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12·3”事件：一场“自我实现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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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日晚到12月4日凌晨，韩国总统尹锡悦突然宣布戒严，数小时后草草收场。纵观“12·3”事件的前因后果，它称得上是一场“自我实现的预言”。

追溯这一风波的源头，要从2022年韩国大选讲起。当时，代表保守派的国民力量党派出检察系统出身的尹锡悦对阵共同民主党的左翼候选人李在明，前者以微弱优势取胜，韩国由此迎来了继李明博和朴槿惠之后的又一位保守派总统。

然而，在野的共同民主党很快重整旗鼓，在2024年的国会选举中与盟友合力拿下了175个席位，而国民力量党及其盟友仅有108席。通过这场压倒性的大胜，在野党让身为总统的尹锡悦遭遇极大掣肘，也为双方之后的冲突加剧埋下了伏笔。李在明迅速指挥在野党杯葛尹锡悦的人事任命，导致作为媒体管理机构的广电通信委员会停摆。

就这样，尹锡悦政府失去了在法律框架内管控言论的能力。这就是为什么在尹锡悦宣布戒严后，其反对者仍然能通过手机传播实时动态，李在明甚至在TikTok上开启直播，号召民众抵制尹锡悦搞“自我政变”，让前者的戒严令“先天不足”。

当然，共同民主党在赢得国会选举之初可能没有考虑得这么远，而是把大部分精力倾注在一连串政治攻防上。作为党首，李在明面临党内“文在寅派”的挑战，背负着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教唆伪证”、城南开发项目贪腐案和“向朝鲜非法转移资金”等多项刑事调查，这促使他将矛头直指尹锡悦及其亲信，以转移压力。

尹锡悦的夫人金建希，同样被论文抄袭、履历造假、操纵股价、收受奢侈品等丑闻纠缠；尹锡悦受此拖累，支持率持续下滑。就金建希的案子3次行使总统否决权的他，不得不向民众公开致歉。紧接着，韩国舆论调查机构“未来韩国研究所”负责人明泰均与国民力量党成员的通话录音显示，尹锡悦身边的多名亲信热衷于权力交易，前议员金映宣甚至以“我在总统选举期间出过力”为由，让国民力量党的公荐管理委员会“推她一把”。更严重的是，明泰均被曝篡改民意调查结果，帮助尹锡悦在党内初选中获胜。迫于舆论压力，就连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也公开批评尹锡悦。

在党争愈演愈烈的背景下，韩国法院开始审理李在明的案件。11月中旬，首尔中央地方法院对李在明涉嫌违反《公职选举法》一案进行了宣判，判处其有期徒刑1年，缓期2年执行。在野党立刻发动反击。在执政党议员集体缺席的情况下，李在明率领共同民主党于国会预算决算特别委员会表决通过了预算削减案，重点内容之一是削减总统与安保、检察与监察、警察几大强力部门的经费，试图拔掉能够对李在明构成威胁的检调部门的“牙齿”。这是1988年以来，韩国政坛首次由在野党单独处理预算案。12月1日，尹锡悦办公室公开谴责共同民主党的“无理之举”。外界认为，这位来自检察系统的现任总统，对在野党削弱执法机构权能做法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12月2日，韩国议长禹元植敦促各党派在12月10日前达成协议。在共同民主党占据压倒性多数、国民力量党与尹锡悦貌合神离的情况下，尹锡悦无法阻挠预算案通过。预算案通过后，共同民主党下一步就要弹劾尹锡悦。

事实上，李在明同样因为遭受刑事调查而如坐针毡，他无法等到2027年尹锡悦任期届满后再去竞选总统，而是选择了发动弹劾，以便让大选提前举行。

于是，共同民主党开始为弹劾造势。其中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抢先制造舆论，宣称尹锡悦2022年上任之初就修订了总统警卫法执行令，随时准备发动戒严、冻结国会。

早在8月21日的共同民主党最高委员会会议上，最高委员金民锡就表示，“我坚信，（国民力量党）政权近期的核心动向是准备制定戒严令”。李在明在9月1日的朝野党首会议上发难：“有传言称，为阻止国会解除戒严，政府计划在宣布戒严的同时逮捕和拘留国会议员。”9月10日，共同民主党政策委员会相关人士爆料说，“最近关于戒严的言论很多，国会相关委员会正在审查与戒严相关的现行法律条款。”

共同民主党不断宣称，尹锡悦发布戒严令后，为阻止国会表决解除戒严，可能逮捕或拘留在野党议员。作为对策，在野力量酝酿了《戒严法修正案》，准备增补的条款包括“即使国会议员当场被捕，也不得在48小时内申请拘捕令”，以及“在全体会议日程公布后释放被拘留的国会议员”等，目的就是防止在野党议员被限制自由。

针对在野党的舆论攻势，国民力量党和韩国总统办公室连番抗议，反驳称“这是在造势弹劾吗”，“李在明代表如果认为这是不负责任的煽动，就赌上党代表一职好了”。前总统室发言人郑惠在新闻发布会上表示：“共同民主党用‘戒严怪谈’陷害守护自由民主主义的总统，意图是什么？如果没有根据，可以称他们为怪谈散布党、假新闻报道党。”9月，国民力量党党首韩东勋在最高委员会会议上猛烈炮轰李在明和在野党，质问道：“尹锡悦总统难道会在我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准备戒严？如果真是这样，那可是严重的问题。请拿出证据来！如果你们说的这些是谎言，那就是严重扰乱国家基础。”

韩国政坛的气氛随着朝野乱斗升级而愈发紧张。10月2日，在国会国防委员会举行的国防部长候选人金龙显的人事听证会上，议员们就戒严令争议、军队内部“忠岩派疑惑”等话题唇枪舌剑。金龙显认为，所谓“戒严准备”是“拿着并非事实的东西散布煽动性言论”，“这里是听证会，不是搞煽动的地方”。面对韩国国防部前发言人、共同民主党议员夫胜粲的质问，金龙显说：“在当前的情况下，如果实施戒严，什么样的国民会容忍呢？军队也会服从吗……反正我好像不会服从。”对议员们反复提出的“如果你当选国防部长，是否会向总统建议发动戒严”的问题，金龙显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针对部分在野党议员对尹锡悦提拔忠岩高中的校友进入军队的“忠岩派疑惑”，金龙显解释说：“韩国军队有近400名将军，其中只有4名是忠岩派（毕业于忠岩高中）。”议员朴善元发问：“与总统关系密切的人士在军队中担任要职，而且他们都是同一所高中的毕业生，特别是反间谍司令官吕寅兄，会不会在紧急情况下发挥关键作用？”金龙显回应：“我不同意。过去也曾出现过国防部长和反间谍司令官来自同一所高中的情况。”国民力量党议员姜善英对共同民主党的穷追猛打深表不满：“在21世纪的大韩民国军队中，占比1%的忠岩高中出身的将军随意行使权力，这有可能吗？”

随后发生的事实表明，无论是“忠岩派疑惑”还是“戒严准备说”，都成了一场“自我实现的预言”的组成部分。在在野党不断宣传即将发生戒严，以此为理由准备发起弹劾的情况下，尹锡悦无路可走——戒严要下台，不戒严也要下台。“12.3”事件由此获得了关键催化剂。可以说，朝野党争的白热化和尹锡悦的困局，共同迫使后者铤而走险。

尹锡悦12月3日晚发布的戒严令极其仓促。除了在上任之初提拔韩美联合司令部副司令金承谦为韩国联合参谋本部议长，以及对陆海空三军参谋长等职位进行例行人事调整之外，尹锡悦在军队中并无太多布局，也就没有军方的稳固支持。

尹锡悦2023年10月安排申源湜担任韩国国防部长（后转任国家安保室室长），把海陆空三军的高级指挥官换了一批。没有证据显示，这些军方高官支持戒严，只有申源湜曾经发表“弹劾朴槿惠的烛光集会是叛乱”、“文在寅政府统治下的韩国真的比日本殖民时期好吗”、“5·16政变（朴正熙）和12·12政变（全斗焕）是有助于韩国的”等争议性言论。事实表明，除了申源湜召开全军指挥官会议，朴安洙被任命为戒严司令部司令，没有更多高级将领以行动支持尹锡悦。要么是他们事先得到消息而不赞成，要么是尹锡悦根本没有联络上自己任命的这些军方人士。

不少前军方高层人士第一时间站出来抵制戒严，与发布声明反对戒严的大学教授、工会和律师团体站在了一起。可见，尹锡悦发布戒严令不是事先精心策划的，也缺少民意基础。在冲突现场，无论是第一空输特战旅还是707特种部队，都没有对在野党的国会议员表现出强硬态度，更没有动用武力。士兵没有阻止议员进入国会通过解除戒严的决议，只留下了军人被椅子挡住、被抢走武器的画面。就这一点来说，金龙显在听证会上的“军队不会服从戒严令”的说法应验了。根据目前披露的消息，正是金龙显怂恿尹锡悦宣布戒严，让后者决定孤注一掷。

在20世纪的军政府统治年代，韩国军队往往对当权者唯命是从，给公众留下了不愉快的回忆。然而，韩国的政治环境今非昔比，韩国军队没有呼应“自我实现”的戒严令而重走老路，成为让这场风波在一夜间消弭于无形的最后推手。

（作者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