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子重视、擅长音乐
孔子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设教,自非乐盲或请人代教。孔子大概是人类古代史上最重视音乐、最擅长音乐的世界级大哲人。他在世时宛如一位绝世音乐大师,对当时社会的音乐做出重大贡献。例如《论语·子罕》记其自言:“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也说:“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礼义……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以求合《韶》《武》《雅》《颂》之音。礼乐自此可得而述,以备王道,成六艺。”“孔子不仕,退而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孔子布衣……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可见,孔子鉴于当时社会的礼崩乐坏,对音乐文献进行了一番整理、订正的工作,并以此为教,对中华礼乐在当时社会以及后世的保存与传承做出重大贡献。
能对古代音乐文献整理与订正,孔子无疑是擅长音乐的。孔子首先擅长音乐欣赏,他跟鲁国宫廷大乐师交流说:“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论语·八佾》)这句话很好地概括了乐章的起承转合特征及抒情方式,可见他对乐曲结构与和声都非常精通。孔子还说“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泰伯》);“《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又说《韶》乐“尽美矣,又尽善也”,而《武》乐“尽美矣,未尽善也”(《论语·八佾》)。此皆可见孔子精通音乐的感情表达,了解音乐的形式美与载道精神的张力与和谐。
孔子不仅擅长音乐欣赏,还擅长音乐创作或作曲。比如《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流亡到赵卫间时,曾创作过琴曲《陬操》(又名《将归操》)。东汉蔡邕《琴操》一书说孔子还创作过《猗兰操》(又名《幽兰操》),其唱词是:“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逍遥九州,无所定处……年纪逝迈,一身将老。”唱词低悲辽旷、寂幽苍凉,将流亡异国的晚年孔子的某时心境展露无疑。五代时期窦俨所作《大周正乐》则说孔子创作过《将归操》《猗兰操》《龟山操》《孔子厄》四首琴操,前三操唱词见蔡邕《琴操》,惜曲子多失传。
所以,某个意义上,孔子是最精通他那个时代的音乐艺术的儒生或儒者,甚至是达到最有资格整理与编纂当时音乐作品、音乐艺术(无论歌唱还是乐曲)的杰出艺术专家。孔子说:“文之以礼乐”(《论语·宪问》)“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又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他如此强调礼乐修养或乐艺技能,所以孔子的人生与教育可谓是最具人文品味的,甚至他传播的是最优美优雅的人文教育。
二、孔子的音乐技艺情况
《礼记·檀弓上》记载孔子为母举行“大祥”祭礼之后,“五日弹琴而不成声,十日而成笙歌”,从中可知孔子年轻时除了精通古琴,或还精通笙箫管乐。此外,孔子应该还精通击磬、鼓瑟等。《论语·宪问》记孔子“击磬于卫”的故事,讲的是一个“荷蒉(挑筐)”的卫人,在路过孔子住地听到屋内击磬时,准确细腻地把握到孔子当时壮志难酬而又坚定固执的特定心境。这一方面体现了“荷蒉”者(此人大概也是像“荷蓧丈人”一样的隐者)的音乐修养与精神敏锐;另一方面,从中更能看出孔子击磬技艺的精微细腻。
《孔丛子·记义》还记孔子某次白天在房内弹琴,此时在室外的闵子骞听着琴音“幽沉”,这与孔子平素“清澈以和”的琴音不同,于是便与曾子一同进屋向孔子询问。原来,孔子弹琴时见猫抓鼠,便即兴弹奏“幽沉之声”以助该猫“欲得”之情。由此可见孔子与闵子骞弹琴、听音水平都相当高。还有《论语·阳货》中孔子“拒见孺悲”的故事,记孔子称病而拒见孺悲,但又“取瑟而歌,使之闻之”,这反映了孔子平日是常备瑟在左右的,并常随时鼓瑟以即兴伴唱。另有《论语·先进》篇记孔子讥责子路(仲由)“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之事,这应该是孔子批评子路将其粗犷勇武的性格体现在弹瑟中,使得瑟音有“杀伐之气”而失“中和之感”,而这种风格的音乐是“小人之音”“亡国之声”。因此,子路听到老师的批评,“惧而自悔,静思不食,以至骨立”(《孔子家语·辩乐解》)或“遂自悔,不食七日而骨立焉”(《说苑·修文》),从中也我们看出孔子对瑟艺掌握之深入以及对弟子音乐教育标准之高。
孔子不仅精通操奏各种乐器,更热爱歌唱且精于歌唱。例如,《论语·述而》记“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孔子家语·困誓》记孔子一行在途径匡地去宋国的路上,遭到匡人简子的围困,“子路弹琴而歌,孔子和之,曲三终,匡人解甲而罢”。《说苑·杂言》记“孔子遭难陈蔡之境绝粮,弟子皆有饥色,孔子歌两柱之间。”《墨子·非儒下》批评孔子“弦歌鼓舞,习为声乐”。《庄子·渔父》记载:“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以上可见孔子作为歌者或歌唱家“弦歌不衰”的形象。
另外还有《史记》《孔子家语》《孔丛子》等文献记录了孔子的即兴唱词,如《孔丛子·记问》记《丘陵之歌》:“登彼丘陵,峛崺其阪。仁道在迩,求之若远。……惟以永叹,涕霣潺湲。”记《大道隐》:“大道隐兮礼为基,贤人窜兮将待时,天下如一欲何之?”记《获麟歌》:“唐虞世兮麟凤游,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礼记》《孔子家语》《史记》记孔子去世前七日最后的唱词《曳杖歌》:“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这种自诔式歌词,正与他当年“文不在兹乎……天之未丧斯文也”的豪言完全一致,此正孟子所谓“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孟子·万章上》)。
《史记·孔子世家》记载孔子在鲁国从政受到齐国的挑拨与国内当政者的排挤,“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不得不再次离开鲁国外出周游,他的好友师乙在“屯”这个地方为他送行,孔子情不能自已,向乐师师乙说“吾歌可夫”,遂歌曰:“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此歌就是《论语》所记“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背景下孔子之“诗言志,歌永言”(《尚书·舜典》),率直表达了当时孔子对鲁国国政不正的一种愤懑与悲怆,孔子无疑是毕生“志于道,游于艺”的性情中人。
由以上可知,孔子不仅会作曲作歌,而且兼通当时的吹弹击唱诸艺,确为罕见之音乐通才。所以,作曲家江文也在《孔子的音乐论》里情不自禁地赞叹说“孔子比音乐家更像音乐家……他是位十足的艺术家”(见前引),这未必是言过其实、名不副实的名人膜拜或古贤吹嘘,而是实事求是的同情理解与同行内行的专业评价。
三、孔子痴迷于学乐习乐
孔子赏乐、作曲、奏乐、唱歌能力的养成,肯定是如孔子所自言:“我非生而知之者”“敏以求之者也”(《论语·述而》)。《史记·孔子世家》记孔子少年时做游戏就“常陈俎豆,设礼容”,喜好演习礼仪,而在中国先秦时期的日常生活中,礼、乐本是一体的,那么孔子从小喜习音乐当亦是自然或必然的。或许正是这种自幼的积淀,使得他20多岁时就已掌握了很多吹弹击唱的技艺。至于孔子究竟能熟练操奏多少种乐器,以及曾向哪些乐师学过音乐,因古史记述偏少,准确答案我们无从知晓,但从《论语》《史记·孔子世家》《礼记·乐记》等文献记载中可知,像鲁大师、齐太师、师挚(即大师挚)、师冕、少师阳、师己、师襄子、宾牟贾等这些当时的著名乐师,孔子都曾向他们拜师学习或者谈论中提及过。孔子向这么多乐师求教与交游,可见他对音乐的喜好和痴迷。而他痴迷学乐的最典型记载莫过于“三月不知肉味”和“十日不进”这两个故事。
“三月不知肉味”故事发生于孔子在齐国之时。《论语·述而》记载:“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韶》乐相传是舜所作之乐,流传保存于齐国,孔子到齐国,得以听闻欣赏到此乐。此句中的“为乐”可理解为“学乐”,皇侃、朱熹曰“为犹学也”,《论语》“为之不厌”“为于丘之门”“为周南召南”之中的“为”,皆“学”义,故《史记·孔子世家》突出“学乐”义而曰:“孔子适齐……与齐太师语乐,闻《韶》音,学之,三月不知肉味,齐人称之。”[2]。由此可见,孔子非常喜欢、痴迷《韶》乐,欣赏并学习弹奏,陶醉其中不可自拔,以至于达到“三月不知肉味”的程度。
“十日不进”讲的是孔子学琴曲的故事。《史记·孔子世家》《孔子家语·辩乐解》等文献记载孔子跟卫国的乐师襄子学弹琴,师襄子教了孔子一首琴曲,孔子学得自然不慢,但他“十日不进”(《史记·孔子世家》)。进,意思是进于新曲,继续学其他曲子。师襄子认为孔子对于所学曲目已经弹得很好了,好几次建议他改弹其他曲子,但孔子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对于这首曲子还有未尽之意。最终,经过一段时间的反复学习,孔子从“习其曲”到“得其数”,再到“习其志”“得其为人”,竟然得出所学之曲跟周文王有关的结论。这令师襄子肃然起敬并“辟席再拜”,他说这首曲子正是古代流传下来的《文王操》。这则故事生动反映了孔子对音乐的痴迷,以及他学乐有“得曲(成曲)→得数(娴熟)→得志(作品意味)→得人(作者精神)”的递进过程,这是古来音乐大师学乐进德之通理[3],也深刻印证了作曲家、音乐家江文所断言的“孔子比音乐家更像音乐家”。
四、孔子的礼乐教养路径
林语堂说:“孔子特别重视礼乐、关心道德……把孔子心目中的社会秩序表现得更好,再没有别的字眼儿比‘礼乐’一词更恰当了。”(《孔子的智慧》)[4]又说“儒家可能被称为君子的宗教”、“君子是有教养的人”(《信仰之旅》)[5]。孔子的确是林语堂揭示的“人心人格→习惯风俗→社会秩序→政治秩序”思路,强调礼乐教养是改进人心道德、优化社会秩序的基石或桥梁[6],故汉代《孝经》等屡屡引孔子说:“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又见《说苑》《中论》《白虎通》《风俗通》《汉书》《后汉书》《汉纪》《东观汉记》等引)《荀子·乐论》说:“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据南宋淳熙八年即1181年钱佃本《荀子》校勘记,此“美善相乐”本作“莫善于乐”)
孔子既说“弦歌之声”的教育与学习有益社会人心,也说智、廉、勇、艺四能再“文之以礼乐”才算完美理想之人(即《论语·宪问》篇孔子所言“成人”)。《论语·先进》记孔子还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汉书·艺文志》又引孔子说“礼失而求诸野”,此皆言保守偏远地区更讲究礼乐规矩,这跟《论语·八佾》里他说“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同理,皆在强调礼乐形式、生活仪式的重要性。但孔子也明说:“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论语·八佾》)他指出了礼乐徒有形式、虚靡空浮之社会流弊,故《贞观政要》记载魏征在引“钟鼓云乎哉”后面说“乐在人和,不由音调”,这类似于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论语·阳货》)孔子与言偃(字子游)的对话,正说明孔子认为音乐教育能够丰富与提升人的人格样态或心理品质,是不可或缺的乃至是“移风易俗,莫善于乐”的。“歌奏舞之乐不仅是《乐记》所谓‘乐者乐也’的人情之‘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也当是《孔庙大晟乐章》作者江文也所云‘含有优秀的心灵’‘清净而无邪的正乐’,即是荀子所谓‘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也)’。”[7]
五、儒家的音乐幽明旨趣
今日的我们应高度注意音乐家对孔子音乐水平及音乐境界的鉴定意见,毕竟专业问题于同行或内行者更能“于我心有戚戚焉”(《孟子·梁惠王上》)。江文也在其《孔子的音乐论》一书的首末段曾分别说“‘乐’永恒地与国家并存”“音乐永恒地与国家同在”[8],这是江文也对孔子音乐观或精神世界的深刻洞察。《礼记·乐记》说:“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和故百物不失,节故祀天祭地;明则有礼乐,幽则有鬼神,如此则四海之内合敬同爱矣。”——礼乐为明,神鬼为幽,礼乐通乎天地万物,通乎社会人群,通乎人心精神,是感通幽远与爱敬的仪式通道,是感受个人与国家的道艺媒介。
在音乐家江文也看来,音乐或礼乐在“天—地”“国—家”层面是庄严幽远的。但无论是否身处“大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播鼗武入于汉,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的礼崩乐坏、旧乐散失之大转折时代,“乐”于个人生命总有抒闷扬郁或悠哉逸然的一面,此即司马迁《报任安书》说的“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或江文也《孔子的乐论》说的“法悦”境界。孔子跟师襄子学《文王操》时说要“得其志”“得其为人”,而“志—人”及“音—乐”都或意趣不同。《礼记·曲礼上》《礼记·乐记》《礼记·祭义》说生命在“庄—狎”“敬—爱”之间,孔子说“仁山智水”与“吾与点也”即赞赏“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之游趣。“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抱琴带剑,仁山智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以上《论语》),作为音乐家孔子的道与艺,依旧今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原载《走进孔子》2024年第3期,刊登时有文字差异,此系原稿,6300字。山东省社科规划项目“江文也艺术歌曲与音乐思想之研究”[15CWYJ19]。)
【作者有作曲家江文也、黄友棣的丰富文献资料收集,联系本文作者请微信beihai8749林桂榛,邮箱beihai8749@126.com】
[参考文献]
[1]江文也:《孔子的乐论》,杨儒宾译,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12年,第ⅸ页、第77-78、135页。
[2]王虹霞、林桂榛《“三月不知肉味”,“为乐”是关键》,《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04月28日艺术学版。
[3]王虹霞:《“三月不知肉味”辨正》,《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
[4]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22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页。
[5]林语堂:《林语堂名著全集》第10卷,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27页。
[6]林桂榛:《论古人的社会治理思想》,《孔子研究》2015年第3期,第44-50页。
[7]林桂榛、王虹霞:《〈乐记〉之“乐”》,《光明日报》2019年11月23日国学版。
[8]江文也:《江文也文字作品集》,台北县立文化中心,1992年,第19、15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