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讨好他人
基本冲突,是不会轻易暴露出来的。原因在于基本冲突是具有破坏力的,神经症患者出于防备,会在基本冲突的周围布下防线,将基本冲突随之深埋,无法显现出它纯粹的形式。结果就是,留在表面上的不再是冲突本身,而是为解决冲突而做出的各种挣扎。在这种情况下,仅靠对病史追根溯源,是很难揭示出基本冲突的内涵和差别的,就算能得到些结果,也必然是无关痛痒且含义不明的。
对于前面章节涉及的一些问题,我要在这里做出进一步的论述,将其填补丰满。想要理解基本冲突的特征,先要分别研究清楚所有对立的因素。而研究的对象,必须是某组对立特征中的一方占主导的人,这意味着,他对于此种特征所代表的自己,十分认同。简单说,这样的对象可以分为三大类型:服从型、攻击型、隔离型。在每一个案例中,我会将研究的焦点,放在他们更容易接受的特征上,至于那些被掩盖起来的冲突,就尽可能不做过多考虑了。在每种类型中,我们都会发现,对待别人的基本态度,可以引发或助长人们身上的某些特征,比如需求、品质、敏感性、压抑感、焦虑感以及特殊的价值观。
也许这种做法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弊端,但益处也很明显。首先,我们对某类神经症的研究,必须在能够凸显其结构与功能的情况才能进行。其次,从本质上来看,这三种类型有着明显的特征。不妨再拿民主制度和法西斯主义做个例子吧,它们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有着本质区别。如果想了解这种区别,我们可以先去研究一下什么叫作法西斯,然后再去研究一下典型的民主主义是什么样的。在一开始的时候,我们不要把目标锁定在那些既推崇民主、又时不时偷偷喜欢法西斯主义的人,只有先充分了解了两者明显的特征,才能更好帮助那些力图在两者间左右摇摆的人。
我们先来说说第一种类型:服从型*。(******译者注:服从型,也就是之前所说的讨好型人格,他们生命的底色是对父母的怕。在童年时,由于生活环境的影响,他们担心被抛弃,因而拼命压抑自己,讨好父母。长大成人后,总是对别人笑脸相迎,看别人的眼色行事。******)这类人具有“讨好他人”的一切特点,强烈渴望别人喜欢他,认可他。他最需要的,就是一位“能够被他依附,全权替他判断对错,还能满足他所有期待”的伙伴,至于这位伙伴的身份是什么并不重要,可以是爱人,丈夫,也可以是朋友。他的这些需求和对方自身的价值无关,也和对方对他的真实感受无关,很符合神经症的共同特征:强制性,盲目性,一旦受挫又会感到焦虑和沮丧。无论表达方式有多不同,这些需求的核心,都是对依附感和归属感的渴求。服从型人格之所以具有盲目性,是因为他只能看见自己和别人在兴趣和爱好上的共同点,而对于不同点则会采取选择性失明。这种对于别人的误会,并不是因为他自身无知、愚蠢,或缺乏观察力,而是来源于他神经症的强迫性需求。有一位女性描绘的一幅画面,正好能表现出这一点:她处于画面中央,如同婴儿般弱小又无助,而她身边全是奇怪又凶险的动物,一只巨大的蜜蜂绕着她飞,随时想发起攻击,一条狗也呲着牙想要咬它,还有一只想抓她的猫,和一只想用角顶她的牛。显然,这些动物各自代表什么并不重要,却反映出她最渴望的,是能从充满危险和攻击性的环境中获得温情。总之,这类人需要别人的喜欢、认可、思念和爱;需要别人的接受、欢迎、赞赏和依赖;需要别人的帮助、保护、关照和引导;并且,还需要别人也需要他、重视他,尤其是某个特别的人对他的需要和重视。
当心理治疗师明确指出这些需求具有强迫性时,他往往会矢口否认,辩解这些需求是多么合理自然。事实上,的确所有人都需要被人肯定、有人关照,都需要获得归属感。但总有些人因为曾经受到过虐待而丧失了真实的情感,人格完全扭曲。这些人始终处在焦虑不安的状态,对安全感有着永不满足的需求。他们表面上渴望获得赞美、喜欢和认同,疯狂地讨好别人,但背后隐藏的驱动力却是追逐安全感。
正因为他最迫切的需求是安全感,因而,他做的每一件事必然以此为目标,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塑造出了自己的生活态度和性格特征。在这些态度和特征之间,有一点很讨喜,那就是他可以敏锐地捕捉到来自别人且能被他理解的需求。比如,他或许对别人想要独处的意愿反应迟钝,却能及时发现对方在同情、扶助、赞赏上的渴求,并予以满足。他变成了一个过分热情,以及“无私”的人,能为别人牺牲自我,会忽略自己的感受,而优先去满足别人的需求。不过,除了一点,那就是他渴望别人的喜爱,永不满足。事实上,在这种人心中,他并不关心别人具体是什么样的,反正在他看来,那些人全都是自私而虚伪的,只不过,这个想法被他心中的服从性强行掩盖起来了。如果去描述无意识中发生的事,我可以这么说:他强行说服自己所有人都是好人,都是可以信赖并应该喜爱的。但是,这个错误带给他的,只有不断加重的不安和失望,以及更加严重的不安全感。
这类人会认为自己的服从型人格是弥足珍贵的,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缺乏真情真意,只知道盲目地给予别人,讨好别人,同时强迫性地期待获得同等的回报。因此,他们总会因为没有获得回报而烦躁、焦虑和不安。
与盲目给予相似的,还有另一种品质,主要表现为:在感到别人有所不满,或者发现与别人出现竞争或分歧时,会迅速逃避。他会把闪光灯最照耀的位置让给别人,而把自己放在次要位置,听命于别人;他总是委曲求全,不记仇(这一点是有意为之)地安抚、调节别人的情绪。他拼命压抑住自己对于胜利与复仇的渴望,甚至会惊讶于自己怎么能如此轻易地妥协,无怨无悔。还有一点很重要,他总是不考虑自己的真实感受,而将错误大包大揽。换句话说,他不管自己是不是真的有错处,只要别人给予了批评和攻击,即便毫无道理,他都一定会先选择认错,自我检讨,而不问责他人。
这些态度,经过微妙的过程,进而演变成强烈的压抑。任何形式的主动攻击,都是这类人的禁忌,我们会发现他们处在“强烈压抑”的状态,包括压抑自己的果敢自信、雄心壮志。就算自己有想法,也不敢坚持;就算自己知道别人是错误的,也不敢指出来;就算明知道自己有表现的机会,也不敢去做。他们绝不会提出要求、命令别人、表现自己。他们的生活永远都是以别人为中心,而代价就是,主动牺牲掉自己的意愿、喜好、活力和主体感。发展到最后,他们会认为无论是一顿饭,还是一场电影、一首歌、一处美景,只要没别人共享,那就是毫无意义的。他们努力讨好别人,却无法取悦自己,不仅生活枯竭无趣,也变得越来越依赖别人。
服从型人格,除了会故意把前面提到的那些品质理想化之外,还有一些典型特征,其中之一就是,会产生自怨自怜的想法,总感觉自己“很弱小”“很无助”“很卑微”“很可怜”“很软弱”。当需要他们单独处理问题时,他们会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条迷航的船,或是没了仙女帮忙的灰姑娘。这种无力感有一部分是真实存在的,因为,如果你总是假设自己没法抗争,那么久而久之,必然会真的变得软弱。但这类人是不会掩饰自己的无力感的,反而会坦白地对自己和他人承认,甚至可能在梦里都会强调这一点,甚至以此作为吸引别人、保护自己的手段:“我是这么软弱无力,所以你的爱、保护和宽容都得是我的,你不能抛下我不管。”
从这类人总是甘居人后的倾向中,发展出的第二个特征就是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不如别人。他会觉得所有人都比他优秀,比他有魅力,比他聪明,比他素质高,比他有价值。这样的心态,甚至是有一些事实根据的,因为他缺乏自信、不够坚定,确实会削弱他的能力,所以即使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做出了些成绩,也会将一切归功于别人——无论别人是功是过——都认为别人比自己强。面对气势逼人或自大傲慢的人时,他的自我价值感会越发萎缩;即使是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把自己的品质、才华、能力和物质财富视为卑微。
这类人的第三个典型特征,也是他讨好别人的一个体现,就是他会有意识地用别人对他的态度,来定义自己的价值。只有别人夸奖他,他才会觉得有自尊;而如果别人厌恶他,他就会觉得异常受伤。别人的拒绝对他而言,已经不是简单的打击了,简直是致命的摧毁;而如果别人没能回报他的期待,即使他表面上能通情达理地表示接受,但是他独特的内心世界里的逻辑,却会让他的自尊心直接归零。换句话说,任何批评、拒绝或抛弃,都是令他惊惧不已的危险信号,所以为了逃避这些危险,他会做出最低声下气,甚至卑鄙可怜的努力,讨好对方,希望以此让那些给他造成威胁的人,能对他重新尊重。于是,当左脸挨了一耳光,他会迅速送上右脸,这并不是什么“受虐狂”,而是在他所拥有的内心世界中,他唯一能做的合乎逻辑的事。
由此,这类人形成了一套特别的价值观。而至于价值观是不是清晰并且牢固,则要取决于个人的成熟程度了。这套价值观里,会包含仁慈、善良、爱、慷慨、无私和谦卑等美德,而自我主义、野心勃勃、麻木冷漠、狂妄无礼、操纵权力等这些特质,是他们所深恶痛绝的,但也可能同时被他们偷偷欣赏着,因为它们充满了力量感。
以上这些,就是神经症“讨好他人”的倾向。这些倾向是成体系的思维、感受与行为,也就是说,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只用类似于“服从”“讨好”或“依赖”这样一些术语来进行描述的话,显然不够,这一点相信你们都很清楚。
前面我说过,我不喜欢讨论相互矛盾的因素,但是,如果想知道这类人为何抱定自己的信念不放,就必须要明白,压抑对立的趋势,是如何最终加强了其主导趋势的。所以,我们必然不能只关注表现出来的一面,而忽视了它的反面。我们在分析服从型人格时,发现他们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攻击性。同时,还会发现,他们在面对别人时,会无意识地认为,自己一点也不关心对方,甚至嗤之以鼻,一心想要利用别人、操控别人,还会想着怎么超越别人,并对报复性的快感充满欲求。和这类人呈现出的过分关切对方的态度相反,他们身上这种被压抑的驱动力,从种类到强度都会有所不同,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种驱动力的产生,是他们对早年不幸经历的反应。例如,一个人可能5岁或8岁之前都很暴躁,之后逐渐变得顺从,这意味着他压抑了自己的攻击性,自剪羽翼。因为“自我抹杀”和“没原则的善良”会招致被欺辱和被利用,进一步说,讨好他人和依附他人,造成了服从型人格独特的脆弱性,他们越是讨好和依附他人,自己就越脆弱,而一旦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和喜欢,他们就会感到自己被拒绝了,被忽视了,被羞辱了。
对于“压抑”这个词,弗洛伊德也曾做过解释,我这里所说的“压抑”驱动力、感觉和态度等,也是基于他的解释。根据他的观点,压抑确确实实存在,只是患者自己察觉不到,在潜意识中,他们生怕让别人甚至自己发现任何与压抑有关的线索,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永远都不发现它们。所以,无论这类人掩盖的是何种压抑,我们都会产生这样的追问:是什么驱使他们这么做?服从型人格的案例会给我们提供一些答案,然而,其中的大部分,只有等我们在后面讨论了理想化形象与虐待倾向之后才能理解。不过,我们现在能理解到的是,压抑之后,缺乏真实的感受,他们就无法真正去爱别人,也无法被别人爱。不仅如此,他们会认为,任何形式的攻击性行为和坚持自我的主张,都是自私的,他会先自我谴责,然后认定别人也都在对自己进行着谴责。然而这种谴责是他负担不起、也承受不起的,因为他只有在别人的赞美中才能找到自尊,所以,别人的批评和指责,对他来说难以承受。
这类人压抑自己所有的自信、抱负、野心和冲动,还具有另一种功能,就是这种压抑,会成为神经症患者为摆脱冲突所做的尝试之一,能够创造出统一、整体、和谐的感觉。对于统一人格的渴望,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们之所以执着于此,就是想通过压抑自己来摆脱冲突。第一,要想生活照样运转,就不能被两种相反方向的驱动力持续拉扯;第二,他们不喜欢分裂,对能导致分裂的事情,有着极度的恐惧。所以,他们会无意识地通过突出一种倾向,而将其他与之相矛盾的倾向消灭掉,以期实现对人格的重新塑造,这也是神经症患者解决冲突的一种主要方法。
于是,我们发现他们会疯狂地压抑自己的一切攻击企图,不希望自己的生活方式因此受到威胁,更不希望自己那貌似统一的人格遭到破坏。攻击性倾向越是具有破坏性,他们就越迫切地想要将其彻底清除。这种状态下,他们竭力抵抗,甚至会矫枉过正,他们不敢提任何要求,也不敢拒绝别人的任何要求,总是要表达善意和友好,永远屈居人后。换句话说,他们服从和讨好的倾向越是被强化,行为也就越盲目,越具有强迫性。
当然,这些无意识的企图,并不能真的消灭被压抑的冲动,这些冲动会以符合神经症特征的病态方式表达出来。比如,他们在向别人提出要求前,不会直截了当,而是会先表示自己有多悲惨,多可怜。他们在控制别人前,也会先偷偷向对方表达自己的爱。当然,随着被压抑的攻击性冲动不断积累,他们很可能会不同程度爆发出来,从容易生气到勃然大怒,都有可能。这样的爆发,虽然不符合人设的那种亲切温顺的画面,但对他们来说,却是完全正当的。事实上,这类人对他人的要求很过分,而且过于自我,但他自己却意识不到这一点,总感到别人对自己不公平、不厚道,并为此愤愤不平。最后,被压抑的攻击性,若是遇上了一丁点盲目的、愤怒的火苗,就可能引起各种身体上的不适,比如头疼或者肠胃失调。
服从型人格大部分特征,都具有双重动机。当他们自我贬低时,是为了避免摩擦,与他人和谐相处;但也可能还存在着另一种相反的动机,即他们想要利用别人,故意隐藏自己,不想让别人看穿他们的目的。想要克服神经症的服从性,我们必须看到冲突的两个方面,并且按照适当的顺序去解决。在一些老派保守的精神分析刊物上,时常会看到这样的观点:把攻击性倾向加以释放,就是精神分析的本质。这样的观点,只能说明作者对神经症结构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缺乏了解,即使是对单一类型的神经症,这种观点的有效性也是有限的。患者确实需要释放攻击性的驱动力,但如果想不伤害到自己,就不能把“释放”作为最终目的。我们必须继续研究冲突并将之疏通,才能让患者的人格实现完整。
此外,爱情和性对于服从型人格的作用,也是不能忽略的。在一些人眼中,爱情就是唯一,是生命的全部,没有爱情的生活单调、无聊、空虚而又寂寞。借用弗里茨·威特尔对强迫性追求的解释,就是:爱情是可以追逐的幻影,其他一切皆不重要。他们会认为,无论是人、工作,还是任何形式的娱乐或兴趣爱好,或是自然山川,如果没有一段爱情关系来增添风味,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在文明社会中,我们在女性身上看到的这种需求比男性更频繁、更明显,导致我们总以为只有女人才会这么痴迷于爱情,而实际上,这与性别无关,而是一种神经症的表现,它的内在是一股非理性的强迫性驱动力。
如果我们懂得服从型人格的结构,就能明白为什么他们会把爱情看得如此重要,以及为什么会有“看似不合常理,但却挺有道理”的感受。鉴于他们矛盾的、强迫性的倾向,爱情是唯一能满足他们所有神经症需求的事物。他们既能从爱情中获得别人的喜爱,也能通过爱支配别人;既能躲在别人身后,也能依仗伴侣完全的尊重,站在别人身前;他们能在这个过程中活出自己的攻击性驱动力,不再压抑,因为爱情,他们的攻击性找到了一个合情合理、甚至高尚的发泄理由,还能借此将自己身上的美好特质彰显出来,获得别人的喜爱。很多人把爱情当成治疗一切苦痛的良药,认为再坏的事,也会随着一段爱情的到来而变好,会这么想的人,显然并不知道内心冲突才是人们无力和痛苦的来源。我们很容易就能说,这种希望简直就是荒谬,但同时,对于他们无意识的论证逻辑,我们也必须理解。他们认为:“我弱小又无助,只要我独自活在这个危险的世界上,就会遭遇孤立无援的危险。但如果我能找一个人,他爱我胜过一切,我就不用再费力维护自己,因为不用我解释或要求,他就能把我想要的都给我。我也不会再觉得危险了,因为他会保护我不受外界的伤害,还能理解我,满足我的要求,事实上,我的弱点都会成为闪光点,因为他会爱我的无助,我也能依靠他的力量。所以,虽然我不是个主动的人,但只要是为他,或者是他期待我去做的事,我就会义无反顾去做。”
他们会在对爱情的渴望中,重新构建自己的思维模式,搭建出一个层次分明的体系,这个体系包括他的感受、想法,但更多的还是无意识的行为。他们会这么想:“我不能再单身下去了,这对我太残酷了。对于不能与人分享的事物,我享受不起来,不仅如此,我还感觉很迷茫、很焦虑。是的,我是可以在周末一个人去看场电影或看本书,但那太丢脸了,显得我好像被所有人抛弃了一样。所以,我必须安排好,不让自己在周末的晚上,或任何时间落单。只要找到一个爱我的人,我就能摆脱这种折磨了,我再也不会孤单一人,而现在显得无趣的事情,比如料理、工作和看风景,到时候也会变得有意义。”
他们还会这么想:“在才华、天赋和个人魅力上,我都毫无自信,我会做的事完全不值一提,即使完成了,也是自己运气好,没有任何光荣的感觉。如果让我再做一次,很可能就完成不了。要是了解我的人,肯定会觉得我没用。但是如果有个人,他爱我本来的样子,对他来说我是最重要的,那么我就不是一无是处了。”爱情的诱惑如同海市蜃楼,难怪那么多人抓着一段爱情不放,却不肯从自己的内部来一番改变。
在这种情形下,性交除了生物性本能外,更有了一种证明力,证明自己被需求。服从型人格由于害怕被抛弃,所以,常常以性取代爱。他们会认为那是与对方亲密无间的唯一方式,而且还会过高地估计这件事的作用。
在审视服从型人格时,我们要避免两个误区:一个是将他们对爱情的执着当成很自然的事,另一个就是将之当成很变态的事。当我们不从极端的视角去看他们,就会发现,他们对于爱的追求,与他们自身的生活哲学是完全吻合的,也是无可指责的,然而,他们的错处在于出发点不正确,他们没有考虑内心的神经症冲突,准确说,是没有考虑自己的攻击性和破坏性,甚至把自己的神经症需求,当成是拥有了爱的能力。换言之,他们忽视了神经症冲突的存在,指望在不触及冲突的前提下,就能解决冲突带来的伤害性后果。这也正是他们努力摆脱冲突,最终却遭遇失败的原因。不过,如果他们有幸找到了一个既温情又有力量的伴侣,或者是找到了一个在神经症方面与自己形成互补的伴侣,那么他们的痛苦可能会真的减轻,甚至找到程度恰当的幸福,但这也只是暂时的缓解,并没有让冲突得到解决。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缓解也只是个例,不是普遍状况,普遍的状况是,人们在盲目寻找天堂的过程中,却一脚踏入了地狱的深渊。更有可能的是,他们带着内心的冲突走进这段关系,并最终毁灭了它。除非结束这段关系,不然必如饮鸩止渴,带来更大的痛苦,并阻碍自己走上健康之路。
第四章 对抗他人
基本冲突的第二种倾向是“对抗他人”,当这种倾向占主导之后,会形成“攻击型人格”。
先来回顾一下服从型人格的一个主要特征:坚信人人都是善的,却又因此不断遭受打击。按照这种表述方式,我们也能总结攻击型人格的一个主要特征:坚信人人都是恶的,并且绝不承认事实不是如此。在这类人看来,生活就是一场战争,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和别人争个你死我活。即使有少数例外,也是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对别人勉强地部分认同。这类人,有时会选择明确表态,但更多时候则会用礼貌、正直和友好来掩饰自己真实的态度,就像是权谋者为了达成目的而暂时让步,这是虚伪、真实和神经症需求掺杂出来的产物。这类神经症患者,真心希望别人认为他是个好人,尤其当他处于支配地位的时候。也可能,他的欲望来自于神经症对于赞扬和爱的渴求,而渴求的目的,却是为了能最终击败别人。服从型的人不会给自己设定这样的“装饰”,因为他们的价值观是约定俗成的传统美德,而不仅仅是“外表”。
与服从型人格一样,攻击型人格的需求,同样是不由自主的,强迫性的,而这一切都是由焦虑所引发。但我们必须强调一点:这种因恐惧而产生的焦虑,虽然在服从型人格身上的表现很明显,但在攻击型人格身上却表现得很隐蔽,外人很难察觉。在攻击型人看来,世道本就险恶,只不过有的明显,有的隐蔽,而有的会变得越来越凶险。
攻击型人格认为人生就是角斗场,只有强者才有资格活下来,就像是达尔文所说的一样: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此基础上,他们产生出了强烈的攻击性需求。在他们的概念里,人生存下去的概率,虽然与文明程度有关,但个人因素永远是第一位的。由此,控制别人成了他的一大需求,以至于衍生出无数控制的手段。有的直接用权力控制别人,有的用体贴关心别人的方式,或者施以好处,间接达到目的。攻击型人格更倾向于隐蔽地使用权力,使用的方法多种多样,因为只有这样,才能让他感觉“自己有解决和操控一切的智慧、远见、谋算和能力”。他们具体所采用的控制方法,是自身的天性与各种冲突倾向相结合的产物。例如,一个攻击型人天生喜欢独处,安静,由于他不喜欢亲密接触,所以,他就不会直接去控制别人,而是会通过间接的方法去获得想要的东西。而如果他想暗中发力,从背后操纵别人,那就要先学会利用别人,于是虐待倾向就变得必不可少。
与此同时,这类人为了获得优越感,会不择手段去追求成功、名誉以及他人的认可。这是个竞争残酷的社会,权力只属于那些拥有荣誉和成功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争取荣誉与成功,就是在谋取权力。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比别人更高的地位,更多的赞扬和肯定,因为这些让他们感觉自己充满力量,尽管这力量只存在于主观上。无论是服从型人格还是攻击型人格,其重心都不在自己身上,而他们的区别,在于渴望获得别人肯定的方式有所不同。而这两种类型注定不会有所作为,因为只有不了解心理学的人,才会把荣誉与成功作为评判的标准,并且,才会对成功后依然有不安全感,依然有焦虑、抑郁和空虚,深感惊讶,百思不得其解。
攻击型人格靠利用别人、算计别人而让自己获益,这些都组成了他的攻击性。他们面对任何局面或关系时,想的只有:“我能从中捞到什么好处?”不论涉及的是财富、名声还是其他方面的事情,他们都会忍不住如是盘算。而且,他们还会有意告诉自己:别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所以自己必须要比别人计划得更周密。他们的性格养成,正好是服从型的反面。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坚毅、顽强,把所有的感情都视为多余而无用的东西,爱情也是如此。当然,他们并不是没爱过,也不是说一定就没有性生活和婚姻,而是说他们找配偶的时候,不仅配偶能让他们产生欲望,还必须能让自己的地位、经济和声誉都得到提升。他们不认为自己有关心别人的义务:“我为什么要考虑这些,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假如问他们一个伦理学上的老问题:一个木筏上有两个人,如果只能活下来一个,怎么办?他们会说,当然是自己活下来最重要,不这么做的人都是脑子有病,是伪君子。他们不会展示自己的恐惧,总是能掩藏自己的软肋。虽然他们怕盗贼,但却能强迫自己待在一间空房子里;虽然他们怕骑马,但是会一直坚持到自己不害怕了,才从马背上下来;虽然他们怕蛇,但也会若无其事地穿越有蛇出没的沼泽。
服从型的人会忍不住讨好别人,而攻击型的人却不惜一切地战胜别人。在与别人争执中,他们精神奕奕,甚至不惜用生命证明自己的正确。他们会在被人逼到绝境的时候,显示出能力卓越的一面,以此进行猛烈还击。与服从型不敢赢的心理不一样,攻击型的人绝对接受不了输,前者事事怪自己,后者事事赖别人,他们相同之处在于,都没有“过错感”。即使是服从型的人在自责时,也不是真的认为自己有错,只是出于习惯去自我谴责。同样,攻击型的人死不认错,并不是真的认为别人错了、自己对了,只是因为他们太需要自我肯定了,这是他们内心大军安营扎寨的基地。轻易承认错误,尤其是那种低级的错误,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愚蠢,很软弱,这会瓦解他们的斗志和攻击性,是他们绝对不能容忍的。
攻击型人格秉承着强烈的现实主义态度,他们认为应该带着“与险恶世界抗争到底”的决心,时刻提防着别人的野心、欲望和无知,随时避免成为单纯的傻子,被别人算计,时刻不忘掂量对手,扫除障碍,直达目标。在竞争激烈的今天,社会上的攻击型人格层出不穷,却鲜少正直的人。服从型人格有严重的问题,而攻击型人格同样也有严重的问题。攻击型人格城府很深,工于心计,乐此不疲,他们把自己当成优秀的谋士,随时随地估算自己的利害得失,估算对手的实力,以及计划中可能出现的意外。
在完善自己的能力和智谋方面,他们一直没有停止过努力,他们要以此证明自己是强大而智慧的,也要证明所有人都尊重他们,敬仰他们。在工作中,他们很积极,也很认真,或许能做出一些成绩。然而,这种工作激情很可能只是他们表演出来的假象,实际上他们并不是真的热爱工作,也并不是真的能从中得到乐趣,他们只是为了工作而工作。这种做法,和他将自己的情感与生活互相剥离的做法如出一辙。这种情感的剥离和遏制,会产生两方面的效果:一方面,攻击型人工作起来不受自身情绪的影响,永远像马力十足的机器,不知疲倦;而努力工作所做出的成绩,又为其赢得了更多的权力和赞誉,这无疑是快速取得“成功”的权宜之计。与之相比,情感交流只会让自己分心,减少成功的概率。感情会让他们无法心意如铁地玩弄阴谋,会让他们放弃雄心壮志,转而投入艺术等兴趣爱好中,会让他们更想交朋友,而不是利用别人为自己捞好处。但另一方面,对于感情的压制,也会造成他们变得冷酷无情,内心缺乏激情,而激情的贫乏,必然会让他们丧失掉创造力。
虽然攻击型的人努力给人留下毫无压力的印象,而且能公然说出自己的愿望,命令别人,冲人发火,同时将自己保护得刀枪不入。但实际上,他们所受的压抑,一点也不比服从型的人少。他们的压抑很特殊,以至于常人都不会认为那叫压抑。但这并不是因为文化氛围造成的,而是他们在情感方面无法坦诚,他们的交友、恋爱、对别人的同情和对生活的享受,都贴着私欲的标签。他们甚至认为,没有私心的快乐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我们会发现攻击型人格对事物的看法似乎顺理成章。他们认为自己的内心是强大、真诚和现实的。按照他们的观点,内心强大表现在外就应该是冷酷无情;真诚就应该是不关心别人,因为他人即地狱,任何对别人的关心都是虚伪的;而所谓现实,就应该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目标,什么都可以放弃。他们之所以认定自己真诚,还因为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别人的虚伪,很轻松就能揭穿别人的真面目。他们的价值观完全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之上,认为强权就是公理,软弱的人活该去死,人就都该做狼。
攻击型的人所排斥的,不仅是真正的善良和友好,还排斥这两者的变化体:服从和迎合。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会变通,当他们遇到一种确实友善而且很有影响力的人时,也会主动表示尊重,不过,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心悦诚服,只是因为担心如果自己不显示出尊重之情,会让自身的利益受到损害。他们顽固地认为,在人与人之间的竞争中,服从和迎合的态度都会成为阻碍。
他们为何如此嫌弃温情呢?他们对人与人之间的友爱和好感,为什么会感到恶心呢?他们又是因为什么,会看不起那些同情心泛滥的人?他们会因为自己不想看到乞丐的惨状,而将乞丐无情地赶出大门,而且还会破口大骂。实际上,对于他人的“温和”,他们的感受既复杂又矛盾。他们虽然瞧不起别人的“温和”,但同时这“温和”又强烈地吸引着他们。服从型人格压抑了自己的攻击性,所以会忍不住暗地里佩服别人的攻击行为,同样,攻击型人格压抑了自己的“温和”,所以也会情不自禁被服从型人格所吸引。也就是说,攻击型人格并不是心中没有“温和”,只不过与“温和”相比,他们的攻击性占据了主导地位。为了捍卫自己的攻击性,他们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温和”。尼采曾就这种心理驱动力做出过生动的诠释,在他的“超人理论”中,超人认为任何形式的同情都是在出卖自己,都像敌人一样,或者像敌人的卧底,会瓦解自己坚强的内心。对攻击型的人来说,表现出“温和”的一面,不仅意味着要流露出温情和怜恤的情绪,同时还会表现出类似服从型人的需求、感情、准则和其他暗含的一切。还是拿乞丐为例,攻击型的人也会心生同情,想要伸出援手,但是这种想法会被另一个更加强烈的需求所打败,他们或许会想:“瞧见了吗?如果我同情他们,我可能就会变得像他们一样。”所以,他们不仅拒绝施舍,还会出言讥讽,甚至辱骂对方。
第五章 疏远他人
隔离是基本冲突的一个组成部分,也是患者在应对冲突时的自我防御。如果我们清楚这一点的话,这个问题自己就能得到解决。隔离,正是患者用来防止基本冲突中另外两种倾向对自己造成侵害,所采取的措施。即使基本冲突中的某种倾向占主导,也并不妨碍另外两种倾向的存在和发挥作用,这一点我们必须清楚。在隔离型人身上,我们能更清晰地看到这些倾向在发挥作用,这是在另外两种人格身上很难看到的。在这类人的生活经历中,我们常可以看到几种相矛盾的倾向此消彼长,相互斗争。他们往往是先有过服从别人与抗拒别人的经历,然后才会明确表现出疏离倾向。而隔离型人的价值观,也与其余两种类型的人迥然不同:另外那两种类型的价值观,是鲜明的,界定清晰的;而隔离型人的价值观却矛盾重重。他们对于带有自由独立性质的事情,一向都会过高评价;在自我审视的过程中,他们会在某些时刻对善良、宽容、慷慨、自我牺牲等品质表示出由衷的赞赏;而在另一些时刻,他们又会信奉丛林哲学那一套,信仰弱肉强食,认为利己主义才是生活的准则。他们总能将那些冲突的部分进行合理化,以冲淡其中的矛盾。对于这样的情况,心理治疗师要有大致的概念,要对整体有所把控,不然很容易感到迷惑,治疗师可能在这个方向或那个方向上胡乱追踪一气,但不会太久就会发现行不通,因为患者总是躲进隔离的世界中进行避难,就像钻进了轮船上的防水舱,封住了治疗师的所有通道。
隔离型人有一套简单而又严密的逻辑,这套逻辑被隐藏在了他特殊的反抗模式中:他不愿与治疗师扯上任何关系,不愿自己作为一个人来被自我认识。事实上,他根本不想搞清楚自己与别人的关系,也根本不想正视自己的冲突。当我们清楚了他看问题的出发点,也就知道了他为何对导致冲突的原因漠不关心。他的出发点,在于认定自己,不需要任何关心,也不需要任何关系,就算关系失调,也不是因为他才如此,只要能与他人时刻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自己做什么都行。如果治疗师明确指出了冲突,他也可以装作不知道,因为他坚信如果稍作回应,自己就会有麻烦上身。他认为自己在隔离之中是安全的,很多事情没有梳理的必要。我们前面说过,隔离型人这种无意识中的逻辑,在某种程度上,是有积极意义的。而问题在于,他因为总是逃避现实,也舍弃掉了获得成熟和发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