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邵阳女婿好多年

文化   2024-10-19 17:38   湖南  


                       ①


伊人,在水一方。在资江河畔,新邵大新乡大河滩码头上。开门见水,闭门见船。公路未通,水边的人都得坐船。出门赶集,走亲戚,迎亲嫁女都靠船。有毛板船,也有铁驳船,都装着柴油机,都罩着木船舱,都挤得爆满,舱里挤满了人,舱顶也挤满了人。人人胆子大,不怕沉,不怕掉水里。叭叭叭像手扶拖拉机,叭叭叭像老牛拉破车。冒着一股黑烟,震得两耳发聩。


去岳家,得打车进城,再转乘去冷水江。中途到沙塘湾下,步行去河边码头坐船,船有一二艘,而且开得有点慢。八点一趟赶不上,九点一趟很紧凑,路上耽搁不得,一有闪失便只能打道回府。因此,总得早早地起床,争取赶上第一班中巴车,错过了便很难赶上船了。


我经常坐九点钟的船。这船是毛板船,到处渗水,舱底有台微型水泵,不断地往河里抽水,有时抽不赢,还得人工用脸盆舀,舀得汗流浃背,舀得人心惶惶,生怕舀不赢,把船沉了下去,大浪把船打翻去。江上有过翻船事故,据说一死好几个人,不知后事如何处理,想起来心里发怵。


溯流而上,船行得很慢,很艰难,像个耄耋老者,颤颤巍巍的,一步一移,如果在陆上,蚂蚁都死光了。


从沙塘湾到大河滩,水路不足20公里,乘船竟要4小时,速度与步行无异,如果抄小路,也许走路还快些。因坐船只需三元钱,走路也没必要了。


江上行船,比河上要惊险。滩上滩下,怪石林立,随时都有可能翻船,把人掀入水中。有年正月初二去岳母家拜年,船行至岣嵝门险滩之上,螺旋桨被石头打碎,一时失控与顺水而下的船相撞,导致船体侧翻,人员落水,虽捡回了一条小命,但吓得也不轻,见船就怕,见水就慌。


后来,筱溪修起了水利发电站,江边修通了公路,拦水大坝切断水路后,江上的船就没了营生。报的报废,转的转卖。


弃船乘车,虽不能直达,转乘数次,路上耗时,但比坐船方便快捷,一天可跑二个来回。


                          ②


每次回新邵大新镇,路过林场村,便会想起某年大年初二乘船去岳母家拜年,在这个滩上因两船相撞而不幸落水,被人救上岸后弃船步行。岸上有座庙状的古建筑,路过时本想进去看看的,顺便拜拜里面的菩萨,遗憾的是木门是锁着的,窗户也关得紧紧的。后来得知是茶亭。茶亭的南面立了一块碑,上面刻着"岣嵝门”,这字我不认识,字典上也没有,原来石匠把“句"字刻成了“勾”字。茶亭的北面紧挨着一幢吊脚楼,吊脚楼也很旧,木制结构,柱子和木板老得发黑,不知是日晒雨淋还是烟熏火烤成这样的。吊脚楼的门大开着,里面住着一位老妪,个子瘦高,精神矍铄,皮肤也黢黑,当时屋里的光线不太好,路过时没有发现她。

她追上来不断地朝我喊,客叽客叽,并招手示意让我过去。当时我没听懂,以为她请我喝茶,便笑着跟她进了屋。她搬了个小凳给我坐,随后从墙角抽出一截木棒来,这木棒砍来不久,刀口还能渗出树汁来。

她从地上操起一把柴刀,说要给我砍根扁担,见我提着大包小包的,用扁担挑着会轻松些。

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静静地坐着看她砍扁担,随后扫视了一下她的屋子,屋内空荡荡的,没有什么家俬,连吃饭的桌子也没有。唯一的一条小凳也让我给坐了。一口黑锅倒挂在墙上,不用看也知道是空的。倒是那个破斗笠看上去很谦逊,饱经风霜,且宠辱不惊。

她左手持棒,右手拿刀,三五下就把木棒修得齐齐整整的,她砍得干净利索,也操得得心应手。砍完,她拿到手上仔细瞧瞧,见上面有瑕疵,又用刀反复刨了刨,刨得光溜溜的,还用手捋一捋,确定不硌手了才给我。

接过木棒,我道了声谢。感觉心里暖暖的,尽管这是严冬,外面飘着大雪,全身也是水淋淋的。

挑着东西走,步子是要轻快些,感觉她人挺好,与她无亲无故,彼此不认识,我也没向她求助,她竟然主动来帮我。也许她目睹了撞船事故,看到我落水便心生怜悯。

我边走边回头看,心想,如果哪天有机会,我一定要来看看这位老妪,感谢感谢她的善良。我每年都要乘船从江上路过几次,每次都会朝这里张望,看看她有没有在家,楼前的门有没有敞开。看到她的身影我就忍不住想下船,想去她家里坐坐,送她一点小礼品,或者陪她一起聊聊。可船不肯靠岸,也不肯等我,说船上的人不同意,我下了船也只能走路,江上仅有两班船,一班从沙塘湾逆水而上,一班从磁溪港顺流而下。

走路是非常艰难的,几十里山路遍地荆棘,也很少有人家,就算认得路,断黑前也不一定能到屋,因为此时已是下午一点了,到她家还得耽搁时间。因此我每次都只能望楼兴叹,盼望江边的公路早日修通,修通了就可乘车去看看她。

沿着江边往上走,我是尾随着他人走的,虽然走了几小时,但也没有想象那么艰难,一路有说有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小南。小南有几趟通往新邵县城的班车,尽管春运价格有点不合理,可我还是不假思索地上了车。因为我没得选择,时间不早了,且对地形也不熟,身上的衣服还在滴水,怕岳母操心,更怕冻死在山中。

上车时我把担子卸了,随手把木棒插在路边,兴许这木棒过路人还能用,可以把爱心传递下去。

谁知这木捧插在路边一直没人要,几年过后长成了一棵大树,江边就这么一棵树,坐在船上也能远远地看到。看到这棵树内心就无比的骄傲,忍不住与他人讲这是某年某月某日我路过这里时栽的。故事讲了千余遍,听着他人耳起茧。

这船象台手扶拖拉机,慢得象蜗牛,总是噼噼噼地吐黑烟,把船体震得打摆子。

史载岣嵝门又名茱萸门。崖下百步不见天,一径穿过,行人须佝偻而过。清代,乡民在此崖上建庙祀大禹,殿前建一沿江过路茶亭,至今仍有人供茶,方便行人。

庙宇不知所踪,此崖至今尚在,到了秋冬枯水季节便跃然水上,行船时可以触摸。大雨天气渔民常把船停靠在崖下,煮几尾小鱼,温几壶小酒,醉了好好睡一觉,醒了大喊几声船歌号子。

岳母生了一堂大火,帮我驱除身上的寒意,温了一壶小酒,给我压惊。岳母讲某年某月某日也是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半夜有人喊抓贼,从山上追到山下,从垅里追到江边,那贼被追得无处可逃,扑通一声掉进江里。见状,本是凶神恶煞的一路人,一下变得温和起来,救的救人,找的找衣,抱的抱薪,对贼没有殴打,没有指责,只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把整个江岸照得通明透亮,把大地的积雪化成一滩泥水,把心中的怨恨化作一腔温情,把窃贼里里外外换了个人。从此改邪归正,为江边做了很多善事。

总想为此写点什么,却不知从何下笔。这下好了,江上移民建坝,公路相继修通。那棵树不见了,不知是被人砍了,还是被土给埋了。吊脚楼也不见了,不知迁往了何处,也不知老妪是否健在。

有人说,你还惦记这些干嘛?人家早已把你忘了。是的,人家可以负我,但我不可负人。

听说,那棵树后来救了一人,也埋了一人。救的是位落水者,埋的是个流浪汉。把死者渡向了死,把生者渡成了生。那是一棵什么树呢?你不知我不知,大家也不知。既然能渡,便是菩提了。

那个打棺人把剩余的树枝也插在了路边,那里又长出了好多好多的树,春天一山花,夏天一江绿,树上还有喜雀窝,叽叽喳喳的,多么温馨又多么美丽,真乃心中有善,遍地菩提。

                          ③

每次回邵阳,岳母总会塞给我几个猪血丸子,这丸子殷殷实实的,像鲁迅笔下的人血馒头,看上去脏兮兮的,但味道非同凡响,功效也相当不错。吃着吃着便成邵阳人了。

记得刚结婚那段时间,经常吃岳母做的猪血丸子。岳母年轻力壮,一年要养几头大黑猪,而且猪肉都不卖,不是用来腌制腊肉,便是用来做猪血丸子。而这些来之不易的肉食,大都用来救济了我这个贫苦人家。

岳母家在新邵县大河滩,靠江。山高,路陡,上不着村,下不着店。上山靠马驮,下山靠肩挑。山中未通公路,去一次也不容易,陆路不通,走水路,北下禾青镇,南上宝庆府。


去岳母家,我只能走水路,而且要准备好些天,把农活干完,把家事处理妥当,把鸡鸭关好,把潲水煮好,再委托邻居照看牲畜。天还没亮就得爬起来,把孩子哄好,把礼物带好,赶早班车去涟源,转车去沙塘湾,再步行去码头,坐毛板船去大河滩。

江边人少,一天只有两班船,早上一班,中午一班,错过了,便没得坐了。船也是破旧的毛板船,装了个柴油机,像个手扶拖拉机,噼噼噼地吐黑烟,木板被江水泡成腐烂之色,仿佛一碰就碎,令人胆颤心惊。很少坐船,把生死置之度外,票价仅需三元钱,从上午九点,坐到下午二点,六毛钱一小时,感觉挺划算。

逆水而行,船徐徐地往上爬,像蚂蚁,更像蜗牛,走得挺慢,还得不断左右靠岸,等人。

江边风景尚好,河风清爽,坐在船头静赏两岸风光,听流水拍打船舱。水中多滩,一滩险过一滩,有一回竟然把人险进了水里,感受了江水之清,之柔,之情。还好,严冬水浅,卵石林立,无一人伤亡。

进屋,岳母便喜盈盈地上茶,亲切地问,还没吃饭吧。见我点头,便进厨房忙碌去了,她讲,这时候屠桌铺没肉称了,家里没啥好菜,就切几个猪血粑炒辣椒,磕几个咯叽(鸡蛋)汆汤。我说好好好,吃啥都行。

猪血粑,厨房里挂着尽是的,用尼龙绳子穿着,像一串串佛珠,更像一堆烟熏火燎的日子,殷实而厚重。岳母持菜刀一割,便掉下来几个,放开水里烫一烫,用刷子刷去尘埃,切成薄片,入锅焯出盐水,拌青椒爆炒,几分钟后便呈上来一盘色香味诸全的佳肴。盅一杯小酒,吧唧吧唧的品尝,心里那个美呢,没法用词语形容。

我夸,猪血粑好吃。岳母听了就笑,好吃就拿些回去,多得吃不完。这些猪血粑还是去年腊月做的,到现还有,很快过年了,又要开始做猪血粑了。

其实,猪血粑不多,是岳母舍不得吃,留着待客,一直死死地攒着,可乡下客人不多,不知不觉攒过了年。

饭后,有人给邻居送来了一担豆腐,那豆腐品质很好,细嫩白晰,且厚度是市场上的两倍,见了很是惊喜。问,这豆腐怎么卖,多少钱一块。那人望着我笑,岳母告诉我,豆腐是别人定做的,用来做猪血粑的。

猪血粑,下料不同,味道也不同,配上不同版本的故事,文化气息就大不相同了。我崇尚绥宁版的故事,浓浓的爱意,滋生幸福感。

相传,杨家将杨六郎入狱后,杨排风每次去牢中给六郎送饭,都被狱卒吃了。于是杨排风想出了一个主意,用一种植物混合糯米蒸煮成一锅饭,颜色如同黑炭。而下饭菜就是用外表黑乎乎的血豆腐代替。由于黑乎乎的,这次送的饭狱卒没敢吃,终于送到了六郎手中。这个故事在当地被流传开来,为了纪念机智的杨排风,每年的农历四月八日在当地都会举办赛歌等欢庆活动,被称为“姑娘节”。而黒饭与血豆腐就被当成了传统食品继承了下来。


血豆腐便是当下的猪血丸子,制作非常讲究。从材料的准备与制作到烘烤。至少需要20几天,烘得少了不行,烘得急了不行,这才得到腊香扑鼻、风味独特的血豆腐。由于猪血豆腐美味的口感,逐渐在周边地区流传开来,并被称为了“宝庆特产”,宝庆也就是今天的邵阳。

闲时,我在朋友圈晒了几张图。朋友说,猪血粑吃过,但感觉一般。据我分析,他没吃到真货。猪血粑,很有名,外地有人仿做,但味道天壤之别。几年前,有人在长沙某店买了几个猪血粑品尝,发现味道糟极了,结果全让他倒垃圾桶了。猪血粑除了货真,烹饪技术也要过关。为了防腐,用了过量的食盐腌制,如果不事先用开水汆去其中的盐味,会咸得进不了口。记得有位教师朋友,好不容易从邵阳弄回几个猪血粑粑,心急火燎地炒着吃,吃后哭丧着脸。这是她不懂制作工艺才犯的错,经汆水后再炒,结果大呼好吃,又托人想办法从邵阳弄回了些。

后来,公路修通了。江上修起了发电站,江边的房子也征收了,因此生活富裕了很多。岳母不再养猪,猪血粑粑也没有做了,姨姐偶尔有做,但数量不多,三两天就吃完了。

去年姨姐送了我几个,在外打工没做饭,搁了好些天,送朋友未果,最后带回老家,可能火功不够,竟然没有炒出应有的味道。








在庸俗中穿行
刘小文 自由撰稿人。编过报刊杂志。 第五届“潇湘杯”诗歌组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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