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管先生弹《平沙》是个什么味儿呢?我给同学们举上边这些例子,就是想说,他的曲子里有一股子寂寥的劲儿,不是寂寞。“寂寞”和“寂寥”一字之差,意义大不相同:你白天九九六、被老板骂、被甲方骂,晚上回出租房喝大乌苏抽红双喜,脑袋瓜子倚在一面墙上盯着对面墙,这叫“孤独”,顶多了也就是“寂寞”,是想找人说话而没地方说话。“寂寥”是什么呢?是不需要说话,也许仍然白天九九六、被老板骂、被甲方骂,晚上回出租房喝大乌苏抽红双喜,但是也许你不是盯着墙发呆,而是嬉皮笑脸看着窗外的星空和东南风吹动的广玉兰和水杉树,天地之间就还有个你自己在自得其乐。
原来我是不大爱听京戏的,小时候被我爷爷天天放京戏早就烦了——家里唯一的电视播着中央一套的《挑滑车》,《机器猫》和《变形金刚》就捞不着看了。然而突然有一天,在我学管先生曲子总抓不着神儿的时候,突然从手机里蹦出来一个梅兰芳的《贵妃醉酒》——呀!就如同搅和不开的一碗藕粉遇见滚开的热水一样,冒着泡儿清亮啦!
京剧我不懂,但是梅兰芳好在什么地方呢?恰恰好在他把所有的“好儿”和“彩”都收起来了,不但没有表演的痕迹,甚至连杨贵妃醉酒的“美”他都刻意收敛了三四分。稍微有点历史知识的,都知道杨贵妃醉了酒,不远处的命运老人就该眨巴着狡黠的斗鸡眼儿,带她去马嵬坡了。所以杨贵妃的醉酒,即便美轮美奂,也是人生美学上从盛大、辉煌走向死亡和凋谢的开始:就跟《少年维特之烦恼》的主人公维特、《红楼梦》的贾宝玉一样,鲜花着锦、盛装出席的,往往是自己的葬礼(当然这个“葬礼”不一定是生命消逝,是和烟火红尘的肉身诀别)。所以梅兰芳先生的杨贵妃,是带着命运预设、暗示的决绝的盛装,是唐玄宗也不见得全都理解得了的寂寥(李隆基不全懂杨玉环,有时就跟贾宝玉不见得百分百懂林黛玉一样,他懂得的只是他的境界能懂的“林妹妹从不说这些混账话”)。“海岛冰轮”呵!月亮上的嫦娥离了人间。
本是说《平沙落雁》的,似乎写远了,然而我觉得不同的《贵妃醉酒》对比着听,是能听出管先生跟梅兰芳之间在艺术气质上的相通性的。这个想通性是艺术之所以迷人的一个要点:它是在烟火红尘中生长,但是骨子里却带着脱离了红尘中市侩金银的寂寥。寂寥的人可不见得无人问津噢,大艺术家、大修行者身边缺得了鞍前马后、趋炎附势的人吗?但是“寂寥”是精神世界个体独对山川、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那股子出世的心态。以前大家总说“出世的心态,做入世的功业”,其实也是让人心有寂寥,而不是寂寞。心有寂寥,就见天地广大了。
回过头吐槽一下,为什么我们现在一看到活着的艺术家总感到令人丧气呢?原因也很简单,现在的艺术家不但没有寂寥气,往往是一身官气。看到活着的艺术家,你想不起来他弹的琴、写的字和文章,往往想起他是非遗名人、协会会长,想起他的那些灯火辉煌的合影和大礼堂的讲话,以及地中海的头发。所以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比省非遗传承人“高”,协会会长就得比理事“高”,大家都是黑夹克黑裤子背着手儿、长袍对襟儿大胡子,看着不像写字弹琴的,倒像是国企的处长。
最后说说学艺术、玩艺术(包括古琴)怎么样进入其中呢?很简单,多看作品,少看履历。好的作品往往直达人心,垃圾的作品往往需要头衔的加持和所谓“你不懂”、“这就是艺术”的话术加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