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个饭也摔坏碗

文化   2024-10-02 20:39   湖南  


 

 



土钵是记忆的储仓,钵里不光盛着饭,还盛着钵口大的梦想,尘封已久的痛疼。土钵认识村里的每一个干部,乡里的每一位领导,认识乡下的每一个贫穷的日子,每一张愁苦的脸。


土钵黄糙的质地,瘦骨伶仃的身材,与我的身世如出一辙。我家土钵不光用来吃饭,还用来浇水,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都用它,家里兄弟姊妹多,土钵只有一个,在家中土钵同父亲一样重要。


贫穷的日子,土钵是稀有的。咱家那只,裂口,多砂,样丑,大食堂不要了,父亲把它带回来,像一种权威。在外劳作的人饿了都会回家,而叫家的地方不一定有土钵,不一定有温饱,但一定有饥饿与寒冷。他们为此长期忍耐着,强装欢颜不露家底,脸上的笑是木讷的,呆痴的,无奈的,有气无力的。


闻到辣椒炒肉的味道,酒水的味道,饭熟的味道,狗围了过来,猫围了过来,衣不遮体的小孩围了过来,狗在餐桌下穿行,猫在房间里跳跃,孩子在门外逡巡。狗捡到了一块骨头,啃得梆梆响,猫偷到了一条火焙鱼,蹿到了檐梁高处,衣不遮体的孩子,嗑吧着口水被父母骂着拽回了家。


过节,父亲都会把我领到食堂去,食堂吃得最多的是粉蒸肉,高高的蒸笼上了好几屉,搬个凳子都够不着,刚够着的时候让人家一个栗壳给打了下来。那粉蒸肉用土钵装着谷尖谷尖的一大钵,筷子一碰便有肉掉下来。这种肉,人手一份,父亲也有一份,把土钵放到桌上,同我分享他的福利。父亲并不动筷子,总是催促我吃。那肉一年难吃一回。我想提回家去,家里还有姊妹,还有娘。


莫名其妙的呕吐,至今未弄清楚,但脑子里一直挂记着。当时坐在考场上,胃水往上一翻,吐得满地都是。老师来到我身边,手里拿着一只土钵两片西药,药是老师买的。因此,我至今记着老师的好,记着老师帮我扫除污渍的背影。


回家,家中无人,门是虚掩的,已被风吹开一条缝让猫狗出进。乡下没贼,也没什么可偷,家里两只铁锅,破了好几个洞,请人补了好几回,好大的疤痕像打在脸上的胎记。土钵藏在碗柜顶上,用烂草帽盖着,贼是看不到的,我进屋把门锁好,搬个凳子,像贼一样把土钵取下来。


钵子是空的,饭锅也是空的,锅里没了饭,粘着几点红薯皮,用铁铲一点一点刮下来,少得像老师舀的水。锅巴一动筷子就没了,筷子点着钵子咚咚响,这些都让踩田的阿姨看到了,她心直口快,说爸妈不给饭吃,叫我把土钵摔了就有饭吃了。她反复唆使,说得我内心一阵酸,钵子掉地上了。此时我傻了眼,看了看阿姨看了看地上的土钵。


老乞丐推开了门,左手持着土钵,土钵是苍老的,同他的人一样摇摇欲坠。母亲正围着炉火纳着备冬的棉鞋,看到土钵,手抖了一下,针头随即扎破了指尖,触动了静置在内心深处的痛,母亲抬起头,扶正老花眼镜,目光柔和似水,土钵是空的,像贫穷岁月一样空洞,有着没法填充的萧条。


母亲从座椅上站起来,这一过程相当的漫长,似经历了一个世纪,最后用一声短暂的叹息挺直了腰身,母亲接过乞丐手里那只肮脏的土钵,用水反复洗了洗,用毛巾擦了擦,走进里屋盛了一钵饭,添了一些菜肴.听娘说那乞丐是父亲的老领导,过去没少为难父亲,这些事自然清楚地记着,可一看到那只土钵,所有的仇恨都烟销云散了。


见到如此多的人用土钵吃饭,树下蹲着,石头上坐着,路边站着。我大惊,我是被人请去的,一个靠写作谋生的文化人拉我去政府食堂,用餐票领了两钵饭,一份辣椒炒肉,一份南瓜汤。因此,乡干部与食堂师傅大吵起来。


饭少了一份,乡干部事先没报餐,这也怪不得师傅。我站出来替师傅道歉,是我领了那钵饭,饭还没有吃,如果不嫌弃就拿去,我家不远,可回家吃。乡干部听了大笑,他不想上我的当,说文化人都不是好人,手里拿着笔杀起人来不见血。一顿饭没吃饿不死,被文化人一捅万劫不复。


文化人开怀大笑,这一笑不要紧,手里的土钵掉地上了。文化人为此愁眉不展,最近不知咋的了,事事不顺,吃个饭也摔坏碗。


我说,摔坏泥饭碗换只铁饭碗。文化人听了眉开眼笑,没想到他几年后真的混进了市委宣传部,不知使了什么招数,他不说,我也不知。

 



在庸俗中穿行
刘小文 自由撰稿人。编过报刊杂志。 第五届“潇湘杯”诗歌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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