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文摘   2024-09-09 00:02   江苏  

作者简介

柴静,1976年出生于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毕业于长沙铁道学院,记者、主持人。1992年,到长沙铁道学院(现中南大学)读书;1995年,电台主持《夜色温柔》节目;1998年,到中国传媒大学学习电视编辑,并在湖南广播电视台主持《新青年》节目;200111月起担任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主持人;2003年,担任《新闻调查》记者,出现在非典的第一线、矿难的真相调查;2011年起,担任《看见》主持人;2013年,出版讲述央视十年历程的自传性作品《看见》,销量超过100万册,成为年度最畅销书籍;2014年,从央视离职。2015年初,推出空气污染深度调查《柴静调查:穹顶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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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上星期看《这个杀手不太冷》,十二岁的玛蒂达问里昂:是人生就很悲惨,还是只是少年时如此?”里昂说:“Always

看完去酒吧看球赛,凌晨回来洗头发,擦干后照镜子时我想起那首生僻的被我忘记名字的歌:那张呆呆的脸,那双大大的眼,清纯又善变,聪明却看不远……”

那是我揽镜自照的少女时代,那时我曾如玛蒂达,夜夜向虚空中低声发问。十二岁时我已升入中学,日日从城北走至城南,成绩差强人意。整整六年,我一直留着日本头”——齐眉齐耳的短发。衣色黯淡,像只暗色影子,闪躲在隐隐约约的人海。

人长高了,但对自己的身体有一种陌生和微微的厌恶感,我记得用布缠起发育中的胸部,穿贴身的裙子时可以不必觉得羞耻。但是又要常去理发,去剪衣服,那是最难堪的事。在那个年纪忽然被人注视,被人议论身体,在镜前推来转去,是对没有什么自信的孩子的折磨。连在陌生人面前走路也让人窘迫,不要提开口讲话。

我的朋友仍然少,只有一个,她有个喜气洋洋的名字叫福珍,极长的辫子,大额头,大嗓门。她人好,又热闹,与一切男生均是好友,与他们暗恋的女孩子也均是好友,替他们传递字条兼倾听心事。只是放学时便落单了,于是每日黄昏,我与她日日从城南走回城北,她讲班里各色人等的事给我听,天际每每有橘红色晚霞,她令我开怀。她最爱说班上叫侬侬之类名字的女生,卷发,穿有蝴蝶结的丝质粉红衬衣,上课时翻窗出去与男生约会。我们撇撇嘴,心底却不是不羡慕的。

阅读任何写有字的纸都令我狂喜。我站在狭小的储物间,看《警世恒言》《红楼梦》,批判胡风的文件,我妈读中文函授的所有教材和我爸的中医杂志里稍有文学性的内容。我几乎是毫无鉴别力地贪婪地吸收着每一个字,好像从那里可以寻找到这个世界的意义。

偶然在短波里收到台湾的广播中广流行网亚洲之声。天天黄昏抱住听,三毛去世也是从那里听到的。我还记得申婉在黄家驹去世当天的节目里播放《关心永远在》,她说人生在世就要珍惜,因为我们不知道下一分下一秒会在哪里。我格外贪恋在电流的噼啪声里有人语音竟如此温柔,于是给他们写信,谢谢他们给我安慰,写完,想想,夹在日记本里,直到今天。写两本日记,抄满格言的那本,交给语文老师。

在自己的那本里很文艺地写我渴望在最静寂的角落里,被最热烈的声音包围。我倒确实一直是在最静寂的角落的,高中时越发寡言,坐在靠窗的地方,日日看老槐树在暗蓝暮色的风里,巨大的阴影如痴如醉地摇摆。五月的时候,夜里也看到满树洁白如雪的花。周末一个人去爬山,在高高的山顶,俯瞰深深的山涧,想象大河曾如何在这荒芜土地上奔涌。

大片云飞过,大地忽明忽暗。下山时,我脱下鞋子拎在手里,小心翼翼地滑下结冰的陡坡。8年后在从长沙回北京的飞机上,降落前侧转弯时,流光溢彩的大地忽然倾斜过来,我的眼睛湿了,这是我曾在北方大地上一次次凝视的天空,从未想到在远离灯火的高处俯瞰人的生存之处,会有这样难以言说的美。

今天的我,站在岁月的高处,仿佛重新看到自己的背影,凝立在北方巨大的晚霞和夺目的星空之下。直到一九九二年。这个年份,之于我,好像是有某种气味的,我在长沙秋深的夜雾中穿过时,在北京某个暮色中的街口燃烧落叶的烟雾中匆匆走过时,在上海一个旧花园里被深夜的草木清香笼罩时……都会在一瞬间记起那一年。

就是在那一年,我和高蓉成为朋友。其实之前有7年我们一直同班,一起跳舞,一起出板报。但直到她父母离异,搬到我家附近很久后,我们才熟起来,她扎柔顺马尾,面容清秀至极。那两年我与她一样,与母亲单独生活在一起。

送奶奶走时,她给我一枚翡翠的戒指,那是本来要在我结婚时给我的。我陪她站着等车,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心如刀割。我和高蓉从来不谈这个,只是有一天晚自习,有人在教室外叫她,她始终不抬头,不肯应声。最后终于出去了,回来后伏在桌上很久,然后写一张字条给我是我爸

我们听同样的音乐,都在笔记本上抄席慕蓉的句子我相信,爱的本质一如生命的单纯与温柔……”我们不拖手逛街,也不说私房话。只说将来成家后,一起织毛衣,看小孩子一起长大。

很多时候就沉默着,听陈乐融的《月光情书》:今夜你过得好不好,月光……照完我这边的墙,又去照你那边的墙……”和着低低的海浪声,化掉十六岁的心。每天翻过操场矮墙回家时,满天红霞,我都不明白让我微笑的是什么,要在此之后很多年,才能重新明白,能放弃狭隘的一己之私,予人以温厚亲爱的情义,是幸福的唯一来源。

她此时正沉浸于爱情,和冬冬。那个有书卷气的男孩子。冬冬比我们高一届,很快考上大学出去了,她不能忍受一个人沉浸在回忆中,于是退学,去一家很远的税务所上班,在信中她坦白写道我终生愿寄居于这小城,不作其他幻想

留下我一人,走在下了晚自习的夜里,那样凉的月光,就像走在深水里一样。高三了,功课紧张,不能想什么,也不能再那样看书、听音乐了。我已经不大去上课了,一个人走,路太长了。有一天傍晚停电,我翻出旧磁带听。在黄昏稠紫的暮色里,郑智化唱突然忘了挥别的手,含着笑的两行泪,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独自站在悬崖边……”不明所以地,我浑身颤抖。眼泪炙热地流下面颊。

人一点一点都散了,旧楼也要拆了,那里铲平后倒真成了一片悬崖。下雨的时候,站在那里,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世界如同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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