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吃”这件事总让人发愁

文摘   2024-09-04 00:00   江苏  

作者简介

李娟,作家。1979年生于新疆。高中毕业后一度跟随家庭进入阿尔泰深山牧场,经营一家杂货店和裁缝铺,与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共同生活。现定居阿勒泰,供职新疆文联。1999年开始写作。出版有散文集《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非虚构长篇《冬牧场》及羊道三部曲,在读者中产生巨大反响,被誉为文坛清新之风,来自阿勒泰的精灵吟唱。

超燃神曲

再见



“吃”这件事总让人发愁

我妈揭开锅盖,看见里面只囫囵炖了一只鸡,就啥也没有了。便叫我去菜筐里找找,看还有没有胡萝卜。我在筐里翻了半天,萝卜没找到,倒找到两支人参。我就把这“人参”拿去给我妈看:“这,还行么?……”

我妈把这“人参”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捏了又捏,揉了又揉,还拽了拽,拧一拧,对折过来弯成U形,环形,S形。玩了半天扔给我:“削削皮炖进锅里吧,唉,好歹还是个萝卜……”

她又亲自跑到菜筐那边找,这回找出来一个圆的。她说:“娟啊,你看——”她把它往地上一扔,这东西碰到地上随即又弹起来。我妈得意扬扬地向我介绍:“我们小时候没玩具,就拿这个当皮球……”

在山里,什么都好,就是“吃”这件事总让人发愁。

我们这里春天和秋天短暂极了,而剩下的时间里,冬天占一大半,夏天占一小半。冬天里除了窖藏的土豆、白菜、洋葱,几乎再没有什么蔬菜了。好在入冬时大家都会大量宰杀牲畜,蓄肉过冬,吃它一整个冬天,吃得出门看到牛羊骆驼马就害怕。而到了夏天,肉类不能长时存放,所以一般人家很少宰牛宰羊。但夏天里冰雪融化,交通方便,蔬菜是不会断的,于是又猛地补充维生素。

夏天我们努力想办法为度过漫漫长冬而多储备干菜。干鱼、干蘑菇什么的就不说了,还行。做干豇角时因为不懂行,煮了半熟才捞出来晾。结果晒出来跟一蓬干草似的,锅盖上压两块石头炖五个小时也拽不断嚼不动。无奈只好浇上滚油凉拌了让各位将就。一顿饭还没下来,所有人的腮帮子累得连馒头都咬不动了。至于晾西红柿干,是我妈的主意,结果十公斤新鲜西红柿到最后还没能剩下四百克干货。捏一片咬咬,挺香、挺甜。便你一片我一片分着吃了起来,剩下的留到冬天还不够用来熬一锅汤。夏天没肉吃,偶尔碰到走山路失蹄摔死的或给车辆撞死的羊,买回来一只(当地牧民都是穆斯林,不食用未经仪式宰杀的牲畜),把肉拆一拆,抹上盐一块一块晾在门口。除被狗叼走的不计,剩下的倒也能吃过一个夏天。如果有那么一两次啃骨头时看到汤上浮起煮得仅剩一层壳的蛆虫,便按事先约定,不吭声,等大家吃完了再分享这一好消息。后来,我妈想起在老家熏香肠的情景,便把肉搁到炉板上烘烤,认为肉干透了没水分了就不会招苍蝇。结果一不小心,给烤熟了一大半,于是有一天吃饭时,给端上来一大盆子烤肉,让大家吃得措手不及,大喜过望。

山里的野菜很多,细细算来,好像大地上生长的大部分植物都没毒,都可以吞下去。而好吃的却并不多,野韭菜、野葱、野大蒜,闻起来香气浓郁,嚼在嘴里却又苦又涩。豌豆叶和苜蓿草虽然好吃,却是定居的人家种的牲畜饲料,必须得去偷才能吃得到。顺便提一下,有一次我妈正偷的时候不巧给人逮到了,好在我妈嘴甜,后来那个人就帮她一起摘。

还有野草灰灰条,听说把嫩尖掐了用开水烫一烫凉拌起来味道也不错。不过我从没吃过,看它那个样子,那么难看,想必也不见得好吃。而我们所有人都喜欢的,莫过于亲爱的蒲公英了。蒲公英当地人又叫“苦苦菜”,苦是有些苦,不过苦得很吸引人。叶子非常细碎,我们摘回来在河水里一片一片洗净,用开水一烫,攥干,淋上酱油醋,搁进葱姜蒜,拌上粉丝海带丝,着几滴香油,另外加热少许清油,放进干辣子皮、花椒粒、芝麻,煎出香味再往菜里一泼,“嗞啦啦——”香气四溢。……可是,我只不过形容一下而已。现实中哪能如此诱人呢,这深山老林的,哪来的葱姜蒜、粉丝海带丝啊?还“淋点香油”“搁点芝麻”呢——只能想象而已。

我们家酱油倒是很多,全是固体的块状酱油。因为是滞销商品,早已过期了,舍不得扔,自己便拼命吃。又因为酱油是咸的,所以就省掉了盐这一调味品。实际上在山里经常断盐,要炖肉了没盐,我妈又不愿意买,她说别人家店里卖的都是拌饲料里喂牲口的粗盐。我说粗盐那又咋啦?她说里面没碘。她好文明。没办法,只好往肉汤里拼命加酱油。等我们终于有盐吃了的时候,又没酱油了。唉,清汤清水,寡颜寡色的菜简直是在迫害食欲,折磨胃口,吃得人叫苦连天。

就在那时我有了一个男朋友,他是山里铁矿上拉矿石的司机,每次路过巴拉尔茨都会来看我。我们俩一共见过四次面。其中一次他给我带来了两袋话梅和一包虾条。还有一次带了几十公斤辣椒、四个大冬瓜,和一大桶醋。于是那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吃酸溜溜的青椒炒冬瓜片……天天吃,天天吃,吃得身上都长出冬瓜皮了。我对路过巴拉尔茨的星星(我伯伯家的弟弟,他也在矿上打工)诉苦,他不以为然:“那有什么的!山里的工人都吃了好几个月的土豆片了!”——土豆!我们一听,忍不住满脸向往之情。他又说:“土豆片里除了酱油什么也没有,油星都看不到半点。”我们又满脸地怀念,弄得星星莫名其妙。我们告诉他们宁可不吃油也要吃酱油。这些日子里,为让菜颜色好看些,我们拼命放醋,反正醋有的是,比当年酱油还多。结果,吃得人快发酵了,一说话就冒酸泡泡。

好在困难时期不是永久的。不久,星星就给我们捎来了鱼、猪肉、白菜和洋葱,让我们好好地过个国庆节。星星那个家伙还私下给我揣了几块蛋糕和一个猕猴桃。“十一”那天过得奢侈极了,还开了酒和饮料。

但是那几天的好日子很快就过去了,物资很快耗尽,饭桌又回到原先的模样。吃饭时每个人怒气冲冲,摔锅磕碗的,情况相当不妙。若以往,不想吃饭了,还可以到柜台里翻一翻,啃个苹果,开包花生什么。可是随着转场牧民前来,货架上一扫而空,除了泡泡糖和苏打粉,没有任何食品类商品。我们只好坐在空空的货架下,你看我,我看你,干瞪眼吹泡泡糖。

幸亏当地牧民来商店买东西,总不忘带上礼物。啧,多么好的民族礼俗啊!尤其是女人们,登门从不空手。哪怕她是来给你们商店照顾生意的,买东西付钱一分不少给。她们带来的礼物几乎全是食品。一般会是一种我们称为“奶疙瘩”的干奶酪,另外还有油炸的面饼、馕饼之类。有时还会有黄油和奶豆腐等奶制品,要不就是半桶牛奶或酸奶。若关系再好一些就送一块熏过的干肉。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这些东西突然多到吃都吃不完。尤其是奶疙瘩,足足两大箱子,实在没地方放了,吃不完就会长霉。干脆填到炉子里升火,烧得特旺,比煤还厉害(阿弥陀佛……)。后来进城了,和人说起这事,差点被掐死。他说:“你知不知道奶疙瘩在县上卖多少钱一斤?你知不知道乌鲁木齐多少钱一斤?!”

牧业上还有些老乡,关系不错的话,就会像小孩一样和你耍赖,总是赊账不还。我妈就提个桶,翻山越岭,不辞辛苦地跑到他家要酸奶抵债。他们当然乐意啰。后来干脆让小孩子提着酸奶直接去我们商店里换钱。我们也很乐意。可时间一久就招架不住了,我家所有能盛放酸奶的家什全都派上用场了还是不够。有心不要吧,这么远的,人家都已经提来了。又都是些小孩子,一双双眼睛直溜溜骨碌碌看着你,能忍心拒绝?于是咬牙接来,货架上又少了几棵卷心菜,一个大苹果。

那些酸奶可是地地道道的酸奶啊,豆腐脑似的半固体状,还是在大帆布袋里用木杵货真价实地捶了几千下才捶出来的。哪像城里那种用酒曲子发出来的酸奶。就那,可怜巴巴的一小瓶还一块钱呢!

但顿顿喝酸奶,时间久了肠胃可受不了,加上又陆续开始变质,自己也不会处理,只好忍痛一桶一桶地倒掉,帐篷后白花花的一片,再心疼也没办法。由此可见,贫乏只是山里生活的一部分,其余部分就是极大的丰富了。我们这些再多一些钱赚不了、再多几张嘴也饿不死的人家,也就只能在山里摆摆这样的阔气吧。

记得有一次,我跟着一帮老乡带着网去深山里的一个湖泊边玩,网起鱼后烤着吃。由于鱼是我洗的,所以我自以为比所有人多知道一些秘密……我顺着湖岸走了半天,经反复比较,终于选定一处——相对——干净的地方。水倒是很清澈,使得水底厚厚的一层羊粪蛋子历历在目,水中的雾状水藻网罗了不明所以的脏东西静静地浮漂着……我蹲在水边,一边刮鱼鳞,翻洗肠肚,一边想:“待会儿就消毒了,高温消毒……没事……高温消毒……”弄完后,面不改色回到大家面前,啥也不多说。我以为就我知道些底细,吃完后相互一透底,心里直发苦……找盐的是在人家牲口棚子里饲料木槽的边缝里抠出来的,不知被牲畜的大舌头舔过多少遍了。而最后烤的那几条是糊了一层湖边沼泽里黑亮黑亮的臭稀泥后,直接撂火堆里烧出来的……我不知道,剥开泥壳就吃,还吃得那么香……

记得有一年冬天,我在乌鲁木齐给一家山西人打工,他家吃东西讲究到快令人无法忍受了。给他家洗菜,我给洗了四遍还嫌不够,他家大女儿说他家洗菜最少也得洗上六遍……好像他家吃的东西都脏得见不得人似的。我告诉她我们洗菜,一般洗三遍就行了:“第一遍洗净泥沙;第二遍在流水中冲洗;至于第三遍么——采用的则是一种最科学、最彻底的洗涮方法:就是先把菜切成段,切成片,再往锅里倒上油烧至八成熟,然后菜往里一倒——‘嗞啦——’高温消毒……”

可是,总不能因此就认为我们一家子尽是些不干不净的角色吧。只能说我们是较正常的人。老一辈人说得好:“人不吃点泥土怎么长大?”况且我们更深知泥土的成分。

我们旅居的生活,出门在外,诸多不便。幸亏对我们来说吃饭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虽然我们正是为了吃饭而四处奔波),我们总是很单纯地因为饿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才去想吃饭。在这个万事万物日益飞速进化的时代,当食物和爱情一样,也成为一种消遣时,真正的饥饿和孤独会不会因此而更加虚茫无际?好在我们没那个闲工夫去想得更多。我们正铆足了劲,拼命地赚钱过日子。忙着忙着,自然而然就饿了,就该吃饭了。下一顿饭的全部意义便仅此于此。

久了,会不会厌倦?会不会空虚?

可是,多少次的野地会餐,餐布在水边的沙滩上铺开,几块干馕,一小堆奶疙瘩,再展开一个塑料纸包,露出一块金子般的黄油。旁边三角架支起来了,火升起来了,黑茶烧开了,有人从贴身的口袋抓一把粗盐撒进去,所有人便捧着自己的碗依次接满茶水,掰碎了干馕块泡进去,在欢声笑语中吃了起来。八月的骄阳把周围深深的草丛晒得愈加浓密,细浅的水流时隐时现,不远处喘息休憩的是我们收割的工具……

还有那些美好的黄昏,我们的摩托车经过的达坂最高处,夕照正浓,晚霞似锦。荒岭野地从脚下一片一片起伏到天边。三两个暮归的农人正跪伏在远处的石滩中晚祷。一弯新月浮现天际……我们停下汽车熄了火,在山顶休息。一个长辈就地铺开自己的羊皮大衣,舒舒服服地半躺了上去,然后从怀中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块奶疙瘩递给我。

更多的是那些晚春初夏的雨天,湿漉漉的毡房里却干燥舒适。男人们都蜷在地铺上,吸着烟,低声交谈。没有女主人,因此也没有茶水和烤馕。我握着一块坚硬的奶疙瘩偎在炉子旁一边烤火一边啃食。雨水从天窗飘飘扬扬洒下,有人高持一根长棍把斜搭在天窗顶部的毡盖挪过来盖住天窗。房间里一下子暗了,却更干燥温暖了。炉口更加明亮动人,火燃烧得愈加清晰。地铺上一片昏暗,香烟星星点点地晃动,那么沉默……突然,门开了,妈妈浑身水气地挑着桶出现在门口……很快,水烧开了,刚钓起的鱼煮下锅了。我们翻遍女主人的厨台角落,将所找到的全部佐料都放了进去,盐、野葱、醋、辣椒酱。妈妈则取出刚才下锅前偷偷留下的一条鱼,穿在炉钩上放进炉膛烤了起来,然后笑吟吟地给我……另一边,一位男士自告奋勇地翻箱倒柜找出盆子和面粉,揉起面蒸起馍馍来。直到凌晨,全部的馍馍才陆续出锅,虽说是未发酵的死面蒸的,但热气腾腾地吃在嘴里时,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会比它更香……

还有一些清晨时光,支在沼泽中的帐篷里清冷而明亮,我们赖在暖和的被窝里不愿起床。透过帐篷篷布缝隙,我们看到外面空地那个用三块石头垒起的炉灶上,稀饭已经从锅里沸出……远远经过的牧羊人看到这个清晨的第一缕炊烟时,也会改道走向这里,围着我家简陋的小灶烤火取暖,与我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喧话。后来外婆揭开锅盖,匀出一碗碗米汤挨个递给寒冷的人们……

还有那些颠簸在小型农用货车后车斗上的日子,所有搭车人的面孔全都摇来晃去,四面群山和森林也在跳跃。我晕车,什么都不想吃,胃一阵一阵痉挛。车斗里挤满了人,满地都是潮湿、肮脏的麦草(这辆车上一趟载过牛羊)。中途休息时,一个陌生人从路边捡来一根木头搁在车厢的栏板旁,让我和另一个老人坐下。我坐下后感觉好一些了,便从包里取出泡泡糖分给大家,连车厢另一头的人也挤过来讨要。大家都兴高采烈的,一片笑语中,不知谁塞过来两片饼干……在诸多的人生快乐里,分享食物的快乐也是不可缺少的。

在长途夜班车上,我和一群买站票的人紧紧挤在车门处,已经坚持了八小时。我想睡,难受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后来一个陌生男人把他的箱子立起来竖在汽车引擎旁的空隙里,示意我坐下。又用笨拙的汉语问我:“吃馍馍吗?”——他站在我旁边,我握着他给我的半个馍馍,摇摇晃晃靠着他的腿睡去。梦中想到,这一下车,便成永别……

我没有吃遍,也不会有机会吃遍这世上所有的珍肴美味,但那又有什么遗憾呢?我曾经一口一口咽下的那些食物,已经是这个世界最珍贵的馈赠了。

你看,女孩仙都哈齐端上的一小碟野草莓被我吃了;一个陌生小孩把妈妈早上塞给的、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枚熟鸡蛋,冒充生鸡蛋卖给收购鸡蛋的我们,被发现后也被我吃了;巴哈提家古尔邦节的抓肉至今浓香犹在;而巴哈提妻子教我用奶豆腐蘸一下黄油再蘸一下白砂糖的吃法已经被我学会……我一天比一天胖,说来真不好意思,好像在食物方面我就只得到这么点好处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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