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泳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
社交媒体巨头Meta Platforms正经历重大变革。随着唐纳德·特朗普再次当选总统，公司也在做出一些重要调整。自特朗普在11月胜选以来，几乎没有几家大型公司像Meta这样公开努力讨好这位当选总统。
2025年1月7日，Meta Platforms宣布将取消事实核查计划，因为公司认为其过于政治化，转而采用类似于X平台的社区注释（Community Notes）功能。X平台的系统允许用户为他们认为具有误导性的帖子撰写说明。如果足够多来自不同观点的用户认为该说明有帮助，则它会被公开。
这对社交媒体而言是一次震撼性事件。Meta声称，旗下的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将不再试图垄断“真相”。相反，它将让公众成员彼此进行事实核查。
也就是说，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这些拥有全球30亿用户的平台将迎来内容政策的重大调整。
Meta首席执行官马克·扎克伯格在Instagram上解释这一政策的视频值得一看。他在视频中表示：
“最初为了更加包容的运动，现如今却被用来封杀不同意见，排斥持不同观点的人。这已经走得太远了。过去几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建立了许多复杂的内容审核系统，但它们会犯错，而且错误太多，导致审查过多。现在是时候回归我们关于自由表达的初衷了。”
除了用“社区注释”取代事实核查员，这家社交媒体巨头还将简化其内容政策，取消对移民和性别等话题的限制。政策执行也将发生变化，比如筛选过滤器将重点关注非法和严重违规行为，而较低级别的违规行为将依赖用户举报，公司才会采取行动。或许最引人注目的新闻是，审核和安全团队将从加州搬迁，美国内容审查工作将改为在德克萨斯州进行。
过去几年，Meta的立场变化表现为，从2016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围攻国会事件后禁止特朗普使用平台，到扎克伯格于2024年11月飞往海湖庄园（Mar-a-Lago）会见这位候任总统。扎克伯格甚至向特朗普的就职基金捐赠了100万美元，并将审查增多归咎于拜登政府，称这种审查趋势引发了全球范围内对监管增加的讨论。
此举可能预示着Meta与欧盟委员会之间将爆发冲突。欧盟监管机构是内容审核的狂热支持者，并且凭借新的《数字服务法》（DSA，Digital Services Act）获得了强大的执法权。当然，特朗普愿意在涉及美国利益时与欧洲针锋相对。在扎克伯格的Instagram视频中，他明确表示Meta将与特朗普合作，共同对抗那些向公司施压要求“审查”的外国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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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社区注释”
取代第三方事实核查员
Meta于2016年推出的事实核查系统，依赖经过认证的第三方核查机构来审查平台上的部分信息，识别那些可能是错误信息的帖子。
该系统通过国际事实核查网络（International Fact-Checking Network）和欧洲事实核查标准网络（European Fact-Checking Standards Network）认证的第三方事实核查机构对平台上的信息进行审核，涵盖60多种语言，参与的组织超过90家。在美国，这些组织包括PolitiFact和Factcheck.org等。然而，扎克伯格表示，这些事实核查员“过于政治化，破坏的信任比建立的更多”。
根据新的社区注释系统，用户将能够撰写和评价附加到帖子上的笔记，这些笔记可以为原帖提供可能缺失的背景信息。在宣布这一变化的新闻稿中，Meta表示，要让一条笔记显示出来，需要“来自拥有多元观点的用户之间的共识”，以帮助应对潜在的偏见问题。
保守派经常表达对X平台的社区注释系统的支持；许多人此前批评Meta的事实核查系统，认为它不成比例地针对右翼内容展开。然而，研究却表明，保守派更倾向于分享虚假信息，这反过来吸引了更多的内容审核行动。反对Meta这一改变的人担心，此举可能会导致虚假信息在其平台上泛滥。
扎克伯格在视频中还解释说，Meta亦将调整其执法政策，称之前系统的缺陷导致了平台上“绝大多数的审查”。他表示，全新的过滤系统将专门针对非法和“高严重性”的违规行为，而对于“低严重性”的违规行为，则将通过全新的社区注释系统进行处理，用户需要主动举报那些可能缺乏上下文或包含虚假信息的帖子。
这一声明引发了褒贬不一的反应。
许多Meta员工对终止与第三方事实核查合作的决定表示担忧。一位员工在公司内部沟通工具Workplace上写道，他对这一决定“极为担忧”，并补充说，这似乎传递了一个“更大、更强烈的信息”，即事实不再重要，并将其伪饰为言论自由的胜利。
巴西总统路易斯·伊纳西奥·卢拉·达席尔瓦（Luiz Inácio Lula da Silva）称这一决定“极其严重”，该国的总检察长表示，如果Meta无法解释其新的事实核查措施，可能会对其采取“法律和司法手段”。
许多右翼人士对新系统表示赞赏。据福克斯新闻记者布鲁克·辛格曼（Brooke Singman）报道，特朗普对此反应称，Meta“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埃隆·马斯克也对这一改变表示支持，在X平台上写道：“这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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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政治话题
更少“政治正确”
扎克伯格在视频中表示，Meta正计划在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上重新欢迎政治话题的讨论。
“我们正在带回公民内容（civic content）”，扎克伯格在视频中说：
“一段时间以来，社区曾要求减少看到政治内容，因为这些内容让人感到压力，所以我们停止推荐这些帖子。但现在感觉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开始收到反馈，人们希望再次看到这些内容。”
他补充说，最近的选举对公司决定改变事实核查系统并朝着“优先考虑言论自由”的方向努力产生了重大影响。他还表示，公司计划与特朗普即将上任的政府密切合作，“反击世界各地针对美国公司的行为，以及推动更多审查的趋势”。
扎克伯格指出：
“我们能够反击这一全球趋势的唯一方法是得到美国政府的支持。这也是过去四年中非常困难的原因，因为连美国政府都在推动审查。”
扎克伯格表示，Meta将“简化”关于性别和移民等话题的内容政策。“我想确保人们能够在我们的平台上分享他们的信仰和经历。”Meta的全球事务首席官乔尔·卡普兰（Joel Kaplan）同样对福克斯新闻表示，之前的系统在处理“敏感话题，比如移民、跨性别问题和性别问题”时“过于限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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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内容审查新规定
是否与欧洲数字服务法规相冲突？
欧盟正在密切关注近期这家网络巨头做出的决定。
Meta在美国实施的新的内容审查规则在欧洲并不适用。如果Meta想在欧洲也更改其规则，根据《数字服务法》，它首先需要向欧洲委员会提供一份风险评估分析报告。
“我们并没有规定超大型在线平台应该采取何种内容审查政策。这是它们自己的责任。如果它们完全依赖社区评分，这也是一种可能的选择。无论平台选择哪种模式，都必须确保其有效性。”
欧盟委员会发言人托马斯·雷尼耶（Thomas Regnier）表示。“我们会持续监督它们在欧盟遵守DSA义务的情况。”
DSA要求像Facebook和Instagram这样的科技巨头打击非法内容，并减轻虚假信息或选举操控的风险。如果平台违反了DSA，将启动正式程序。如果最终作出不合规决定且平台仍拒绝遵守，罚款金额可高达公司全球年收入的6%。
非政府组织对Meta宣布的这一举措表示担忧，虽然扎克伯格表示，这一举措是为了回归他所说的公司“围绕言论自由的根本”，但民间社会组织ARTICLE 19表示，这是“明显试图迎合特定政治利益的行为”。
2024年5月，欧盟委员会曾向X平台提出补充质询，内容涉及该平台决定将内容审核员数量比上一年减少20%。X为保加利亚语、克罗地亚语、拉脱维亚语和波兰语内容移除了审核员，仅保留了荷兰语、英语、法语、德语、意大利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的语言专家。
这一举措是欧盟委员会于2023年12月启动的针对X平台的持续调查的一部分，调查涉及X在风险管理、内容管理、暗黑模式（即欺诈性设计模式）、广告透明度和研究人员数据访问方面的表现，依据的正是欧盟的《数字服务法》。
同月，欧盟委员会针对Meta在DSA下的儿童保护合规性展开正式调查。委员会担忧，Facebook和Instagram的系统（包括其算法）可能会引发未成年人的行为成瘾，产生所谓的“兔子洞效应”（rabbit-hole effects）。在网络环境下，该效应比喻的是用户被平台内容和算法吸引，无法轻易离开，逐渐脱离现实生活。
欧盟认为平台的个性化算法往往有意识地让用户成瘾，甚至有算法操纵的风险。2024年2月，欧盟委员会就算法成瘾性设计对TikTok启动了正式调查程序。对Meta的用户界面设计和成瘾性调查也是类似的，旨在评估Facebook和Instagram在线界面的设计是否符合DSA要求，是否因利用未成年人的弱点和缺乏经验而引发行为成瘾，从而威胁到未成年人的身心健康和基本权利。
欧盟委员会还对Meta实施的年龄确认和验证方法表示关切。正式调查程序将审查Meta是否采取了合理、有效的措施，以防止未成年人访问不适当内容，尤其是其年龄验证工具的合理性和有效性。
调查亦牵涉到Meta是否采取了适当措施，以确保未成年人的高水平隐私、安全和保障，尤其是在推荐系统设计和运行中的默认隐私设置方面。
此前，欧盟委员会已于2024年4月30日对Meta就广告欺诈、政治内容、通知与行动机制、研究数据访问以及欧洲议会选举相关的第三方工具不可用问题启动了正式程序。
这一次，欧盟委员会迅即驳斥了扎克伯格关于欧盟数据法律对社交媒体形成审查的说法，表示相关法律只要求超大型平台删除非法内容。扎克伯格特地提出：
“欧洲有越来越多的法律将审查制度化，使得在这里开发任何创新事物都变得困难”。
欧盟委员会反驳说，其《数字服务法》并未强制或要求平台删除合法内容，而是仅要求删除可能有害的内容，例如对儿童或对欧盟民主制度构成威胁的内容。
“我们完全否认任何关于审查的指控，”委员会的一位发言人表示：
“无论平台选择何种模式，都需要具有有效性，这正是我们所关注的……我们正在评估平台在欧盟采用和实施的措施或内容审核政策的有效性。”
欧盟委员会还表示，欧盟用户将继续受益于对美国发布的内容进行的独立事实核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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硅谷低头屈服
后果未卜
扎克伯格在当选总统唐纳德·特朗普即将就职前的一周内，通过一系列政策和实践的改变，将公司大幅转向右翼，其背后的驱动力是希望维持一个更友好的监管环境，无论是减少反垄断审查，还是更容易获得政府合同。
企业在不同政府之间建立联系的努力并不罕见。然而，扎克伯格的举动引发了额外的担忧，尤其是因为这样的举动可能影响数百万人的阅读内容，更是直接影响到他们发布的内容。
左翼认为，此举可能会塑造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上的内容类型，导致虚假信息得以肆意蔓延。Facebook不仅撤除事实核查员，还放松了对移民和性别认同等议题的内容审查，而这些议题是右翼阴谋论的泛滥源头。这样做可能会加剧现有的虚假信息和错误信息问题。
自特朗普盟友、特斯拉首席执行官埃隆·马斯克在2022年底接管Twitter（现为X）以来，X先于Meta一步撤销了内容审查。他提升了社区注释作为众包事实核查的方式。
西北大学政策分析与传播学教授埃里克·尼斯贝特（Erik Nisbet）表示，社区注释自实施以来好坏参半。
研究人员发现，用户更可能信任通过社区注释提供的上下文，而非简单的事实核查员标记。但社区注释的审核速度往往比专业事实核查员慢，这意味着虚假帖子可能在被核查之前就已经传播开来。此外，社区注释依赖于网站用户的专业知识和兴趣，而专业的事实核查员能够快速提供更广泛领域的专业知识。
马斯克接管后X平台内容审查的变化可能预示着Meta将出现类似的结果。南加州大学对2022年1月到2023年6月期间X平台上英文帖子进行的研究发现，该时期内，平台上的仇恨言论增加了50％，跨性别侮辱性语言增加了260％。马斯克在接管后解雇了多名内容审查员，并开始重塑平台的方针，包括解除对先前被禁账户的封禁。
“马克·扎克伯格辩称，他做出这一变化的榜样是埃隆·马斯克和他在Twitter上的做法，”纽约州布法罗大学的传播学教授约泰姆·奥菲尔（Yotam Ophir）表示，他专事研究虚假信息。“所以我们可以从Twitter中寻找答案，对吧？如果我们这样做，我们就会看到混乱。”
2024年的多起事件凸显了虚假信息可能带来的严重影响。9月，特朗普在Facebook上放大了一个关于海地移民在俄亥俄州斯普林菲尔德吃宠物的谎言。该谎言引发了该市海地人财产的损失和威胁。特朗普关于北卡罗来纳州飓风后联邦紧急事务管理局（FEMA）援助工作者的谎言也通过社交媒体传播，引发了对该机构的不信任，甚至对政府工作人员的暴力威胁。
如果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上缺乏强有力的保护措施，类似的虚假信息可能会进一步传播，并带来更严重的后果。
对此，用户显示了强烈不满。自扎克伯格宣布公司将终止第三方事实核查系统、放宽内容审核政策并取消用户信息流中政治内容的限制以来，美国的谷歌搜索中关于如何注销和删除Facebook、Instagram和Threads账户的查询量显著上升。
据Google Trends数据，诸如“如何永久删除Facebook”等搜索词的受欢迎程度达到最高分100分——根据Google Trends的定义，这代表搜索热度的峰值。这一数值反映了某一特定搜索词相对于谷歌总搜索量的比例。
根据Google Trends的统计，相关搜索如“如何删除Facebook上的所有照片”、“Facebook替代品”、“如何退出Facebook”、“如何删除Threads账户”以及“如何在未登录的情况下删除Instagram账户”等，热度突然激增5,000%以上。
Meta似乎也承认这一改变存在一定的风险——扎克伯格在视频中表示，这些改变意味着“权衡取舍”。“这意味着我们将漏掉更多有害内容，但同时也会减少因误判而被错误移除的无辜用户的帖子和账户数量。”
这种做法与英国和欧洲最近的监管趋势背道而驰。在这些地区，大型科技公司正被要求对其平台上的内容承担更多责任，否则将面临高额罚款。
因此，Meta目前仅在美国范围内放弃这类监督措施，或许并不令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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