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景:老井

文摘   2024-08-09 00:00   上海  

作者简介

小景,本名孙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于《诗潮》《诗选刊》《海燕》《散文诗》《青年文摘》等。曾参加《诗潮》首届新青年诗会。

超燃神曲

回家的路



老井


 这里一直没变,和多年前一样,到处是绿色的植物,在雨中,能听见生命不断生长的声音,那是极其奇妙的,就像风掠过巨大的山脉,响起松涛的轰鸣。林子里,曾经有一座院子。所有的房子都是用木头和泥土垒起来的,竖在屋后的一根根粗大的空心圆木,就是烟囱。屋顶铺叠着青色的瓦,鱼鳞一样,也是一种泥土烧制而成的。还有,就是房子的身体里塞满了和泥时用的柔韧的草。这些房子安居在森林里,那么惬意,那么恰如其分地让人想念。

那天早上七点多,我抱着母亲的骨灰盒,匆忙地从远方赶回来。从运输木材的路上拐进林间,我们总是被灌木和横档在路上的树枝绊住,隔着叶缝,有一大群的人站在那里等着,大姨家的哥手里握着砍刀,陈爷家的小叔端着电锯,面熟叫不出名的老邻居,人手一把铁锹,见到我们抱着母亲的骨灰盒走近,都默契地点头,微笑。仿佛我们是在做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就像商量着如何挖棒槌一样。

林子里是潮湿的,成团的蚊子,疯了一样扑向每个人。所有漏在外面的皮肤无一幸免。几分钟功夫,脖子上,耳朵上,手腕处都鼓起大大小小的包,又疼又痒。

给母亲订制的棺材,比想象中小一些,涂着暗红色的彩漆,还有很多不同寓意的花纹分布其上。看上去,竟然很喜庆。母亲去世已经有些年了,这次下葬只能算是搬家。所以,很多繁琐的仪式都不必举行。还记得母亲刚去世时,负责殡葬的师傅说,送老人,就和嫁女儿一样。

那时,一道道的程序,都严格地遵照执行了。生怕委屈了母亲。

送母亲回来,曾经想过,也有人提过。只是觉得母亲一个人在这里,除了山林和大院的回忆,没有什么可以陪她,怕她孤单。还是在大姨夫的葬礼上,最后下了决定。大姨夫的墓地距离不远,隔着树丛,能看到已经褪了色的花圈。而陈爷陈奶的墓地需要再往里走一段。路上有座新坟,是母亲的老相识,一位婶子。据说,听母亲要回来,家里掌柜的就着急了,找了风水先生给自家圈出一块坟地,备用。结果,地选好了,平日里活蹦乱跳健康得很的大婶忽然鼻口穿血,倒地身亡。老邻居们都摇头叹息,哪有抢坟地的呢,这不是赶着走人嘛。

母亲的墓地是几天前看好的,已经请人提前开垦出来,砍倒了密密实实的灌木,锯断了那些采伐过的树埋在地下的树根。墓坑,很快就挖好了,黑土层下面是黄色的泥土,被连日的雨水泡得湿漉漉的。

 土,一层一层地把母亲覆盖了。地表留下一个不大的土包。

 帮忙的人,先走了。留下来的,都是大院的孩子。我们走出林子,站在沙土铺就的木材运输公路上,聊天。天,忽然,就下雨了。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来,催促我们尽快离开。那一刻,我忽然想冲回去,把母亲的骨灰再挖出来,抱走。

想象力,有时是最伤害人的利器。几场雨下来,埋在地下的棺材,就开始膨胀,然后慢慢腐烂。最后,变成泥,变成土。与大山融为一体,永远消失了。这样的想象,其实在我下决定后,就在不断出现。我总是害怕失去母亲,喜欢看见她留给我的骨灰盒。那个小盒子,让我觉得安稳,觉得没有被抛弃。其实,我不知道,在母亲去世那一刻,我就已经失去了她。

从母亲的墓地走出来,公路的对面就是曾经的大院。我沿着路试图找到一条小径,走进去。看看当年的老井。然而,所有的路都被灌木封锁了,密密层层的枝叶阻挡着我,已经回不去了。就连路边曾经长满蒲草的小池塘,也被灌木和野草挤得看不清了。要不是有人提醒,我已经不敢确认。 就是这个池塘里长满了蒲草。从带有臭味的淤泥里挖出蒲根,拿到坡下的河里清洗,然后分着吃,掰开,露出白白的部分,嚼起来有些面,有些甜。新鲜蒲叶编成小坐垫,坐一会儿就觉得潮,也就坐够了,随手扔在草地上晒着。想起来了,隔天回来再拿着玩,有时,就此忘了。

从我记事起,那口井就在。一个大院,十来户人家,都喝这一口井的水。从大院到井的距离不算远,中间隔了一块洼地,洼地里湿湿的,长满了柳条棵子和剌人的杂草,不小心踩一脚,鞋里就会灌包。所以大人在通往井的路上架了小木桥,走在上面不湿鞋,也不会被草茎划伤。站在院子里看,井被层层的绿意遮挡着,只在缝隙里露出井上的辘轳,辘轳缠着长长的井绳。井绳仿佛是故事中的一个念纠缠着,不断地从井里打捞那些平凡日子。

那口井很深,拿小石子投进去,半天才能听见咕咚的落水声,伴随着悠长的回音在井里回荡。井台是用厚厚的木板钉制的,经年地踩踏,平实光润了。坐在上面很舒服,尤其是被太阳晒得暖暖的,屁股一挨上去就像在热炕上一样得劲。孩子们在林子里疯玩累了都喜欢在井台上小坐,或者,躺着望天。看着棉絮一样的云,缓缓地路过蓝幽幽的天空,高大的松林,然后低低地与黛色的山脊擦身而去,消失在山那边。我们总会无限憧憬地想念山外的世界,那个从未见过的地方成了每一个孩子为之努力的理想。

有一回,井台上聚集了五六个孩子。坐在台沿上用灯芯草编草辫子玩,不知是谁趴在井口冲井下大喊,“你是谁?”然后,井里传来“你是谁”的回音。我们立刻被吸引了,全都趴在井口上喊话。第二个喊,有了回应。第三个就跟着喊,甚至有胆子大的男孩子把脖子抻得老长,在井里的水面上看影子,看见了就大喊,“是我!是我!”井里又传出“是我。是我。”一时,井上喊成一片,也笑成一片。后面来了大人也没察觉。

当晚,所有的孩子都受到了警告,不许再到井台上玩,说是这口井已经很老了,井又深,容易掉进去淹死的。我们坚持问,“真的有人在井里淹死了?”大人就缄口不言,意思是不容置疑的。“那水还能喝吗?我们可是天天都喝。”我的第一反应让父亲迟疑了一下。母亲生气地说,“就你话多。这口井老得都成精了,和树精,人参精似的。专门喜欢小孩,再去,让它记住了,就抓了去。”我一下子觉得很多时光里的故事似乎都深藏在那口井里,井变得神秘了,仿佛有了灵魂般亲切,令人着迷。这是大人没有料到的。因为他们不知道孩子每天在林子里玩,经常和各种假设的精怪说话。

过了两天,警告忘了,又跑到井上玩。大人们没办法,用厚重的木板钉了一个很大的井盖扣在井口上,井盖上还压了一块很大的河石。孩子们搬不动,也就安全了。自从有了井盖,我们忽然不喜欢到井上玩了。即使偶尔从井台上跑过去,也不会在那里逗留。井,安静了,睡着了一样。只有来挑水的揭开井盖,才像睡醒了。

井上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女人们在家里生火做饭,男人就扛着水桶、扁担,颤悠悠地去挑水。工作一天的男人凑在井台上,互相点起烟,开始海阔天空地神聊,侃着侃着就忘了家里已经没水了。这时,院子里就会有女人扯着嗓子喊,“啥时候水来啊!等做饭呢!”然后,男人们才开始把水桶拴上井绳,放下去,再转辘轳摇上来。因为心急,水桶里的水常会洒到井台上。等挑水的人群散了,井台也就湿漉漉汪了一层水。井上重新陷入寂静,然后,黄昏就来了。黄昏是一层一层地来,由浅黄变成橘黄,再变成橘红,变成深红,染红远山,染红松林,染红灌木,染红炊烟,也染红了井台。

这样的黄昏,整座森林如同着了火一样熊熊燃烧起来。井,始终是沉默的。在沉默中成了一个界。

院子里大些的孩子转眼到了入学的年龄,他们从游戏里走开,游戏就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索然无趣了。剩下的孩子有些失魂落魄,很想跟着去上学。我每天在家里纠缠母亲。母亲被吵嚷不过,买了一个文具盒哄我,后来又买了书包。几经折腾,我终于知道自己是无法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上学了,就坚持每天早上送她们。井,就是界。是我的终点,是姐姐们的起点。我送到井边,站在那里看他们背着书包走过井台,顺小路朝前走,再淹没在高高的草丛里。多年后,那口老井在那片森林里永远睡着了。姐说,她仍记得,那个独自站在井上的孩子,高高翘起的羊角辫在风里摇晃,慢慢地,被草丛淹没了。

如果我说,想去老井的井台上呆一会儿,估计没有谁会支持。雨后的林子,水汽重,就算用砍刀砍出一条小路来,也没有小木桥可以通往老井,林间的洼地积满了水,只有穿着及膝的长筒靴子或雨裤才能走进去。我看看站在身边的曾经的大院的孩子,他们只想站在小时候跑过的这条沙土路上简单地聊聊天。

这条路的进口处堆了好几车的土,土堆得很高。政府决定废弃这条路,用土堆阻挡车辆的来往。若不是提前来,在土堆边上清理出一辆车宽的豁口,我们是进不来的。

路上,没有任何人经过。只有这几个大院的孩子,在说着小时候。那时候,大雨过后,这条路也是这样安静,看不见谁,只有潮湿的林木散发着一种特有的清新的气息,让人沉醉。从雨后的路上跑过去,沙面上就会留下一串串的脚印。有时,我们从山下的小河回来,会拎着鞋,光着弄湿的脚丫在路上踩出来一行足印。等脚上沾满细沙粒,再从坡上跑下去,跑到河里冲洗,再跑回来。如此,来回跑着,高兴得不得了。

我们站的地方,是正对刘大爷家前门的位置。刘大爷不能算大院里的,但是,大院里的人想要去场部办事,都得经过他家,我们每天上学,如果不走林间小径,也得绕过他家。

严格算起来,刘大爷该是爷爷辈的。只因与大院里的男人们相处得好,成了忘年交,各家的孩子都管他叫刘大爷。娶个媳妇连生了四五个儿子,然后拍拍屁股走人,把家扔给了男人,自己到那边儿享清闲去了。刘大爷心疼儿子,媳妇死了以后,不肯续弦,宁愿自己熬着,也不让孩子受后妈的委屈。大院里的女人们都把刘大爷看做好男人的楷模。我听母亲和父亲唠叨过,天底下还能有哪个男人像刘大爷那样,守得住呢?恐怕再难有了。
吸引孩子的不是刘大爷的人品,而是他家的草莓。刘大爷家的院子很大,前院是一大片地,种着草莓。应该是怕贼人偷吧。他家的杖子特别高,抬头望去,觉得那排杖子尖能戳着天。每当草莓红了,我们就趴在杖子外面,透过缝隙一边淌着口水,一边扳着手指头数草莓。

刘大爷家院子里还养了几条大狗,有的拴了绳子,有的散养着。如果谁经过,稍有动静,那几条狗就疯狂地叫唤。拴着绳子的,把绳子扥得笔直,马上要断了一样;散养的则扑到杖子上抓挠,杖子一忽悠一忽悠,就要倒了似的。眼瞅,那狗就要蹦出来咬人了,吓得赶紧小跑着过去,离老远了,才会松口气。

我上学后,每次经过刘大爷家都提心吊胆的,十次有九次会被他家的狗吓个半死。后来实在害怕,就走林间小径了。刘大爷的小儿子和大院里大孩子的年龄差不多,却很少和大院的孩子玩。因为不来往,刘大爷家的院子在孩子们的心里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总想找个机会进去看看。如果不是他家大儿子结婚,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走进他家的院子。

儿子结婚,按例要杀猪宰羊。刘大爷家的前门四敞大开,帮忙的人里里外外地忙乎。所有的狗都拴到后院去了。

我第一遍进去,正赶上杀猪。那头猪很胖,不知道平时养在哪儿了,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只见那头肥猪绑着四蹄,肚皮朝上,被一群男人按在厚厚的木板上没命地嚎叫。旁边放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盆,有个膀大腰圆的人系着围裙吆喝着指挥。人群里有个男人看见我,马上喊了起来,谁家的孩子,赶紧撵走!

等我再进去,是婚宴开始。刘大爷专门为大院的孩子做了一大桌子的饭菜,和大人一个待遇。这样的排场对于当时的我们来说,无疑是皇上赐宴。大院的孩子从来没上过正式的餐桌,就是年饭,也得等大人吃过,才轮上捡剩。待遇好的,就是坐在厨房里的小饭桌上吃小份。

由于刘大爷年龄大,干不了力气活,林场安排他在学校敲钟。说是钟,其实就是拖拉机上卸下来的一块履带片,用小锤子一敲,那悠扬的声音就会在森林里荡漾好一阵子。我没上学的时候,无论在哪儿玩,只要听见学校是钟声,就会安静下来。隔着林子,钟声不振耳,尤其是余音,袅然,而又悠长,像一缕烟在枝叶间慢慢散去。被钟声拽着,掉了魂似的,常背着母亲偷跑去,看刘大爷敲钟。站在刘大爷身边,看他敲钟,虽然有些震耳欲聋,但觉得自己也跟他一样了,像个将军,很威武。
刘大爷老了,和老井一样,再也打不出水来;像根枝头没摘下来的果子,被生活一点点抽去水分,越来越干瘪,最后掉下来落进泥土。真希望,刘大爷和老井能像隔年的枯草那样,雨来了,还能再活过来。

个人简介:小景,本名孙颖。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刊发于《诗潮》《诗选刊》《海燕》《散文诗》《青年文摘》等。曾参加《诗潮》首届新青年诗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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