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京老蚂蚁
（致敬老兵！本口述历史细节充实，很有史料价值。全文较长，将分三篇发布，此为第一篇）
口述人：陈忠孝
采访人：薛刚 王志龙 王元萍 来碧荣
采访时间：2017年8月27日、2017年10月23日
陈忠孝，临沂二区程庄乡薛家庄人。1925年2月出生，1939年入伍，1943年入党。
抗日战争时期，任115师教导二旅四团三营通信班班长，曾参加保卫麦收、朱村战斗和解放临沂等战斗。
解放战争时期，任正副教导员。解放战争时期，参加过三下江南和四平保卫战、辽沈战役、平津战役、衡宝战役等战役。
在抗美援朝战争中，任营长、师作战科长、团参谋长、副团长，参加过第一至第四次战役，1951年夏季和1952年的阵地防御战。获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授予的二级自由独立勋章和三级国旗勋章。
回国后，任南京军事学院教员、师副政委、政委、师长、陆军指挥学院政委，1986年离休。1955年被授予中校军衔，1960年晋升为上校。1988年被授予独立荣誉勋章。
一、家道衰落时鬼子来了
我1925年2月出生，家在临沂二区程庄乡薛家庄。家里人口不算少，父亲叫陈贵香，母亲姓孙。
我有兄弟五个，但是能经常见到面的就四个。我大哥叫陈忠和，一直没和我见过面。我家里分家时分得了几十亩地，过着中农生活，但是由于我父亲赌钱，把分家以后的房子、土地都卖了，大哥不答应，父子两个闹别扭，他就离家出走，到了南京。因为他是做生意的，所以和税务机关很熟，就到下关税务所搞税务去了。这样我家里的人就分散了。大哥是自己选择到南京税务局上班的，好像不走一条新路子不行。他在税务局里属于公务人员，这样子家里觉得也可以。他经常跟家里通信，家里有人到南京也去看看他。日本鬼子占领南京以前，我们还经常通信。日本鬼子占领南京的时候，他就失掉联系了，到现在没有信息，也没有见到烈士墓上有他的名字。他可能在日本鬼子占领南京的时候遇难了。我的二哥叫陈忠义，他也是做生意的。老三夭折了。我还有一个弟弟，叫陈忠亮。
（资料图：农村耕种）
薛家庄有两百多户人家，当地有五户地主，他们都是从我们陈氏宗族分出来的，都姓陈。地主中最多的有三五百亩土地，他们过得都很富裕。村民到煤窑上去运煤，地主一次可以出一百辆大车。有一次他们到煤窑去运煤，中间路过一个乡镇，当一百多辆大车通过那个乡镇时，群众一看见就说：“薛庄可真富呀！”我们村因为中农多，有牛，有马，有驴，有车，有力，这些物力人力齐全，运输力也强，所以就说薛庄很富。
我们那里地主雇佣长工种地，地主家除了掌柜、上学的以外，其他人都参加劳动。那时上大学的人极少，但是五户大地主家每家都有人上大学的。
由于地主都是从陈姓分出来的，所以他们和当地的老百姓相处得还可以，要分谁替谁劳动，说不清楚。地主不出租土地给别人，但是农民可以叫地主分出一部分土地给他种，他就直接说：“哎！那么多土地你自己种不了，你不分一部分给我，你干啥？”地主就说：“来！这一片就归你种了！”因为都是一族人，地主收的地租不高，因此租地主土地的人中没有叫苦连天的，他们自动交租。
我家不租土地，因为有土地。我家里的土地也不出租，我没有参加种地。开始我家里的生活还可以，饭有得吃，但是后来就不行了，因为土地卖了，啥也不剩。我觉得家里这个样子不行，就出来了。
（资料图：农村生活）
我在薛家庄小学上过两年学，读了四本书，不记得书叫什么名字了，只记得一年读两本。书的主要内容是一些民间故事和山河故事。小学里有不少女生，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上学的学费是一年两块钱，后来由于没钱了，我就不读了。
我没上学后，日本鬼子就来了。1938年春天，日本鬼子占领了临沂。鬼子扫荡时，出临沂城后就用炮火开路。他们首先到离临沂最近的山前村，因为那里地形好，他们要先把好地形给占领了，炮兵施一阵子威，然后就回去了。
（资料图：鬼子进村）
二、参军入伍成为通信兵
自从1938年初徂徕山起义后，山东的部队就逐步扩大了，首先成立了由中央指挥的八路军第一纵队，也叫山东纵队。由山东纵队牵头，我们那个地方成立了沂河支队、沭河支队、县大队和区小队。各级以武装代替政府发动群众，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发动了20多万人。
日本鬼子进了中国以后，除了在东北，山东纵队是他进内地以后头一次碰到的真正武装。日本鬼子感觉到不舒服了。那个时候他刚进入中国，经常去收、抢、盗，他可以把枪丢在外头，人不带枪进屋去抢掠。等鬼子进了屋，我们在外头，你进屋抢东西，我在外头抢他的枪。
我们很快就武装起来，这就是八路军在山东临沂地区活动的起点。但是，徂徕山起义后，我们党也没有那么大力量一下子派人来领导，中央也没有干部派，我们就组织领导机构，以斗争的地区来标志单位称号。建在山上的是山纵队，建在河上的是河支队。我们是在沂河、沭河之间活动，就叫沂河支队。
后来林彪率115师进入山东，115师师部和山东纵队指挥机关合并了。这个时候山东的八路军领导力量加强了，山东的武装一直很能打。
（资料图：八路来了）
我是1939年正月初二那天参军，到了山东纵队沂河支队，当时我14岁。那时日本鬼子还没到我们村，我走了以后，日本鬼子就到我们村了。日本鬼子1938年春占领临沂以后，烧杀掳掠、无恶不作。我们村离临沂才25里，炮很容易打到，根本就不安全。我出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家里面很苦，土地卖了就没有饭吃了。对日本鬼子只有打，没有别的办法，所以我就出来了。
八路军对人多好啊，你一接触就感觉到这个部队是我们自己的。后来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那个时候的势态。天下大乱，到处都是军队，一比较就发现八路军是我们自己的军队，是好军队。他和群众没有区别，他一看到你就感觉很亲热，所以我就和八路军很亲近。
我父母不想让我去当兵。我跟他们说，母亲没有说什么，父亲问：“哎呀！你去当什么兵？”我说：“我选择当八路军，我认准了现在的军队，最好的军队就是八路军。”他不再反对，我就直接奔向八路军了。
我当兵从家走以后，很少和家里通信，通信的时候潦潦草草写几个字就完了。敌人完全控制临沂时，我没有和家里通过信，因为通不了。抗战胜利后我到东北也不能给家里写信，因为那时候家乡处于国民党统治下。
我们庄子参加八路军的，加上我一共有三个人，我是第一个走的。他们俩中的一个在抗日战争中被俘虏后，送到东北当劳工去了。另外一个叫吴义秀，他家在临沭县楚家庄，已经在解放军当了干部，参加抗美援朝时负了伤，后来回家当了农民。我给他写过信，没收到他的回信，失去了联系。
（资料图：八路军在训练）
沂河支队那时驻在临沂县吴庄。我当时直接到沂河支队司令部说：“我要当兵！”沂河支队的参谋长说：“你想好了？”我说：“想好了。”他说：“那好，坐下登记。”我就登记。他说：“你要当兵，沂河支队三大队靠你们家近，你去吧！”
我去三大队时，司令部给营长写了一封信。营长姓童。我向童营长说：“我要当兵，别的兵我不当，我要当八路军的兵。”他说：“那好，欢迎你。”
到三大队后，我主要做通信员，内部通信、外部通信都搞。内部信息就是上传下达；外部就是负责和友军、政府之间的联系。
我做了七年通信员。不光在三大队，也在115师教导二旅四团，就是滨海老四团搞通信。抗日战争胜利后我到了东北，还是搞通信。1941年沂河支队编入115师，我在10月就编到115师教导二旅四团，其一营、二营和三营我都待过。我待的时间最长的是三营。
我刚进入115师的时候，他们把我分到二营六连，我说：“我不愿意呆在打仗不过硬的部队。”他们说：“你不愿意去二营？”我说：“对的，我不想去二营。我要么去三营，要么就去一营。”他们说：“好！那你去三营吧！”最后，我进了三营，也就是战斗力最强的营，在那里当通信员。
（资料图：准备战斗）
三、与鬼子打仗太多了
那个时候咱们八路军的武器很差，枪的来源有两个：第一是日本鬼子的，第二是国民党撤退时丢下的。所以，我们的装备不外乎就是步枪、手枪、轻机枪、重机枪、迫击炮、山炮和步兵炮。步兵炮是日本造的70毫米口径小钢炮。别的还有迫击炮，它的口径大，但是打的距离没有小钢炮打得远。
我参军后和日本鬼子交手的第一仗是打临沂。但是，我自己心里一直没有把打临沂作为我的第一仗。
那时，临沂当地群众的抗日热情很高，都自己带枪来参军参战。我们那个地方有一个青年抗日救国营。青抗营很短时间就发展到64个纵队，都是自己带枪来的。缺少干部，假如你带有30个人，你来了就当排长；你带的武装接近百人，你就当连长。谁带兵来，谁就当干部。很快发展起了几十万人。
大家热情很高，组织了20多万人打临沂。这一仗打进去了，20多万人都涌进去，结果敌人反击把我们打出来。
我觉得仗不是这个打法。我们在临沂和日军交了几次手，感觉自己的装备和日军打下去可能有点吃不消，得改变方式。
过了一段时间，党组织派人来，对我们说：抗日战争的武装斗争才开始，你们像开玩笑似的，觉得打仗好玩，一下子几十万人弄到临沂去。我们光在本地打不行，要组织起来，建立新的武装。
（资料图：八路军伏击敌人）
我真正打的第一仗是打临沂县的马头镇，当时这一仗就是由我们沂河支队去打的。
沂河支队司令部把三大队调过去，参谋长对我们说：“有情报说敌人从徐州方向要奔袭沂河支队，你们的任务是打埋伏，消灭这股敌人。”
结果我们就进入埋伏阵地。敌人几十辆汽车来奔袭，我们在层山设伏，结果把车队大部分消灭了。这一仗敌人伤亡百把人，我们还缴获了汽车。但是我们都是土家伙，不会开汽车，所以大部分是打坏了。大家也很高兴，打坏了就打坏了，全是日本鬼子的。这一仗我有没有打死小鬼子，这个我不清楚，但是打着了。
这一仗是我第一次参加战斗，我不怕。那时候我到部队已经不止一年了，我自己有一个原则：对中国人，我叫你退出战场；对日本人，我叫你爬不起来。我开枪就是这个原则，达不到这个目的我不开枪，那时候对于子弹要求很严格。
我无法计算和日本鬼子打了多少仗。曾经有人来采访我问：“抗日战争中你和日本鬼子打了多少仗？”我想了很多次都没有想清楚，因为太多了。于是就说：“我想应该有一百多次，但是具体不清楚。不能再想了，再想我就越糊涂了。”
（资料图：战场上的日军）
真的不知道跟小日本鬼子交了多少手。比较激烈的一仗是1941年的虎头山之战。这一仗把我成了英雄。
我们打虎头山，敌人反击。敌人反击的方向正好是我守的地方。敌人上来一批，我们把他打下去，再上来一批，我们再把他打下去。连续打了三次，然后冲下去进行反击。战场上到处都是死人了，跑着跑着就会踩到死人身上。
从那一仗以后，打仗我就不在乎了。人死了什么事都没有了，你踩他身上他也没有感觉、没有反应。我还直接把小鬼子打死了，可能不止一两个。这一仗基本上把敌人的一个团消灭了。那时候他们人也不多，一个团就是几百人，我们就是教导二旅和教导五旅去打。那时候只要打仗就有缴获，所以我们反击下去，脚下到处都是死人，枪都是我们的。
我是1943年入党的，介绍人叫李善军，他当时是营部书记，现在已经去世了。
他找我第一次谈话是在1941年，第一句话就是：“有人找你谈过话吗？”我说：“有过，但我没有兴趣和他谈。”李善军就说：“怎么回事啊？”我说：“很简单，个人的事由个人安排。我觉得我还不行，不具备条件。”他说：“你太坦率了！”
到了1943年，介绍人是八连的田指导员。我的名字就是他改的，我原来叫陈忠杰，他在1941年帮我改成陈忠孝。1941年，他在二营六连当指导员。1943年，我们都到了八连，他在八连当指导员。
他介绍我入党时说得很笼统，他说：“有人找你谈话吗？”我说：“有”。他说：“谁？”我说：“这是保密的。”他说：“如果没有人跟你谈，那就不谈了。”我说：“好，那就等等，我觉得还不行。”
到了当年3月，田指导员主动找我说：“哎！这回可以谈谈了吧？”我说：“行！谈吧！”
1943年3月我入党了。我的入党介绍人是李善军和田指导员。我没有预备期，直接就是党员。当时入党有三条规定：第一，青年团员入党没有预备期；第二，工人出身入党没有预备期；第三，雇农入党没有预备期。如果有预备期，预备期是一个月到三个月，这是根据你的家庭出身，也就是参加劳动程度来规定的。我是作为青年团员入党，所以一入党就是正式党员。一开始我没有公开党员身份，过了一年才在群众中间公开亮相。
（资料图：八路军开会）
那时候部队一集合就唱歌，经常唱的是《八路军军歌》，前面是“向前！向前！向前”！还有一个是《铁流两万五千里》，歌词是“铁流两万五千里，我们是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头破血流也不投降，敌人向我们进攻，我们就在那里把他们消灭”。
四、秘密护送刘少奇回延安
1943年，我们部队护送刘少奇由苏北经过山东，到鲁南根据地后前往延安，这个任务是由教二旅四团三营八连来执行。
我当时在八连当通信班长，营长走到哪儿我走到哪儿。八连执行任务一般由营长带队，因为八连是三营的主力。
（资料图：刘少奇）
1943年中央要开党的扩大会议，刘少奇那时候在新四军任政委，他要参加这个会议，经过山东去延安。他来到山东军区，山东军区决定由八连护送，由教二旅旅长曾国华亲自带队。
我们是在滨海区接到刘少奇的。他一过陇海路就交给我们，我们要把刘少奇从滨海区送到鲁南区，鲁南区党委接到人才算完成任务。
我们过沂河时，联络员是副连长魏景胜，他迟到了。原来说如果遇到重大情况，我们就往回返。当时一看联络员不在，没人等，我们心里咯噔了一下子：“这怎么回事？情况有变？”
那个时候的干部可不简单，都是身经百战的。最高带队的是曾国华，他很沉着，说：“再等一会儿看看！”过了一会儿魏景胜来了，曾国华问：“你怎么到现在才来？”魏景胜说：“没有啊，我一直在这儿，我没敢离开。”曾国华说：“你可能要碰上大问题了！”
（资料图：开国中将曾国华）
魏景胜在沂河这边带我们过河。后来他因为没有准时到位，被枪毙了。
之前，魏景胜家乡曾有一个人到办事处来找他，办事处的人不接待，因为敌占区来的不可靠，如果要接待的话得有可靠人员担保。魏景胜就说：“我来担保吧！”办事处的保卫科长说；“你来担保，哪谁来保障你呢？”
我一当兵就和魏景胜在一起，没有发现他有什么问题，所以我同情他。那天晚上他稍微迟了一点，我觉得不是什么大问题。至于是不是保卫干部怀疑他与来路不明的联系，有通敌嫌疑，才处理他，我就不清楚了。
我们护送期间还碰到一个问题，就是过了沂河以后天下大雨。怎么办？护送可是了不得的任务，我们都不大敢决定，半路停下来耽搁时间出了事那可了不得。到了层山，大家商量了一下，说这么大的雨即使走也走不动，就在层山避雨，封锁消息。
就这样我们在层山住了一晚上。层山这个地方群众很好，群众自动地起来封锁消息。我们在层山安全地住了一夜，第二天晚上继续前进。通过鲁南进入鲁西，到达了鲁南区党委，和他们接上头，他们承担了转护的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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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王正兴，原解放军某野战部队军官，曾在步兵分队、司令部、后勤部等单位任职，致力于战史学和战术学研究，对军队战术及非战争行动有个人独到的理解。其著作《这才是战争》于2014年5月、6月，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栏目分两期推荐。他的公众号名亦为“这才是战争”，欢迎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