川区与荒漠的接壤处。但凡从这里走进宁夏平原的旅人,都会拥有同样的感觉。宁夏北部,自古被人们誉为“塞上江南”,在这里,凿渠引水灌溉良田的历史能追溯到秦汉时代。战国后期,强大的秦人重视经略东方和南方,也重视开拓西北边疆。有开拓,有巩固,就有凿渠引水。著名的秦渠、汉渠和唐徕渠,共同滋养出宁夏平原的美丽丰饶。

“书上总说宁夏平原是塞上江南,”有人轻声说道,“但咱们南部的西海固过于糟糕。

“宁夏北部的平原是黄河上游著名的古老灌区,也是地球半荒漠地带上的一块灌溉绿洲。”只听一个浑厚的男中音缓缓说道,“两千年来,人们利用这里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把水资源向有利于人类的方向转化,终使这里变成赛秦川、似江南的富庶之乡。林立功扭头一看,见说话的人正是之前与自己漫谈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引黄灌溉,造就了今天的宁夏川。每年开春,平原上的人们都要举行一次开渠仪式,年年岁岁,岁岁年年,重复着内心对水资源的敬畏和感恩。”说着,这人与林立功的目光碰触了一下,又爽朗地道,“直到今天,面对一碧千里的宁夏平原,我们仍能感到开闸的那份神圣与庄严。

哦!宁夏北部的平原,之所以被称为“塞上江南”,全然因为引黄灌区。沧桑之变,不愧为人类文明史上利用和改造自然的一大杰作,其典型性比之埃及尼罗河流域毫不逊色。

不过,有水和缺水的地方,差别竟如此之大?

林立功沉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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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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