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翔鹏(1927-1997)
原中国艺术研究院音乐研究所所长,是学贯中西,博通古今,在文史和数理方面造诣很深的中国传统音乐理论家、中国音乐史学家。因其在先秦钟磬音乐考古等方面的成就,曾获第23届国际音理会“国际音乐名人”提名,1996年成为第一个获得日本“小泉文夫音乐奖”的中国学者。黄翔鹏先生于1997年5月8日在北京逝世,享年70岁。
先生蓄了一头长发和一付胡须,胡须的式样很讲究,上边分开的两撮末端向上翘起,象古代楼宇的飞檐。
常能见到的莎士比亚的画像,童时“老刀牌”香烟上柱刀挺立舰船甲板上的外国海盗,都是留的这种胡须,这样的胡须再加上先生大而有神的眼睛,即使配合着他那瘦弱的身躯,仍让人感到一表英武和孤傲的气派。
他对我说,这是我们中国人的胡须,阿拉伯人和欧洲人是学我们的。怪不得我们现在从电视剧《三国演义》中可以看到这种胡须。
也有人说这胡须是先生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而留,反正给人很有点神秘感。我女儿看先生的照片,第一眼就脱口而出——“他象个仙人!”
六年前,我写了一篇讨论古琴纯律调弦法的文章,因为先生是中国音乐律学、乐学、考古学方面的大学问家,便把文章寄给他,希望得到他的指导。
没想到很快就接到他的回信,他说这个问题早就该拿到琴人中来讨教,当然现在得知其中论及有关知识而如开茅塞,也不算晚。总比我们这些并不深于琴的律学研究者继续隔靴搔痒要好得多。
他甚至还具体地说自己“也出现了把‘上弦势’混同於‘调弦法’的同样失误。”看完来信,一是为这篇文章心里踏实不少,同时也很感动,一个学问大家,在后辈面前说自己“如开茅塞”,说自己也有同样的失误,就如人们普通生活中叙述一件需要纠正的事情一样,是那么坦然。
此后,我如果去北京都必定去看望先生,求教先生。
1947年,青年时期的黄翔鹏眉宇间尽显英武之气
先生对中国传统音乐的研究,有自己独特的方法和视角。他把数千年来中国音乐的流传看成是一个活动的、不断变化、不断丰富又不断淘汰的过程。不同的历史时期和文化背景给流传中的中国音乐不断地留下印记。
因而,他提出了“传统是一条河流”的观念,“古乐存活于今乐之中”的观念。从这些观念来研究传统音乐,就必须把史学、文献、考古、民族、民俗等多种学科结合起来,这就比狭隘的、孤立的考据更科学、更接近我们悠久的音乐文化历史实际了。
后来我发表的有关古琴谱的解译(即古琴“打谱”)的文章、古代琴曲流变研究的文章,都受到先生对传统音乐研究方法的直接影响。
先生有时也对我谈起远古钟磬乐的研究,只是复杂的编钟铭文及相关的先秦政治历史,古代乐律知识和那密密麻麻的数字,我都茫然不知,心中颇有惭愧不安之感。
1978年黄翔鹏(右)、王湘(左)在湖北省随州对曾侯乙墓编钟进行测音
而我为他弹琴时,自觉书房内又是一番景象。我凝神静气,弹奏传统名曲《渔樵问答》、《忆故人》等,也弹奏我新的打谱成果《文王操》、《遁世操》、《孤竹君》。
这时先生和他的老伴周沉老师便是古琴音乐虔诚的崇拜者了。他们把我的演奏,甚至调弦、不经意的试弹和简单的乐曲介绍都用录音机录下来,并告诉我以前早就很喜欢我的演奏,而且他的老师杨荫浏先生在世时也是(想是听的电台广播吧)。这时的我大有伯牙遇子期时的得意和欣慰。
这样,我每次去先生家,都抱着我的秋籁琴去,有机会尽可能多弹几次琴给他听。不过,内心深处藏着一个很悲凉的想法:他这样的身体,是听一次少一次的吧?!
其实,那时他的病已很严重,气管和肺的活动能力已不能供给身体的需要,先生的模样比他的实际年龄要衰老很多。周沉老师说,早年下放时住的是存放农药的仓库,病根在那时候就种下了。
1984年黄翔鹏与周沉结婚30周年合影
起先在他客厅里弹琴,后来就移到他的卧室里,最后一次他听我弹琴已是二十四小时离不开氧气管了,不过仍在家里,卧室里架起两座大氧气钢瓶,占了很大地方。
那一次弹奏的《文王操》除乐曲本身的庄严肃穆以外,还有一层莫名而来的悲壮气氛。
先生喜欢听琴,除了他对传统琴曲意境的追求,他还在思考古老琴曲的结构、音阶、转调等理论课题。
当我告诉他我新打出的《文王操》、《凤翔千仞》中,存在着他提出的“同均三宫”理论中的古代音阶及转调状况,他十分高兴,鼓励我继续打谱,也把与音阶、转调、弹奏实践相关的古琴音律继续研究下去。
先生的理论贡献中,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便是他提出了存见的各地传统乐种、戏曲音乐、古琴音乐是有活的音响,活的音乐实践,且有乐谱可据的三大音乐宝库的见解。
根据这个见解,他又首先提倡“曲调考证”的方法。这样,在中国音乐史的研究中,便可力避单纯的文字资料考据和单纯的古谱符号解译。一向被认为缺少音乐实例的中国音乐史也不必被称作“哑巴音乐史”了。
1963年6月,跟杨荫浏、曹安和唱昆曲。黄翔鹏(左二)、曹安和(左三)、杨荫浏(左四)、吴钊(左五)。
去年年底,周沉老师给我来信,说先生的病情尚属稳定,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的卧床吸氧,但常常喘不过气来,咳不出痰,很受罪。
精神还好,最近向音乐出版社交了《中国传统音乐180调谱例集》。但不知什么时间能出版等等。可见他还在病床上工作。
上个月八号凌晨,先生走了!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古琴知音走了!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翻看先生的照片、信和论著,脑子里老是他的身影和说话的样子,他以清晰的思维和非常人的角度不时发出把握事物关键的铿锵言语,让你突然明白一个道理;
“瘦弱的身躯在抨击社会弊端时又那么愤怒有力,甚至高大强壮;还有那英武孤傲的胡须和无奈的病痛……。”
夜深人静后,我抚弹秋籁,琴声如流水,去而不归。先生说“传统是一条河流”,那么人生呢,人生也是一条河流吧。
黄翔鹏在家中书房
《在黄翔鹏先生家弹琴》,黄翔鹏先生以他的学问和他的人格魅力,赢得许多人的尊敬敬,他的过早病逝使我很难过,我写了这篇文章,并用他的照片制作了一张金属腐蚀版那样的肖像,寄托我的哀思。黄先生去世一周年时,黄夫人周沉和女儿黄天来将先生的骨灰护送来家乡南京,和家乡的亲友一起在一艘小轮船上举行了黄翔鹏先生生骨灰散江仪式,骨灰散入长江的前一天,在我家的客厅内,在先生的骨灰和他的亲友同学面前,我为黄翔鹏先生生举行了最后送别的古琴音乐会,弹奏了《文王操》等琴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