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润塞上】樊前锋长篇纪实文学《黄河黑山峡》连载 | 第三章 浪尖上的爱(一)

政务   2024-10-17 14:56   宁夏  

第三章

浪尖上的爱(一)



在中外闻名的西海固,生存在那里的人们在大地上戳出无数个窟窿,无数的水窖诞生了。雨水、雪水、屋檐水,还有冬季从阴沟拆卸的冰块,全部被水窖敞开的嘴巴吞下。苍茫西海固,无数水窖啊,盛着一条大江,藏着一条大河。顽韧的西海固,大约是世界上收集和利用雨水最多的地方。为了让西海固解渴,国家兴建了宏大的扬水工程,要让黄河水向高处流。

滔滔长峡行:水路上阅尽百年人间事

黑山峡,隐藏了水路上许多的机密。

太阳缓缓爬出地平线,金红的朝阳盛满了黄河水面。红日的光芒里,一只羊皮筏子卷起浪花轻快地冲进甘肃小观音,穿行在两山夹水的逼仄峡谷。高山峙立,石头颜色黝黑,间或带有青灰色;山体没有多少植被,苍茫而厚重,也不像别的山那样长满嶙峋怪石。无数年,山势不变,任凭滔滔大河从它们造出的一道长峡中穿过。河面温润,晨风习习,筏子客头戴一顶草帽,坐在前方掌舵的位置。甘肃、宁夏、青海三省区,在黄河水面上走船的人都被称为黄河筏子客,他们依仗一艘羊皮筏子渡人换取钱财。这个筏子客,约摸花甲之龄,不时把手搭在额头遮住太阳光,谨慎察看远方水路。

哎——

十七八上学木匠

二十上学了个画匠

画了星星画月亮啊

再把尕妹妹的模样也画……

筏子客即兴唱起歌儿。歌声一起,波涛滚滚的河面仿佛变宽了,筏子客似乎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英武少年。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筏子客的歌声并不连贯,在他换气停顿的间隙,哗啦啦的黄河水流激越嘹亮。林立功、徐迎水和高玉珠坐在筏子上,静静望着眼前的山水。他们的行囊被捆扎在筏子四角,这样吃水平衡。

“少年们,你们回宁夏,为啥非得走黑山峡水路?”筏子客一生在风浪里过活,见过各样性情的人,唱罢一曲跟他们搭话。

“想看黑山峡的山水。”高玉珠见他俩不吭声,就回了话。

“嘿!长峡里行船,从甘肃到宁夏,我运过不少人。”筏子客把一柄木桨横在怀里,目不斜视地眺望远处的峡湾。

“黑山峡水路,还有人走啊?!”高玉珠惊叹。

“甘肃的省长、宁夏的主席,都在黑山峡坐过我的羊皮筏子。”筏子客眼前一亮,显然他十分乐意讲述自己的过往。“外来游客是不看黑山峡的。进黑山峡的只有两类人:一类是高级别的党政干部,另一类是搞研究的专家。尤其是那些来搞研究的,随身带的行李多,在筏子上摆放都困难。

“您干这一行很久了?”高玉珠问。

“我十几岁时就吃上了黄河饭,”筏子客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扭过头来把他们挨个儿瞅一遍,“算起来,我在河道上行船快五十年喽。过去,从兰州走银川再走包头,陆地上反而不好走,不论运货还是走人,都不如乘坐羊皮筏子。1958年之前,包兰铁路没有开通时,我们筏子客的生意火爆得很!那时,我年轻力壮,一趟一趟地路过黑山峡,把数不清的陌生客人送到了宁夏渡口。

羊皮筏子随水漂进峡谷深处,两侧高山完全遮挡住阳光。山和水,眼前这一切都变成了青黑色。岸边一侧忽然出现一尊形似观音的石峰。筏子客说这座石峰很像观音,这里也便被人们称为小观音。小观音就是甘肃小观音坝址。前几年,若不是以吴尚贤为代表的水利专家反对,甘肃小观音低坝或许此时正在建设当中。小观音无语,只是静静地俯瞰着大河,凝视着一代代顺流而下的筏子客。从黑山峡河段驾羊皮筏子东走的筏子客,不论漂泊到什么地方,不论走多远,只要扭头朝黄河上游走,都会找到自己的家乡,都会重新回到自己出发的地方。

“看啊,那是‘洋人招手’。”

老筏子客给几个年轻人指点着。他们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处河心岛上的巨石突兀地出现在眼前。这块巨石如同中流砥柱,矗立在湍急的激流中,硬生生把水流分成两股。眼见筏子即将触碰到巨石时,老筏子客伸出木桨,点在石头上,轻轻一拨弄,借助巧劲使筏子漂向巨石的右侧。老筏子客的这一招,很像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里那位手持一把短斧杀死猛虎的老翁,这是他毕生的经验,处变不惊才会显露绝技。

“大叔,这里为啥叫‘洋人招手’?”林立功抓紧筏子上的一条皮绳,侧脸笑问。林立功向来话少,唯独对筏子客所说的这个古怪地名有了兴致。迎面吹来一阵劲风,筏头的河水飞起溅落在他们腿上,裤子都湿了。老筏子客目不斜视地叮嘱大家抓好安全绳。

“为啥叫‘洋人招手’?这跟一个德国人有关。”筏子客顿了顿,继续说道,“晚清时候,有一个德国人在兰州坐上了羊皮筏子,一路朝银川城走。过黑山峡时,遇上河心岛的这块大礁石。子快,水流急,划水的筏子客大喊一声叫大家坐好,不要惊慌。这位德国客人不信任筏子客的本领,生怕落水出意外,猛然跳上礁石。岂料筏子客用木桨在礁石上轻轻一点,筏子立即拐到了边上,继续顺水直下。站在礁石上的德国人急了,挥舞两手,嘴里大声嚷嚷:‘等等我,拉上我吧!’唉,羊皮筏子没有倒挡,只好把这德国人扔在河心岛。这个德国人为活命,看见路过的羊皮筏子就招手……慢慢地,筏子客经过这座河心岛,都叫这地方‘洋人招手’。来历嘛,就是这。

“虽然是一座河心岛,名字倒有趣得很。”林立功说。

“这还算有趣吗?”筏子客笑了笑,“照你这么说,黑山峡有趣的名字可多了。再往前还有龙王坑、老两口、七姑娘、三兄弟、黄石旋、一窝煮、阎王砭。

“老两口?”高玉珠捂嘴咯咯地笑。

“黑山峡河段湾多险滩多,”筏子客欢喜地说,“再往前走,有两座奇特的山峰,造型像一对饱经沧桑的老夫妇,上一辈的筏子客管这里叫老两口。再往前走,有‘七姑娘’,原是河岸上七块极像七个少女的山石。

“您在水路上走,遇到过危险吗?”高玉珠问。

“我亲历过一次险情,还和你们宁夏有关。”筏子客不假思索地说道,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神色。

“老先生,您说说嘛。”林立功说。

“说来话长,此事与宁夏石嘴山有关。”筏子客开始回忆往事,“1956年,我和几个筏子客揽上这地方的一个大活儿,任务是从兰州运几台大型发电机走石嘴山。起先,我们不愿接这活儿。啥不愿接呢?是因为这些大型设备在陆地上没法运输,沿途桥梁受不了。再说,包兰铁路还没开通,根本没法运。矿务局领导问我们,每一艘羊皮筏子承重18吨以上,能不能干?我们说货物太沉,不能!领导观察了河道,又一次找到我们,给我们提出要求,让扎4艘长30多米的大羊皮筏子。

“后来呢?您把任务完成了吗?”高玉珠追问。

“这个领导说得对,”筏子客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崇敬之情,“羊皮筏子的承重没有问题!我们在大河上漂荡了大半个月,白天走,晚上歇,提心吊胆地赶路。从兰州走到石嘴山,把四个大型集装箱平安送到,我们悬着的心才踏踏实实放了下来。有了这批重要的机器设备,领导带人建设了石嘴山矿务局。

“您说的这位领导,咋这么自信?”林立功问。

“嗨,这位领导不是一般人,”筏子客扭头朝后,郑重地看了他们仨一眼,“他在黄河的浪尖上闯荡过的。当时听跟着筏子一起走的干部讲,领导叫孙昶。1937年,孙昶是陕西韩城的地下党负责人。卢沟桥事变爆发后,咱们八路军东渡黄河去抗日,孙昶接到命令,要想尽一切办法保障大军渡河。孙昶动员能力强大,提早发动了好几百个韩城县的老百姓,又调来民间船只上百艘,把八路军三个师从一个叫芝川镇的地方平安送到了河对岸的山西省,把战士们一个不落地送到抗战前线。

林立功和高玉珠啧啧地赞叹起来。

“呀,我真该死!”徐迎水大叫一声,猛地一巴掌拍在自己脸上,“我只顾听老先生讲故事了。”说着,他从挎包里掏出一瓶西凤酒,利索地用牙齿启开瓶盖,抱着酒瓶子缓缓起身,郑重地跪了下来,把酒瓶高高地举过头顶,任凭白酒汩汩洒落在筏子上,滴滴烈酒顺着筏子的底部滑落进滔滔黄河。

徐迎水静静地跪在羊皮筏子上,痴痴地盯着湍急的河面。这一刻,这个顽劣的青年想到的是什么呢?林立功猜想,徐迎水一定在想师傅崔敬乾,遗憾他空有一身本领,会造飞机却烧了几十年的锅炉;满腔热情,却无家无舍、无儿无女,半生孤苦。最后却为营救他这个实习工把性命丢在了黑山峡汹涌的波涛里。

在甘肃五佛泵站为期一年的学习结束了,徐迎水特意选择从黑山峡河段回宁夏。此时此刻,徐迎水的两行热泪无声滚落。师傅年长他30多岁,两人相识一场,并无私交,也根本谈不上所谓的忘年之交。但在徐迎水心里,他非常肯定,师傅崔敬乾一定是热爱黄河的,一定是热爱水利事业的。

筏子客、林立功、高玉珠,都没有打扰他。

两岸高山隐隐,青色的河面上隐藏了太多大河的故事。在哗哗作响、不绝于耳的黄河流水声里,徐迎水用心灵与师傅崔敬乾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师傅走的那天,徐迎水哭天抢地,悲痛欲绝。隔些日子,他在五佛泵站的院子外面为师傅建起一处衣冠冢。衣冠冢落成之日,他变成了师傅在人世间唯一的亲人。那天,徐迎水跪在师傅的衣冠冢前发誓,一定在水利行当里美美地干上一辈子。迎水请林立功为师傅写墓志铭,林立功在崔师傅的墓碑上镌刻出这么几个字——崔敬乾,一条远去的大河。

长峡远祭,这是徐迎水椎心泣血的一种表示。

为了亲近黑山峡,为了亲近崔师傅,徐迎水是有一番筹划的。10天之前,固海扬水管理处有个副处长来五佛泵站,宣布他们为期一年的实习已经完成,给大家安排了回家事宜,特别强调要注意沿途安全。回家的安排是这样的:由杨站长在周边村庄雇几辆拖拉机,送大家进景泰县城。到了县汽车站,宁夏青年集中乘坐班车返回。临走前两天,他们才从工作岗位上撤下。因为泵站工作忙,他们都想帮师傅多干一些活儿。五佛泵站给出实习鉴定,宁夏实习工全部合格。徐迎水收获最大,成绩优异。

头天上午,徐迎水跑到宿舍找林立功,说自己不愿跟大队人马一起走,他想从黑山峡水路回宁夏,并且已经雇好一艘羊皮筏子。林立功清楚徐迎水的心意,就问:“想师傅了?”徐迎水没接话,眼睛瞥向窗外繁茂的绿树。林立功拍着徐迎水的肩膀,说要跟他一起走。徐迎水叮嘱:“非得请个假,但不能让大队人马知道我们乘羊皮筏子走水路,不然大家又会担心我们。”两人商定这事时,碰巧被进门的高玉珠听见。高玉珠跑进屋,不由分说拽起林立功的胳膊,要他俩带她一起走水路。林立功拗不过,只好同意。

风大了,羊皮筏子颠簸着,时起时落,掀起的浪花翻卷着上了筏子。顺河道走,一路向东,峡谷曲曲折折,拐来绕去,总也走不到尽头。河道逼仄,两山险峻,不时还会出现一种沉寂森严的气象,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紧迫感。林立功觉得浑身凉飕飕的,没有一丝闷热之感。河道两侧的山崖上,时而出现一簇簇蒿草,时而能见到几棵青青的枣树,时而冒出几只岩羊在陡峭的秃山绝壁攀缘觅食。沿途两岸看不到人家,但眼前不时会闪现一座座依山而建的石屋。这些小石屋看不出有何用途,筏子客说是供人歇脚的地方。与水,在这个闭塞而隐秘的角落构成一个奇妙世界——黑山峡。

“把黄河水的头,拧到咱西海固,全体宁夏人的日子就好过了。”一路沉默的徐迎水开口说了话。

“黄河不懂西海固人民的难处。”林立功感叹,“今年啊,咱西海固又是一个大旱之年。

“你咋晓得的?”高玉珠问。

“上周,我接到一封家信。”

“信上咋说?”

“读完家信,我是哭笑不得。”林立功皱眉摊开两手说,“我爸回乡村老家盖了栋新砖瓦房,说今年西海固缺水严重,大地上的干土层厚得很,好多水井、水库都干了。土地没有一丝潮气,撒下的种子都没发芽,生产队队长拿勺子给大家分水。

“啊?!”高玉珠惊叹。

“这条件,你爸还盖新房?”徐迎水连忙摇头。

“他不是有意为之,完全是赶巧。”林立功笑着解释,“盖房的工人喝不上水,我爸把村里商店的宝鸡啤酒全买来。没水喝,大家把啤酒当水喝。

“哈哈哈!”高玉珠和徐迎水笑到肚子疼。

“深井干涸水断流,麻雀渴了喝柴油。”筏子客感慨道,“你们宁夏,这一回同心县旱情大得很。前段时间,我在五佛川遇见一个乞讨的同心人,女人拖了几个小娃娃,破衣烂衫的。我送她吃的,那女人不要,只好舀了半袋子面粉给她。

听老筏子客这么一说,他们都不吭声了。他们清楚,人畜饮水严重短缺,旱灾往往是西海固最惨烈的景象。缺水,使人到了无法生存的绝境。老百姓春耕需要雨水,天不降雨,西海固的山上寸草不生,牛羊都瘦成了一堆骨头。

西海固,西海固,刚硬干涸的西海固!这一年——1982年的西海固,遭逢一场百年不遇的大旱。云朵里没有雨,人的心上一片焦躁。若从上一年算起,西海固已超过300天没有落下一滴雨了。了喝水,政府调动几百辆卡车,赶制出上千个运水“胶囊”,不停地给干旱地区的老百姓送水。政府不但给老百姓送饮用水,还得给数以百万的牛羊送水送草料。山田旱地,土豆的生命力是旺盛的,在困难时刻它给西海固人带来了可靠的生命给养。这一年,无望的西海固人,把几十万只牛羊转移到毗邻的甘肃环县。

黑山峡里,汹涌澎湃的黄河水,一路朝东,奔向大海。

“哎,你们还真得把黄河的头一扭,往西海固灌呀。”筏子客意味深长地说。见几个青年并未回应,筏子客生怕他们没听懂,又说,“将来把黑山峡高坝大库建起,千年的黄河水上高原,西海固不就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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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





宁夏党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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