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文化   2024-10-20 07:00   上海  

尤氏: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作者:石刘宴


《红楼梦》中曹公为读者安排了多场动作名场面,葵官们对赵姨娘的群殴场面、司棋带着小丫头们对小厨房的“打、砸、抢”场面,更有1V1的名场面:贾赫对贾琏的“打了个动不得”,曹公也就借平儿的嘴略提了提;真正1V1的动作名场面曹公是给了回目的一个是贾政对宝玉的动用家法,打得半死不活,老子管教儿子,儿子挨打,在宁荣二府原就是传统,不管管教得法不得法,先打就是了;最精彩的莫不是上重点回目的“酸凤姐大闹宁国府”,两妯娌之间的互扯“头花”,说是“互扯”,其实是凤姐单方面的撕扯,事件中,凤姐以绝对政治正确优势(国孝、家孝中偷娶)碾压尤氏,尤氏毫无招架之力,最后以下人乌压压跪一地求饶,此场闹剧方告终。


曹公在书中给尤氏的笔墨或淡或浓,对尤氏起名上形式潦草,只有一个姓氏,基本归于“王夫人”、“薛姨妈”“邢夫人”一类婚后妇人的面容模糊、“珍珠变鱼目”类,没有黛玉“通身的气派”、更没有儿媳秦可卿的“风流袅娜”,主打一个资质平庸,面容平淡。






豁达大度



提起尤氏,看官们就或许想起她理家的能干。一次她奉贾母指令,担任凤姐生日宴的项目经理,宴会的资金来源是众筹,除却主子们的随份子,其他都是管事媳妇、丫鬟们和姨娘们的无奈“被捐”。尤氏在项目中堪比“端水大师”,哪些随份可以收,哪些收了必须退,进退绸缪中,各方势力的利益必须一一均衡,不显山不露水间已收买各路人心,尤氏在这个项目中展现的职场才能绝对可以让现代职场人借鉴一二。


尤氏和邢夫人同样为继室,稍有不同的是丈夫贾珍是三等将军,她贵为三品诰命夫人。有品无权,娘家全无根基,在糟透的婚姻里和一个糟透的人生活,过得做低伏小,隐忍妥协。


贾珍睡了儿媳,满府心照不宣,边缘人物焦大都知道“爬灰”这桩丑闻,贾珍也在尤氏面前毫不避讳自己对秦氏的情意,尤氏被迫“打落牙齿和血吞”。金寡妇上门来找秦氏的茬,尤氏“豁达大度”,并没有落井下石,反而九曲十八弯把金氏劝得地转嗔为喜,心情熨帖离去;贾珍父子撺掇贾琏偷娶二姐,实是方便他们对尤氏姐妹的围猎,尤氏呢,再一次的心知肚明,装聋作哑,继续采取“三不”政策: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知晓后,也只是轻飘飘没有分量的一句:“我就说不好的。”这哪是规劝,在凤姐这个当事人听来就是欲拒还迎,或是早就筹划好的。凤姐知道后打上门撒泼,哭天抢地,此时请看官们看看贾珍的表现:立即喊小厮们备马,溜之大吉去也,半点也没有维护尤氏的意思,只留尤氏一人留在风里被凤姐揉搓羞辱,唾面自干。


贾珍作为宁国府的族长,当家人带头眠花宿柳,豢养娈童,种种违背人伦的事做得得心应手,贾珍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宁国府的飘扬的大旗摇摇欲坠,他正是警幻仙姑口中所怒斥的那种“恨不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皮肤滥淫之蠢物。”







一事两勾当



嫁给贾珍做填房,尤氏不是没有考量过,尤氏的父亲早逝,留下继母和两个继妹,娘家早已无她的容身之处,嫁过去就是三品将军夫人,无尚荣耀等着,上无公婆需孝敬(公公去庙里炼丹,不闻世事),两利相权取其重,嫁了吧!这场婚姻对于尤氏来说,就是一场豪赌,她进入荣国府只需恪尽职守勤勉尽责,维护好贾政这个主子的夫权即可。


确实。尤氏进府后,一切日常事务围绕贾珍为中心,她深刻知道,只有“从夫”才是她唯一出路。所以,当丈夫贾珍和她商量儿媳病情时,尤氏继续装傻,没有表达任何不满:捻酸吃醋是不存在的,秦氏是儿媳也是丈夫心尖尖的人,帮丈夫妥善后勤工作是我的本分;贾珍赏月作乐要行令,尤氏放下身段,拉着丈夫的众姬妾们一起入席,只为博丈夫这个主子高兴。


在荣国府中,尤氏符合当家大奶奶这个“人形工具”身份,进退得体,见谁都是满脸赔笑,丫鬟们侍候她礼数怠慢,她不计较;凤姐过生日凑份子,她把份子钱退给了赵姨娘和周姨娘,一番操作表面看起来是悲天悯人,是当家主母对姨娘们的怜惜,但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帮助姨娘们,在她们身上是投射了对在婚姻中被丈夫忽视的女人的救赎,一线微光。这一刻,她产生了共情,更可况,退掉这个份子钱,借“利”打力,与她利益不损分毫,“一事两勾当”,何乐而不为?





入画的哥哥



读《红楼梦》,有些时候还需具备一点港媒记者的八卦精神,譬如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这回,我们得以一窥宁荣二府走向末路的大趋势,同时也嗅到了尤氏和惜春这对姑嫂的彻底决裂,“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


惜春断绝入画,如果仅仅是入画私藏了一些哥哥的私物,惜春断不会对入画那么决绝,并不仅仅是入画私藏了哥哥的一些私物,试想一下,晴雯、麝月是宝玉身边的大丫头,月钱不过一吊,入画的哥哥作为贾珍的贴身小厮,抄检出的赃物明显和日常收入不符:一大包金银锞子和一副玉带板子。凤姐与秦可卿亲密,给秦可卿的兄弟见面礼算是比较丰厚的:两个金锞子及一匹尺头。


从赃物就可以看出,贾珍和入画哥哥是什么关系,入画哥哥就是贾珍豢养的娈童!


惜春虽为未出阁的姑娘,比起她的嫂子,还是一个清醒之人,柳湘莲曾对贾宝玉说过,你家东府除了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薛蟠这样的呆霸王都知道贾珍是在喜欢女人身上做功夫的。贾珍的昼夜宣淫,男女不忌,亲妹妹惜春是没眼看了,躲到了大观园,“欲洁何曾洁”,但还是避无可避,污水已经蔓延到了她的暖香坞。


事发后,尤氏是怎么处理突发状况的呢?对于事实,先承认再否认,第一步,先立威,把贾珍抬出来,财物确实是贾珍赐予:主子赐,不可辞;第二步,给惜春催眠,当事人不承认的八卦统统不是事实:谁议论?又有什么好议论的;第三步,踩稳道德高位加精准打击:不怪大家都说姑娘年轻糊涂,不知好歹,同时做受害者拉满周围人的同情分(让人寒心)。


此时此刻,只能为惜春一声叹息。在这次事件中,尤氏撕掉了平时的做小伏低、心慈面软,她的深藏不露的一面终于硬生生地自己撕开:一方面,大家都在宁国府的这艘破船上,凭什么你是千金万金的小姐,我们要深陷泥淖?另一方面,把入画哥哥带回去,是对贾珍的啪啪打脸,被贾珍指责办事不力,这已经触及尤氏的底线。惜春正是勘破了这点,尤氏能把自己的继妹献祭于府中的上位者,小姑子的名声好坏又有何妨?


所以,尤氏和王夫人、邢夫人之流是一样的,或者和赵姨娘、周姨娘一样,没有自己的姓名,她们的一生只是为讨好男人、效忠男人,深陷困局,甘于困局,一生无解。


曹公虽和我们隔着两百年的时光,但不妨碍他给我们现代人揭示了千百年来的女性困境,他借探春的口说出当年闺阁女子的心声:“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的去,我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这是觉醒后女子的心声;二百年后,《出走的决心》热映,片中的女主角李红,前半生依然困在婚姻的囚牢里,在不同的时空里,尤氏和李红的命运走向,似隐隐相似,又隐隐重叠着。所不同的是,电影中的李红在某一刻放弃了半生的憋屈隐忍,她嘶喊着“图啥”、“凭啥”,振聋发聩的质问,出走的李红不和解,不认命,终于活成了自己。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二百年后的女子,不再是纤细的杨柳依依,女子们凭借自己的能力,去他的画地为牢,直接面对命运,接受命运中有的馈赠和曲折,最终活成伸向天际的茂密大树。








完 · 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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