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跟母亲回老家的农村小住了几天。在来之前,我想象过这里:窄窄的巷,高高的墙,昏暗的房。来过这里之后,我有另外一种感受:这里接收不到时间信号。
“明年我们这就有无线网了。”来这里的几天,不断听到有人这么告诉我。这些话,在本地人的交谈里是听不见的。仿佛只有对着生面孔,他们才会想到:“没有网是一种缺憾”。
在这里,我的手机成了“板砖”,它静默得让我心慌。我总疑心自己已错过重大讯息并将因此悔恨终身。一种说不上来的焦虑俘获了我,让我神思不属、坐立不安。明知连接不上网络,可我还是捧着手机划划点点。许是母亲感受到了我的躁动,虽天色渐晚,她还是硬拉起我去村里逛逛。
在这里,一出门就是墙,一走路就是墙中夹行。奇怪的是虽然房子跟房子挨得极近,但就是在这逼仄里还有水穿村而过。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沟渠,沟渠旁都有人家。于是,没走几步,棒槌声、淘米声、洗菜声和着人声交织成片,密密地将我网在其中。这声音,似在近处,又似在远处,却奇异地安抚了我。这就是“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么?
走几步,有一位妇人在洗衣服。她蹲在沟渠旁,熟练地从堆得高高的待洗衣物里抓出一件,抖落两下,“啪”一声铺在青石上,“哗哗哗”三两下把肥皂均匀涂抹开,然后“哐哐哐”揉搓,接着就拿起棒槌“嘭嘭嘭”地捶打起来。手臂起落间,黑漆漆的脏水就“哧溜哧溜”地冒了出来。
“谁家有空的水瓢?借我使一下。”不知从哪传出响亮的一嗓子。“我这,来,接着。”只见妇人边应答,边放下棒槌,捞起水瓢顺沟渠向远处抛去。那瓢就轻轻巧巧落在水里,晃晃悠悠向喊话人飘去。喊话的婶子却也不急,临到眼前了,才慢悠悠伸出手,轻轻一捞,瓢子就到了手里。拿到瓢子后,婶子懒了半个身子,倚在门框上,跟不远处洗菜的熟人又说起家长里短,浑然不在意时间的样子。看着脚边缓缓流淌过的水,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有没有一种可能,人能被时间所忘记。”
走到下村,天已经暗了。夜色里,一位老奶奶坐在家门口的石头上,一会咕噜着我听不懂的方言,一会哼唱着我不熟悉的调子,哼着哼着就手舞足蹈起来。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外界的目光跟她毫无关系。一旁的亲戚许是看见了我直勾勾的眼神,跟我说:“她已经快一百岁了,是县里的长寿老人,还有记者特意来采访呢。”可老奶奶或许一点也不在意能否出镜,在她心里名声乃至时间都等同于她屁股下静默的石头。在她手舞足蹈的时候,她或许已经被时间遗忘,连同那些欢愉也不乏痛苦的过往。于是,她就像风一样自由。
我突然想起我来的地方——那个现代化的城市,那个以分秒搭建出来的城市。在那里,人们习惯了用秒表计算飞驰。他们最恐惧的就是时间的流逝。为了追赶时间,人人活成一张弓:拉满了弦,在不断内卷中生硬地寻找存在感,随时面临折断的危险,所求的不过是不被遗忘,尤其是被时间遗忘。
住在村里的几天,我看见山水的依户而流,看见木桥的骑溪而跨,看见石头的静默成路,也看见村民的悠闲度日,可唯独没有看见时间。
回程路上,我口袋里响起了起此起彼伏的叮叮咚咚声:那是网络自动连接带来的信息轰炸。这声音吓了我一跳,就好像踩中了机关,危险已自动开启。我越发确信:被时间遗忘是幸事。
作者:建瓯税务 廖伟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